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能从前一层往后一层走,那必然是个死局,总会走到你力有不逮的那一刻。
第二层比第一层难度高,提高的幅度能够估量,第三层会比第二层难这么多吗?
苏泽浅认为不会。
试炼之地外,李家人看见第六层第二盏灯也泛出了光芒,将亮未亮。
苏泽浅想,他是否在幻境的幻境之中?
年轻人对幻境的认识仍然浅薄,更找不到所谓阵眼,意识到不对劲后,他能做的只有一点——以力强行破阵。
苏泽浅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到剑上,剑身银光一黯,一层红芒罩了上去——
云层之上,雷声沉闷翻滚着,朱厌们感觉到了危险,齐齐张口,整齐的啼叫声中,所有的怪物都扑了上来。
苏泽浅眼中一时间全是狰狞兽脸!
结界为年轻人争取了短暂的瞬间。
第一批扑上来的怪兽们被阻挡,后面的却紧跟着扑上来,于是前面的被两边夹击,噗一声被碾成了肉泥。
结界被兽血污染,被巨力挤压,没逃过破碎的命运。
结界破碎的瞬间,苏泽浅的剑也挥了下去——
天幕之上的闷雷化作一条巨龙直冲而下,将暗沉沉的天地映得一片雪亮!
第七层灯笼全数亮起!
浑身的灵力都被这搏命的一击抽空,苏泽浅眼前一黑,他感觉到自己掉了下去,却在撞击地面前失去了意识。
苏泽浅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他恢复意识是因为有人在大力的拍他的脸,喊着:“醒醒。”
苏泽浅费力的睁开眼,发现在喊他的根本不是个人,而是只兔子,拍着自己脸的是兔子毛茸茸的前爪。
“醒了就好,把药喝了。”兔子身上像模像样的背着小药箱,看苏泽浅醒了,就捧出一碗药,语气一点都不温柔的问,“能不能动?能动就自己喝。”
苏泽浅抬手接碗,挥剑太久,手腕酸软无力,碗根本端不稳。
伤病营里,兔子非常忙,看苏泽浅伸手接,就顺势递过碗去,脑袋已经扭向了另一边。
眼看着药碗就要打翻,旁边伸出一只手来,险之又险的扶住了碗。
苏泽浅看过去,是个大眼睛的年轻人,头上顶着山羊角,苏泽浅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手背的掌心里有一层非常厚的茧。
山羊妖怪冲着兔子喊:“力尽而厥力尽而厥,我都下了这样的诊断了,你觉得他自己有力气端碗?!”
兔子理都不理他,蹦着往其他人处去了。
虽然是到处躺着伤患的医疗帐篷,但却听不到什么哀嚎声,那些受伤极重的人不知是太能忍,还是受到了妥善的治疗,都一声不吭的躺着。
帐篷里有药味血味食物味,化脓伤口的臭味,各路妖怪的怪味混在一起,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感官复苏,苏泽浅的表情扭曲了下。
山羊妖怪看着他乐了:“嘿,还是个小少爷呢。”他将药往苏泽浅嘴边送去,“喝了药我扶你出去透透气。”
药汤金黄,带着股淡淡的桂花香,更多的是提神醒脑的清凉味,苏泽浅虚托碗底,一口气闷了下去。
药汤即刻生效,感觉难以形容,像有人把一把火塞进你胃里的同时,又往里脑子里塞了把薄荷。
苏泽浅剧烈的呛咳起来。
山羊妖怪帮他拍背,一边笑话他:“果然是小少爷啊,太嫩了喂,你到底是怎么在战场上活到现在的?”
苏泽浅这辈子从没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人连着说两次娇气。
女孩子被说娇气是可爱,他一个大男人被说娇气完全不能忍。
苏泽浅没好气的拍开山羊的手,踉踉跄跄往帐篷外走。
那药汤是真有效,碗都端不稳的人这就能走了。
这个动作在山羊眼里更坐实了他大少爷的身份,好在羊妖温和老实,看人恼了,就想着办法打圆场:“行啦行啦,别生气啊,知道你有本事,”他的语调沉了下去,“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啦。”
掀开帐子看见外面场景的苏泽浅呆住了。
医疗帐篷外是片坟岗,妖魔鬼怪们用各自的法术挖出一座座墓穴,将同伴们的遗体掩埋。
没有眼泪,没有哭号,连悲伤肃穆都不多,掩埋的工作已经成为了麻木的日常,日复一日,不间断的进行着。
被收敛的尸体只是小部分,大部分人连一小片尸块儿都没能留下。
山羊妖怪在他以为的,稚嫩的小少爷背后,轻轻的问:“你是谁队里的?”
“我帮你去问问,或者你还能见你队友最后一面。”
第一百章
苏泽浅知道自己又进了一个新的幻境,环境的改变说明了他又进了一层,这个幻境显然不像上一个那么简单。
而苏泽浅……说实话,他知道这个幻境描述的是什么,舍不得就这么破了它。
“我一个人。”
他这么回答山羊妖怪。
山羊妖怪显然不太相信,大眼睛里有怀疑的光,但他没有追问,这年头,有难言之隐的人太多了。
“如果一个人的话,就到前面登记下,会有人帮你安排接下来的事的。”
山羊妖怪用了很笼统的“事”这个字,战局复杂,后勤却相当井井有条,被安排的不仅是分入哪个队伍,还有吃饭睡觉等等事宜。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在整个队伍中,要吃饭睡觉的人并不多。
山羊妖怪把人往登记处领,周围景色是一片暗沉,有结界的微光若隐若现,更远处堆着一座座尸山,黑烟源源不断的冒出,云层间紫雷接连落下,世界一片震荡。
苏泽浅舔了舔嘴唇,决定问这么一句:“这里……是不是有个人叫莫洵?”
年轻人不确定这是哪一场战争,如果是第一场与鬼王的战争,莫洵还是跟在师父身后的小无常,他这么问不会引起注意,而如果是第二场与天道的战争,他这么问,除了诧异的一瞥,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不良后果。
“啊,莫洵啊。”山羊妖怪应了声。他的反应让苏泽浅知道,这时的莫洵还没成为高不可攀的队伍统帅。
“他应该在……”山羊妖怪挠着头思考,突然一道声音从斜刺里传来。
“我在这儿。”
苏泽浅扭头。
起起伏伏的帐篷间,黑衣男人抱着他的长棍站着。
莫洵冲苏泽浅招了招手:“来。”
不用走进,苏泽浅已经看出了这个幻境的破绽,破绽就在莫洵身上。
黑衣男人的外表和苏泽浅在现实中见到的一般无二,但他脸上带着点疲惫的疑惑却是苏泽浅未曾见过的,那是涵养还未修炼到家的青涩,心思藏不深,眼神中也没沉淀那么多的故事,看上去……至少在苏泽浅看来,这个幻境中的莫洵,比他在现实中见到的,要轻松得多。
这样的莫洵应该还有他师父保护着,而被保护着的莫洵,还没有从黑无常沈古尘处继承黑色长棍。
年轻的莫洵手上抱着棍子,这就是幻境的破绽。
是苏泽浅舍不得指出的破绽。
莫洵招了手,苏泽浅就走过去。
黑衣男人快速的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然后转身往帐篷后走。
苏泽浅跟上。
莫洵非常熟悉这片营地,很快带着人走到了没人的僻静处。
他侧头看苏泽浅,问:“你耳朵后面那个,是我留下的?”
两人间隔着礼貌的距离,比现实中莫洵和苏泽浅并肩时留出的空隙,要宽得多。
苏泽浅宁心静气,掩去一切不该表露的情感:“是的。”
莫洵看上去问得非常小心:“你,是凡人?”
苏泽浅也不太确定,看着莫洵的表情,突然就起了玩心:“你说我是。”
莫洵表情谨慎,带着点故作镇定的味道:“我不记得我曾经说过。”
此时的莫洵还不认识苏泽浅。
想到这里,苏泽浅心里一酸,觉得自己一个人玩根本没意思:“不是曾经。”
莫洵看他,表情缓和了下去,眼神宁静,是游刃有余的笃定,幻境中的莫洵的表情和现实中的重合了。
莫洵看着苏泽浅,笃定的说:“你从未来来。”
苏泽浅的心跳停了一拍,随即跳得飞快。
不管是不是幻境中,莫洵从来都不好糊弄!
从未来来。
是试探还是感叹?他会相信还是会勃然大怒?
黑衣男人说话时的平静在苏泽浅看来简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充满了危险!
莫洵问他:“你叫什么?”
“苏泽浅。”
“行,苏泽浅,以后你就跟着我。”莫洵叫了苏泽浅的全名,“顺便和我讲讲未来我们之间的故事。”
苏泽浅不知怎的脱口一句:“你可以自己看。”
他感觉到了莫洵的疏离与警惕,虽然知道这是理所当然,即使一再告诉自己这是幻境,年轻人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莫洵不带感情的看了他一眼,抱着棍子转身往远处走:“那是未来的我留下的印记。”
现在的莫洵,不承认他们的关系。
苏泽浅在原地顿了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深呼吸了口平息情绪,随后才跟上去。
莫洵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把棍子斜靠在肩膀上的男人走路慢悠悠的,有点吊儿郎当的味道,换成现代的词是“雅痞”。
“我看你修剑,我带你去见见剑修……唔,对你来说是剑仙。”
苏泽浅远远的感受到了那股磅礴的剑意:“我见过他们。”
“见过?在哪里?”
“在……”在那巨大冰冷的坟茔之中,在你们失败的象征中。
“在一个现在还不存在的地方。”
莫洵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追问。
他到底还是把苏泽浅带去了剑仙们的地盘。
剑仙们看见莫洵来了,一句话都没有,直接出剑攻击!
倒也讲点道理,是一个人出剑,而不是一群人出剑。
莫洵手中的黑棍从肩膀上移开,苏泽浅的剑光已经从他背后飞出,阻断了那剑仙的剑招!
剑仙化开苏泽浅的招式,没在攻击,直勾勾的看着他,表情震惊,场面忽得一静。
莫洵在寂静中转过身去:“很少有人……敢这么做。”
黑衣男人脸上是玩味的笑,苏泽浅从中看到了满满的审视,藏在后面的警惕更浓郁了。
苏泽浅的行为是对莫洵权威的挑衅。
他恍惚记得仿佛有人告诉过自己,当初的莫洵不管多虚弱,都不会让任何人挡到自己前面去。
当时是什么时候?
是在沈古尘白君眉消失后的当即,还是在漫长后来,他成为首领之后?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混乱,脸上眼中反而什么都没有,让人看不透。苏泽浅闭了闭眼,没注意到莫洵的眼神变深了。
年轻人对着黑衣男人做了个请的起势:“我想插个队。”
苏泽浅想山羊妖怪或许是对的,他确实娇气,他受不了这个幻境中对他抱有敌意的莫洵。
这个幻境再好,再真实,就算能让他参与莫洵的曾经,因为最关键因素的改变……他不要了。
如果是之前的打断还能勉强算不知者无罪,此刻苏泽浅的举动,便是彻头彻尾的挑衅了。
突然旁边的剑修一声大叫:“他他他他他的耳朵!”
“莫莫莫洵你看上了这么个……”话音卡了半截,那剑修的表情像生吞的蟾蜍,咽不得吐不得。
莫洵收了笑,也收回了棍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苏泽浅说到:“你只是个凡人,不要找死。”
苏泽浅听到了久违的传音,来自莫洵的声音很冰冷:“我不知道将来的我是怎么想的,但现在,苏泽浅,我根本不认识你。”
“也不会在意我的攻击,是不是会要你的命。”
苏泽浅的剑没有放下,他回答道:“是你让我来这里的,如果你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面无表情的莫洵嘴角一挑,是个冷冰冰的,没感情的笑:“好。”
然后他出手了,黑色的长棍快得像道闪电,直刺苏泽浅命门而去!
那棍子像闪电,而棍子上也确实缠绕着黑色闪电,莫洵不画符就能推出结界,出招的同时已然放出了一片符咒!
苏泽浅以完全相同的招式回击,一手出剑,另一手打出了防御符咒!
黑棍与银剑错身而过,莫洵挑了下眉,露出了兴趣盎然的神色:“有点意思。”
试炼之地外,李家人依然等待着,天色由亮转暗又转明,冥冥之中,他们都有了玄妙的感应,如果苏泽浅能让塔上的灯笼全数亮起,他们要面对的,就不仅是不得不投奔榕府这一件事了。
第九层的第二盏灯已经亮了起来。
而幻境中的苏泽浅已经站不起来。
莫洵下了死手,苏泽浅在他手下勉强撑了四五个回合,就完全失去了主动权,节节败退。
年轻人倒在地上,鲜血濡湿地面,莫洵将长棍紧贴着他的脸,抵在地上,是个带有羞辱含义的动作:“死了也不在乎?”
苏泽浅浑身是血,骨头断了不知多少,呼吸的时候火辣辣的疼,他肯定伤到了内脏,大口呼吸,能获取的氧气也越来越稀薄。
纤尘不染的黑衣男人站在血泊中,眼中一片冰凉。
一旁的剑仙起了爱才之心,急急忙忙的替苏泽浅求饶:“诶诶诶,现在人这么少,难得碰上给不错的,你别给弄死啊!”
“不喜欢就把人给我们呗,我们看着他,不让他来碍你眼不就行了吗?!”
在这一刻,幻境出现了第二个纰漏,山羊妖怪对莫洵的名字全无感觉,目高于顶的剑仙们却对他抱持着敬畏之心。
苏泽浅挣扎着说:“不。”
莫洵没动。
又一个剑仙换了个法子劝:“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你的人啊!怎么样都别杀啊!”
“你会后悔的啊!”
“我是会后悔。”莫洵终于开口了,“我会后悔我爱上了一个凡人。”
虽然时间地点情景没一个对的,但莫洵吐出的“爱”字仍然苏泽浅心中震动。
“爱上了,就舍不得杀了。”莫洵蹲下身子,将手指按上了苏泽浅的耳根。
山形纹构成的太极图案已经被鲜血浸透,莫洵干净的手指按上去,染上红色。
表情冰冷,纤尘不染的无常鬼,浑身浴血,即使板着脸也能看出不甘的人类剑修,在一个爱抚般的触摸动作中,构成了一副有着妖异美感的画面。
“舍不得杀,就破不了局。”
这句话苏泽浅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理解字面意思。
“我现在还不爱,那就先杀了吧。”
黑衣男人轻柔的说着话,黑色长棍缓缓提起——
一声轻响。
第一零一章
扑哧——
如果在字面上表达,那声轻响如同一声忍不住的闷笑。实际听到耳中,是饱含汁液的柔软物体被刺破的声音。
苏泽浅的剑在战斗中被莫洵打落,掉在不知何处,剑修与本命灵剑间的联系也被斩断,苏泽浅找不到自己的剑在何处,斩断的联系是他重伤的原因之一。
然而剑修的攻击并不一定需要用到剑。
苏泽浅会用符咒,他更已悟到了属于自己的剑意。
年轻人抬起手指,灵力于指尖汇聚,瞬间凝成了一道剑刃。
半透明的剑光银中带紫,煞气满溢。
那是燃烧了自己的生命送出的一剑,将所有的潜能全部激发。不过寸长的剑刃,于咫尺之内,含着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
毁天灭地的力量被苏泽浅全数送入莫洵的胸膛!
黑衣男人的动作停止了,他望向苏泽浅的眼神带着些微的惊讶,总体来说还是平静的:“你……”
莫洵的声音是破碎的,男人已经没法好好说话了,那样的力量在身体内炸开,他挡不住,一开口便是一口血。
血滴在了苏泽浅脸上,温热的触感刺激了他,把年轻人从昏迷的边缘拖了回来。
在死亡的面前,莫洵的平静显得空洞而没有人味儿。
坟墓中剑修的话在幻境中得到了验证,莫洵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他仿佛期待了这一刻很久,临到头来,在遗憾中有着解脱。
“你还真下得去手啊……”
苏泽浅像是在说服自己:“你不是莫洵。”
“我当然是。”
剑光破碎,胸口的伤口开始涌血,失去支撑物,莫洵跪倒在地上,他抬手捂住胸口的伤,仿佛减缓血液的流逝就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胜券在握的男人在一刹那间变得和苏泽浅一般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