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的扒开层层叶片,在剧烈灵力压迫下如同脱水的鱼般呼吸困难,他往动静传来的方向望去,彻底喘不上气了。
在被天雷夷为平地的中心地带,在苏泽浅被血染红的视野中,那盘踞在电闪雷鸣之间的影子——
蛇腹,鹰足,鱼鳞,牛耳,顶生鹿角,长须似虾——
那是一条黑色的龙。
闪电打在黑龙身上,那一块块鳞片反射出强光,将鳞片交接处的线条描绘鲜明。
一片光亮中的暗色线条和莫洵衣服上的山形暗纹极其相似。
封神大阵中金色记忆碎片残留的力量让苏泽浅看见了又一段往事。
天上仙君做寿,莫洵跟着白君眉上了天庭,拨动红弓,铮然清响传遍三十三重天,像是一声鸣钟,预示着故人归来。
莫洵记忆里没有那名剑仙,是仙君冲了过去,为了将莫洵安全带走,白君眉不得不现身。
仙君与白无常间的暗潮汹涌莫洵看不懂,白君眉摆脱了仙君后和莫洵说的话和幻境中的一样。
“能拨动这张弓的,除了我大概只有一个人。”
那把弓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只凤凰的毕生精血,上古神兽凝出的弓神仙也拉不动,白君眉是凤凰半魂,是弓的主人,而莫洵……
幻境中火红的大鸟,红衣的白君眉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苏泽浅在幻境中的化身便是一条醉酒后祥云都腾不起来的龙。
莫洵不记得自己活着的情形,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恶。但他知道自己为天道所弃,知道自己被从封印中放出时,本能变幻出的,确实是一条龙的模样。
莫洵不记得,苏泽浅却于幻境中得见,细究起来,也是不可思议。
白君眉是记得那条龙的,她初见莫洵时便觉得像,现在更是能够肯定了:“你生前为患一方,为剑修所弑……那剑修,是想让你魂飞魄散的,后来神仙怜你是世上最后一条龙,收集了你散落的魂魄,封印在某处。”
白君眉告诉莫洵他的前身为何物,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告诫他离剑仙远点:“那剑仙屠龙时尚未飞升,还只是个剑修……天上剑修千千万,谁知道是哪个呢。保不准会再杀你一遍。”
前身为恶令莫洵满身戾气,即使不记得他是那条龙,莫洵也有被杀的理由,他看上去就是只恶鬼,而恶鬼,即使做善行,也还是会被许多人讨厌。
莫洵对一点感到奇怪:“杀了一条龙的剑修竟然没留下名号?”
白君眉笑:“毕竟沧海桑田。”
仙人寿命恒长,但除了最顶端的那几位,还是会死的,沧海桑田,仙人也已经经历了几代轮替了。
而对于站在最高处的那几位,屠龙,也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
跟着白君眉上天庭的时候,莫洵已经在地藏菩萨座前听了五百年的经,佛法让满身戾气的恶鬼养出一股平和包容的姿态,男人温温的勾起嘴角,气质矛盾又和谐,引人注目。
他说自己是恶的,那便赎罪。
包括白君眉在内,很多人都说恶龙已经死了,莫洵只是莫洵,没必要为自己不记得的事情去赎罪。
莫洵在地府,看万物轮回:“罪业刻在魂魄上,我不记得的,但我还是我。”
戾气、煞气,相异又相似,都是招灾的体质,莫洵有幸遇到白君眉,遇到地府的种种人物,心存感激,便拼命的想压制自己的体质。
他收养苏泽浅,未尝没有同病相怜的意思。
莫洵以原形现世必遭天雷,所以他一直维持着人形。
今天,这一条恶龙魂魄,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世间。
可笑的是,此间之人已经辨不出善龙恶龙了。
闪电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声势惊人,苏泽浅偏头吐出一口淤血,憋着口气撑开一道结界,将自己保护起来。
莫洵现原形,鬼王也保持不了人身,两人以原型在人世间打斗——他们甚至还没打起来,仅仅只是静止不动的僵持而已——光光散发出的威势,就已经将一整片山林夷为平地了。
苏泽浅能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这两尊大佛打起来,老王也插不上手,他奔过来想把苏泽浅扯出雷电中心,却发现雷云跟着苏泽浅的移动扩大着范围。
活了很久,经历了很多事的玄龟迅速明白过来,这神势可怖天雷在劈现出原型的莫洵,在劈破了封印的鬼王,亦在劈激发了全部煞气的苏泽浅!
苏泽浅也看出来了,他被天雷劈过好几次,也算有经验,他挣开老王的搀扶,自己勉强站稳:“王老师,躲远点吧。”
他从老王的表情看出,挡下天雷对玄龟来说也不轻松。
他更知道老王有更要紧的事情做,山里的小妖怪都晕了,护山大阵没人维持,禁锢鬼王黑气的金色结界失去灵力来源,正在一点点失效。
苏泽浅看见了白,那条大蛇盘在一个山头上,以全部灵力死死守着结界最重要的一个阵眼,被天雷打得皮开肉绽。
苏泽浅也看见了倒在不远处的殷商、桃木,设法拖着甘草往远处躲的李木,尝试着冲进雷阵救人的森蚺……
一切都乱了套。苏泽浅想,转折点在于我。
他看见金色的血液沿着黑龙的鳞片缝隙滴落,而天雷就如同蚊子见到血,哗啦啦的扑过去。
鬼王黑气凝成一团,抵抗着天雷的冲刷,他想要逃,一团黑色东冲西突,想要逃出莫洵的禁锢,往地下去。
黑龙游动着,口中吐出森森白雾,将它一次又一次的拦住。
金色的血液越流越多,雷光越来越盛大。
苏泽浅视网膜上已经是一片白光,他闭上眼睛,凭着直觉把老王往雷光外面推:“走啊!”
这一推推动了老王,权衡得失,玄龟在雷暴外,要比在内作用大得多。他犹豫是因为苏泽浅,苏泽浅或许能挡下冲他来的天雷,但再加上鬼王和莫洵的份,他挡不下!
真的挡不下吗?
苏泽浅的一推让老王的想法开始转变,这个年轻人做到了太多不可能的事,那么现在,是不是也该赌一把运气?
老王看了眼苦苦支撑的白,看了眼摇摇欲坠的苏泽浅,看了眼蠢蠢欲动的黑烟,终是冲了出去。
玄色大片铺展,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绘出火焰纹案,那些火焰点起生命的光,保住了奄奄一息的小妖怪们最后一口气。
玄色攀上山头,在白的头顶支起结界,天雷打在上面,如同烛焰溅射,统统被挡住!
甘草在剧痛中醒来,只觉得自己满身的茎干都被打折,痛得动都动不了,但她看见倒在不远处昏迷不醒的桃木,却有力气挣脱李木,跑去看属于她的小少年。
甘草醒得快,是因为玄龟这一次织出的结界有疗伤治愈的功效,而这治愈的力量,来自老王本身。
盘在山头的大蛇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老人,几乎哑然:“你……何必……?”
老王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粗重的喘了口气:“苏泽浅说的没错,凭什么只有莫洵一个人在牺牲呢?”
“莫洵拼上了命,你也拼上了命,山里的那些小妖怪没一个想后退,我又怎么能不努力点呢?”
电闪雷鸣之中,莫洵听见了老王的话,鬼王亦听见了。
他问莫洵:“你?4 三层天雷相叠,饶是他们也吃不消,他们始终只是躲闪腾挪,没有硬碰硬过招,也是因为天雷实在太厉害。
莫洵回答:“你死不了。”
鬼王道:“你说的对。”
那团为了抵抗天雷而凝得格外紧的黑气团突然涨开,攀着黑龙的躯体游动,意图将它整个包裹住!
黑烟稀疏,根本挡不住雷,亮光一闪,那烟便被击散了,冲着鬼王去的天雷余威便统统落在莫洵身上!
莫洵不闪不避,让黑烟在自己身上缠了满满当当,而后金色结界祭出,让黑烟更紧密的黏附在身上——
黑龙昂首咆哮,带着满身黑烟,直冲雷云而上!
放不开手脚打,那就以命换命!
第一三一章
雷云极厚,莫洵速度极快,一瞬间,黑龙尾巴就到了云层上方,再看不见。
落到地面的雷瞬间就弱了,三重只剩一重,让人睁不开眼的暴烈光芒消散了,破碎的玄色结界出现在一片焦土之中,老王留下的保护堪堪保存了下来,针对苏泽浅的那重天雷直直盯着打,却撼动不了破败的结界分毫。
小妖怪们在老王的护持下幽幽转醒,大多带着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震惊,它们花了两三秒的时间去回忆,有的往白所在的地方看去,有的往不断闪光的云层看去。
雷声沉闷,厚重得如同天上的云。
黑云像是黏在太阳上的棉絮,被强光照得透亮。
天雷被老王的结界挡住,苏泽浅的煞气也被挡住,于是最后一重落到地面的天雷也止歇了。
云层下如同漏电一般闪过电弧,电弧末端指向云层之上。
雷云涌动,如同被庞然大物翻搅的海潮,在雷声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黑龙的咆哮声,也没有鬼王的鬼哭狼嚎。
地面上,金色结界中的黑烟都安静下来,遭受重创的山里人得以喘息,然而每个人都心都高高提起,直提到云层之上。
苏泽浅抬着头,血顺着下颚滴落,划过脖颈,勾勒出喉结起伏。
他是在生死关头摆脱了鬼王的控制,往旁边躲了开去,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哭丧棒就在他脚边,莫洵的攻击穿透了鬼王——鬼王为了攻击苏泽浅,没有躲。
年轻人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击,但仍被伤得不轻,同时,封神大阵中遇见的记忆碎片在生死存亡的刺激下反馈了他新的信息,向他解释了鬼王那句“苏泽浅是我的人”。
云层之上究竟谁会赢?
不论谁赢,剩下的一方必然也是强弩之末。
如果赢的是莫洵,那当然是最好的。
如果赢的是鬼王,凭白和老王,也能将他控制住。
无论输赢,对山里,乃至对这个世间来看,结果都是好的。
封神大阵虽破,但鬼王被控制住,就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商讨对付鬼王的计策。
但人总是贪心,尤其从苏泽浅的角度出发,他肯定不希望赢的是鬼王,甚至不希望莫洵受一点儿伤。
第二个念头已然不可能实现,那么他是否可以为了实现第一个而出点力呢?
苏泽浅刚刚想到这儿,就听见一声叹息从悬空宫殿中传出:“你们,就这么看着?”
有小妖怪傻傻的问:“我们能帮上忙?”
莫洵做的安排详细,却也限制了他们思维。
那是个飘飘渺渺的女声:“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力所不逮啊。”
黑色宫殿之前一道缥缈的淡红色影子,单薄的仿佛就要被风卷折了。
白愣了下:“那是谁?”
老王回忆了下:“忘忧。”
白:“忘忧……有人形?”
山神知道宫殿中开着淡红花朵的忘忧草是有灵智的,但他从来不知道忘忧有人形。在白的记忆中,永远是莫洵在精心的给忘忧松土施肥,那朵精致漂亮的花儿脆弱的不像话。
“忘忧开在瑶池,对灵气要求太高。”老王对他解释,“化人形是在消耗她的生命。”
宫殿前的女子显然是不打算活了,她扬起双手,旋转着跳起舞来,层层裙摆展开,风中自有花瓣飘舞,美丽不可方物。
她头上凶神恶煞的滚滚雷云都被这份美丽逼退,露出一小角儿清朗天空来,可窥见裹着黑烟的长龙一片鳞甲。
鲜花香风自那角灌入云中,霎时化为片片利刃!强势的切入黑龙鳞片与黑烟之间窄窄的间隙之中!
闪电击下!
在打散黑烟,烤焦花瓣之后,天雷给莫洵造成的伤害骤然减轻!
黑龙猛得翻滚起来,金色的瞳孔自云层的破孔中睨下:“忘忧!”
“我得莫大人一滴血,苟延残喘至今——”宫殿前,女人的身影渐渐淡了,宫殿中,那朵绽放了万年的忘忧花凋谢了,“……活得够了!”
“我、我、大概,也活得够了?”一开始问话的小妖怪掰着手指头,他的眼中燃烧起明亮疯狂的光,清鸣一声化为大鸟冲天而起!
那小妖怪冲破云层,被雷云间的闪电烧焦了羽毛,眼看着就要坠下,突然又是一声鸣叫,展开翅膀,在雷火中融化成一团明亮纯粹的光,擦过黑龙身体,用生命的火光去燃烧鬼王黑烟,而这火,伤不到莫洵。
地上的结界已经稳定了,忘忧和小妖怪的举动启发了山里人,或大或小,修为参差不齐的妖怪们,化作一道道光冲向雷云,将那隔绝了天地的厚重棉絮扎出一个又一个的洞来!
那景象壮观,如飞蛾扑火,让那条暗沉沉的,充满了不祥意味的黑龙发出了灿然的生命的光!
莫洵无法阻止,黑龙的咆哮声愤怒又绝望。
全心全意的奉献与牺牲逼退了天雷,黑云却不肯散去!鬼王和莫洵的角力仍在继续,小妖怪们即使燃烧了生命的力量,依然太弱!
白守着结界不能动,老王向着天空引颈望去,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苏泽浅神识传音:“你不能去。”
年轻人的意识仿佛飘在半空中,冷清冷情,他清楚的想着,小妖怪死了就死了,玄龟的结界无可替代。
他说:“我去。”
老王的声音里有压抑的颤抖:“你去有什么用?”
山里的那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若说活得够了,他才是最够的那个!他一个人去,不知道能让多少孩子活下来!
“我不是一个人。”苏泽浅回答。
他听见了呼唤声。
在意识界中。
有绿草如茵,石阶盘旋而上,晨鼓声声。
那些剑修,那些妖怪,那些仙,那些在极深处的墓穴中活着的灵魂在呼唤他的名字。
“苏泽浅。”他们说,“开门。”
画面陡然变换,鸟语花香不再,黑沉沉一扇大门上绘有天地人三界众生。
苏泽浅站在门前。
苏泽浅对老王说:“我不是一个人。”
于是门便开了。
凭借这一门之隔得以存活的残魂们飘飘悠悠的飞了出来,对苏泽浅点头说一声:“多谢。”
姑苏城下墓穴开门,平静的运河水陡然掀起滔天波澜,挤在水乡巷陌的游客们四散奔逃,导游喇叭里一片尖叫。
那些残魂化作普通人肉眼不可见的光,转瞬便到了莫洵身边。
和小妖怪们飞蛾扑火的微光截然不同,这些残魂们灿烂的仿佛夜空中的星河,天地为之失色。
黑云之上,黑龙沐浴在光芒之中,洗净周身黑气,金色血液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新生的绿色便蔓延开,稚嫩的生灵发出第一声呼唤。
一饮一啄,一死一生,阴阳鱼首尾相继,掌轮回不断,是为无常。
地上小结界中的黑气失去了灵性,平静不再带有蛰伏的含义,只是茫然的流淌着。
云层之上莫洵恢复人形,耗尽了力气的男人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老王的结界接住了他。
莫洵站不稳,苏泽浅去扶他,男人身上鳞甲没褪干净,手臂握上去硬而冷,他金色的血液亦是冷的。
苏泽浅看莫洵的目光紧张担忧,莫洵看苏泽浅的眼神却冰冷到可怕,他显然在压抑自己的愤怒,却最终没能压得住,狠狠给了苏泽浅一拳。
这完全是发泄的一拳,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发泄,力道自然是足的,那一拳往苏泽浅脸上招呼,年轻人脑袋懵了一下,再反应过来,人已经摔在地上。
站立不稳的男人一双赤金的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放出来!?”
“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就这么回报我?!”
残魂破碎,海底坟茔中的那些故人便是真的死了,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莫洵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为他们保留的一线生机,就这样断送在苏泽浅手里。
让那些坟茔中的故人们重新活过来,是莫洵一直以来的动力,甚至已经成了种信仰——只要他一步步走下去,他一定能让他们活过来。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苏泽浅耳边嗡嗡作响,他擦了擦嘴角,冷淡道:“他们不来,你现在还会有力气打我吗?”
如果没有山中小妖和残魂们的舍身奉献,莫洵真的能活下来吗?
老王给了莫洵一拳:“他们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山里人的命呢?!”
莫洵质问墓中残魂,却不问那些死去的小妖怪,即使男人很早就表现出了他的偏心,即使在小妖怪们飞身扑上时,那条黑龙发出了惊怒的吼叫,可此时此刻,老王哪里忍得住,“那些孩子你一个个看着长大,他们的功夫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对他们的死就这么的无动于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