这是一个承诺:“我当然愿意。”
室内安静了很久,久到苏泽浅肩膀上的毛巾都已经冷却,莫洵缓缓弯下腰,贴到苏泽浅耳边:“阿浅,太贴心是不好的。”
苏泽浅很困:“嗯?”
“还记得乐斋我给你上药的时候吗?”
苏泽浅勉强打起精神:“什么?”
“我的自控力,不是太好。”贴在耳边的声音低哑,带着气流划过的沙沙声,苏泽浅恍惚间闻到了酒香味,醇厚得引人陶醉。
酒液入口,暖意从喉头滑落,辛辣感却直冲脑门。
苏泽浅笑了:“我不介意。”
莫洵“哼”一声,直起身子,把徒弟肩膀上的冷毛巾摔进浴桶的热水里:“我介意。”
这次药浴的最终结局是苏泽浅熬不住睡了过去,莫洵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擦身子换衣服,这么折腾都没把年轻人弄醒。
等把人塞进被窝安置妥当,已经是月上中天,又到了晚上。
看着苏泽浅的睡颜,莫洵也觉得困了,几十年人类的作息在他身上刻下了印子,男人没挣扎,抢了一半被子,也躺下睡了。
于是第二天清晨,苏泽浅醒过来时的表情可想而知。
——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的震惊着。
苏泽浅醒了,气息一变,莫洵也醒了过来,他看着徒弟近在咫尺的震惊脸,不厚道的笑着:“我又没做什么,你僵硬个什么?”
“醒了就起床吧,接下来你可不会轻松。”
“接下来要做什么?”
“跟我来。”
《红楼梦》中荣宁两府能占一整条街,规模大得不敢想象,苏泽浅去过故宫,跟着人流乱转直转得头晕,跟着莫洵在榕府中七弯八绕,走着走着也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到了。”
一汪温泉冒着袅袅热气,温泉周围草木欣欣向荣,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绿意,更是榕府中少有的生机勃勃。
莫洵脱了外袍随手往树上一挂,踩着人工铺就的石台阶就下了温泉。
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水到了齐腰的位置,莫洵对苏泽浅做了个手势:“脱衣服,下来。”
苏泽浅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他要做的,所谓的不轻松吗?
然而莫洵脸上是毫不掺假的严肃,苏泽浅虽然腹诽,但还是乖乖脱了衣服。
莫洵穿着里衣,苏泽浅就也没脱。
等他一脚踩进水里,年轻人立刻意识到莫洵说的不轻松是什么意思。
痛,刺骨的痛。
那温泉仿佛岩浆,能把皮肉都烧融了。
苏泽浅“嘶”一声缩回了脚,抬眼去看莫洵,后者冲他做了个肯定的表情:“下来,慢慢走。”
第六十四章
循序渐进从来不是苏泽浅的风格,让他慢慢来,他恐怕一辈子都走不下去。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几步跨下台阶,刮骨的疼痛从脚底漫过腰部,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胳膊上,有种被烧穿的错觉。
剧痛让苏泽浅没法站稳,莫洵一抬手就够到了他。
师父太了解自己的徒弟,苏泽浅的性格里有种不死不休的倔强,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放弃的坚强,让他如同一块顽石,被打磨得日益璀璨。
苏泽浅完全站不住,整个人都挂在莫洵身上,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来。
莫洵揽着苏泽浅,往水更深的地方淌过去,他能感觉到苏泽浅浑身都在颤抖,但现在不是心疼的时候。
当知道苏泽浅历了雷劫之后,他就打算这么做了,榕府里的这眼温泉淬炼*,运气好能脱掉*凡胎,直接淬出仙人骨。
这样的转变要承受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但人都是贪心的,鬼同样做不到出尘,莫洵希望苏泽浅更强大,活得更长久,那么必须经历现在的痛苦——这已经是一条捷径了。他问苏泽浅愿不愿意,是在掩饰自己的急切,莫洵不愿意逼迫苏泽浅做什么,但他确实没有想过如果苏泽浅回答“不愿意”该怎么办。
好在苏泽浅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苏泽浅。
他说愿意。
水已经漫过肩头,苏泽浅咬破了嘴唇,血顺着下巴滴落。
莫洵伸手去抹,沾着温泉水的指尖却激得苏泽浅一颤,牙齿更深的陷进嘴唇。
莫洵只能说:“疼就叫出来,这里除了我没人会听见,不丢人。”
苏泽浅不理,把头埋在莫洵肩窝,像是不想让师父看见自己脸上狼狈的神色,又像是这样就能减轻些疼痛。
莫洵把头往另一边侧了些:“或者你咬我也行。”
苏泽浅从齿缝里憋出一个字:“不。”
“阿浅你听好了,不管多痛千万不能晕过去知道吗。”莫洵不管手上的水会不会让苏泽浅痛,把年轻人的脑袋抬了起来。
“这一池子是忘川水。”洗凡世尘埃最相宜,拿捏不得当却会把人的魂魄也给冲走,含着善意又脱不开*恶念的灵魂,何尝不是肮脏的呢?
黑发男人看着脸色煞白,瞳孔收缩的年轻人说,“晕过去了就醒不了了。”
忘忧草没让苏泽浅忘记,天雷也劈不死他,苏泽浅身上有莫洵也解释不了的现象,男人把这些都归结为苏泽浅的气运。
于是他敢铤而走险把苏泽浅拖下这潭温泉。
苏泽浅喘息着:“……忘……川……?”
“奈何桥下水,三途川,随便怎么称呼,阴间唯一的一条河。”
“忘川……是、热的?”
苏泽浅的喘息声越发大了,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下意识的开始挣扎——控制力的削弱同样是人开始不清醒的标志。
莫洵明白苏泽浅说话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对我来说不是。”
在莫洵的感知里,忘川水的冷的,如同世间每一条河流。
他问苏泽浅:“你在乐斋练剑,把自己弄成那个死样子,没现在痛吗?”
当时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苏泽浅断断续续的说,当时他想着剑招,思考着剑魂出剑的路数,没空去想身上的伤,也就不觉得多痛了。
也就是转移注意力。
现在无关紧要的对话显然没那么好的止痛效果。
苏泽浅依然在咬自己的嘴唇,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莫洵微微一低头,吻了上去。
苏泽浅蓦得睁大了眼睛。
柔软温暖的事物在他嘴唇上细细描摹,带起一阵麻木的疼痛。
不自觉颤抖的牙关,没有意识的咬了下去。
莫洵“嘶”得一声往后仰头,舌尖上破了个口子,满嘴的血味,既有苏泽浅的,也有自己的。
苏泽浅看见莫洵艳红的唇色,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血腥味经过咽喉,突然就失去了血的形质,变成精纯的力量。
这力量和莫洵以口渡给苏泽浅的不同,更纯粹,更霸道,微薄的一丝,便带来被侵略的疼痛感。
苏泽浅想起老王的话,莫洵是化了形的鬼,眼前黑发男人的形体是纯粹的力量的集合,他的存在本身便代表着巨大的消耗。
苏泽浅看着莫洵,心里冒出三个字来——真奢侈。
年轻人想着等他从这池子里上去,就要让师父回去壳子里。现在,要好好得多看两眼,怎么舍得晕过去。
莫洵舔了舔嘴唇,苏泽浅眼中的贪婪让他眯起了眼,男人用危险的神色盯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沉声道:“灵力运转周天,加快循环——给自己找点事做,别晕过去。”运转灵力时晕过去,莫洵也能立刻察觉。
苏泽浅缓缓的扯起嘴角,是一个持久的笑容:“好。”
灵力运转,疼痛随之加倍,吞吃入腹的,属于莫洵的那丝力量游走着,试图约束忘川水在经脉横冲直撞的灵气。
那丝力量太少了,杯水车薪。
莫洵的手贴上了苏泽浅的后腰,磅礴而凶狠的力量从外部帮助苏泽浅驯服忘川水的灵力:“跟着我走。”
苏泽浅咬着牙,轻微的点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然而他脸上的笑意不落,呼气的时候,牙关张开,那笑容就显得张狂,和他平日里的冷清迥异。
苏泽浅痛得发木,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灵力运转上,他的视线直直盯着莫洵黑发下露出的一小块白色皮肤,温热的鼻息喷吐,直把莫洵脸颊染上粉红。
年轻人的脑袋搁在莫洵肩膀上,水珠从他脸上滑落,打湿莫洵白色里衣肩膀那块儿的布料,布料色泽暗淡,银线暗纹反而明显起来。
那不知是汗还是水蒸气的水珠渐渐由透明转红,苏泽浅全身的皮肤都开始开裂,血液涌出来,由一开始的鲜红,转为近于黑的暗红色。
白色布料吸血涨透,银色暗纹中流转起金光。
莫洵浅浅皱着眉,表情隐忍,他身上全是苏泽浅的血,那血印在白衣上如同一朵朵盛放的花。
而花确实开放了。
艳红的花朵展开纤细如蛛丝的花瓣,绕出精致的弧度,一瓣一瓣重重叠叠,开得妖妖娆娆,青色笔挺的花杆上没有一片叶子。
花叶两不相见,是为彼岸花。
黄泉路上唯一的点缀凌空开在忘川水上,围绕着两个男人像是漂浮的荷叶。
血腥味越发的浓了,莫洵黑色的眼珠中心显出金色,瞳孔拉长,渐渐变成兽瞳的形状,男人仿佛被什么诱惑着,埋下头,深深吸了口气,舌尖一探,卷起苏泽浅伤口涌出的血珠咽了下去。
一道惊雷落在榕府结界之上,直直指着莫洵,小臂粗的闪电是完完全全的黑色,昭示着天道非同一般的怒火!
那道雷没能击穿榕府的结界,却让莫洵猛然惊醒,眼中金色敛去,男人愣了一秒,舔了下嘴唇——血的味道变了。
这就是成了。
按在苏泽浅后腰的手能感觉到皮肤下灵力的流转,年轻人还有意识,莫洵喊了两声阿浅,没等到回答,苏泽浅也快到极限了。
男人不再犹豫,拖着苏泽浅上了岸。苏泽浅喉咙里呻.吟一声,眼睑颤动,从类似入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一回神,他就察觉某个男人又在扒自己衣服。
苏泽浅:“师父……”一声呼唤半截卡在喉咙里,没有任何准备,身体仿佛泡进水里的干海绵,开始疯狂的吸收外界的灵气。
莫洵把苏泽浅扒了个光溜溜,然后退远了些:“你难道想让衣服长进肉里?”
灵力疯狂涌动,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漩涡中心是闭着眼,盘腿而坐的年轻人,他身上的深可见骨的伤口飞速愈合。
修复的过程持续时间很短,苏泽浅睁开眼,浑身上下再没有一道伤痕,年轻人全身皮肤温润晶莹,仿佛上好的白玉。
莫洵丢过去一件衣服:“行了,现在穿上吧。”
还是一件白衣,材质却和之前的里衣不同,如果是之前那件是普通的棉布衣服,那现在这就就是揉了真丝织的,触.手柔韧清凉。
“这件衣服上绣有防御符箓,是件法器,你等会儿出门,得挨三道雷。”
“修炼是逆天而行,所以会被天道劈,改换资质,让一个本不能升仙的人有了升仙的可能,仙人太多老天爷很烦恼,不想接受新住户,更要狠狠的劈。”
苏泽浅问:“现在我是什么什么资质?”
莫洵笑:“比人类好一点,比仙人差一点。”
苏泽浅没有淬出仙骨,因为底子太弱,积累不够。莫洵并不觉得遗憾,一来,做人不能太贪心,二来,现在的苏泽浅距离登仙也就一步之遥,虽然这一步,不是那么好迈过去的。
换了个资质,苏泽浅和榕府外的天师在本质上有了区别,接下来行事更加方便。莫洵简洁的向苏泽浅讲了下要他做什么。
“你出去后先把雷劫接了。”莫洵对苏泽浅说,“然后先别和天师们烦,让他们能退多远退多远。”
“怎么了?”
“挨雷劈这事拖不得,拖越久雷的威力越大,我也得赶快去把我的雷给领了。”
“为什么你也要历雷劫?”
莫洵看了苏泽浅一眼,移开目光:“因为我用了血食……我喝了你的血。”
第六十五章
不用苏泽浅出来说,榕府外的天师们已经退远了。
之前那道黑色天雷被榕府结界挡住,残余力量四射而出,天师们怎么可能不躲?
榕府上空一团浓云,云间白光闪烁,闷雷引而不发。
留在现场的天师比一天前——苏泽浅携着天雷到来时,少了一半。
雷劫、剑修、有主。
几个因素综合在一起让他们决定退去。
然而最开始离开的张不知、李林却又出现了,两人身边没有跟着各自家族的人,众天师十分诧异,旁敲侧击的询问,没能得到半个字的回答。
张不知、李林一脸的讳莫如深,后来赶到的张李两家人也没能问出什么。这两位其实是追着苏泽浅来的,达到后却发现了章家姐弟的踪迹。
根据在场人的描述,在苏泽浅之前,有三道看不清是什么的影子顺利的进入了榕府,三个,带走肉身傀儡的兔子加上章家姐弟也是三个,数量正好能对上。
了然和尚显然知情,却念着“阿弥陀佛”不肯透露一个字,退入禅房闭门谢客,一心一意为殷商压制心魔。
劫雷降落乐斋,殷商的心魔居然被天道之威压了下去,人短暂的清醒了一瞬——这是为什么殷坊会背着儿子往雷电中心冲的原因。
或许天道降下的劫雷真的能泯灭心魔,但殷商显然承受不住劫雷的威力,稍微被擦了个边就焦了半边身子。
殷坊无法,只能退回来,心魔死灰复燃,唯有继续靠了然的诵经。
张、李两人怀揣着巨大的疑问,等在榕府之外,李林心里隐隐有恐惧,他比张不知更清楚榕府是什么地方,如果被兔子带进榕府的真的不是肉身傀儡,又确实是莫洵,那莫洵的身份……他不敢再猜下去。
半个小时之前,黑雷落下,天师们辛苦维持的结界瞬间被摧毁,伪装成建筑工地的布置化为齑粉,模糊的榕府完完全全的出现在人世间。天师界与普通人间的界限被打破,无数人目睹了一栋古建筑突然出现的奇观,网上消息疯狂传播。
国家特殊小组立刻行动,封锁信息,联系天师,张不知的几个儿子焦头烂额。
天师说白了也是种职业,自然逃不开和和政.府打交道。这种上层的交流当然是由站得最高的人进行。
特殊小组的行动是非常快的,以榕府为中心,方圆十公里被戒严,普通人群紧急疏散,用的理由是有毒化学品泄漏。
之前网上的消息也变成了特殊的化学反应产生的光学错觉。
舆论风向为之一转。
但十公里之外,那道黑雷还是能看的清清楚楚,榕府上方久久不散的黑云更是醒目。新闻媒体在上头的通知下一直沉默,但架不住现在是自媒体时代,普通民众举着手机随便拍拍,往网上一传,官方删都来不及。
网民们的猜测各种各样,有忧心忡忡猜是不是发电厂爆炸的,有认认真真分析什么东西在什么情况下会发出黑光的,自然也有事不关己的说一定是有大能在那里渡劫的。
不靠谱的猜测大家看了笑笑就过了,转眼就被刷了下去。
然而,往往被忽略的才是事实。
捏了把汗的特殊小组完全不敢放松,一再被国家机关施压的天师们也不轻松。
“门开了!”
榕府大门才开了条缝,就有眼尖的天师叫了出来。
然后雷声便把他的声音掩了过去。
苏泽浅一走出榕府结界,三道银色的雷接连落下,半点间隔都没有。
状态正好的苏泽浅毫不费力的接下了这三道雷。
他看着站得远远的天师,照着莫洵的吩咐送出一句话:“再退远些,有多远退多远。”
这句话是用灵力送出的,清晰的传入了每一名天师的耳中。
天师都会使用灵力,苏泽浅一出来,他们就运转灵力于双目,以便看清榕府门前的动静。
白衣年轻人一头短发,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谁都不能说他难看,从榕府中走出来的人是难得一见的英俊。
这份英俊带着飘然出尘的仙气。
三道惊雷落下,那年轻人依然满身仙气的站着,在场不知多少天师都觉得他已经不是人,成了仙了。
所以听见苏泽浅说退远点,他们马上就退了。
少有犹疑的,如之前认识苏泽浅,还在思考年轻人身上到底是哪里起了变化的张李两人,在看见云层间漏下的黑光后也脸色大变的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