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昏暗,年幼的周一秋躲在狭小的空间里,父亲挡在他前面,把他紧紧抱在怀中。
外面人声嘈杂,有柜子、座椅不停倒地的巨响,有人把它们狠狠砸到地上。
“给我找!我亲眼看见他们父子躲进这里!这次不可能再让他们逃走了。”说这话的人声音很特别,嗓子是哑的,分贝却很大,人群中很容易分辨出来。
有那人的爪牙冲过来,踹开门,扫视空荡荡的储物室一眼,没有什么发现,骂骂咧咧地退了出去。
——没有发现躲在门后的周一秋和父亲。
周一秋心跳得极快,手紧紧攥着父亲衣服,指甲隔着两层衣服抠进了手心。
“一寸一寸找!找不到就把这破房子给烧了,老板又没说2 非得要活的!死的照样拿钱!”那个破落嗓子说。
他的同伴们发出了一阵欢呼哄笑声。
“一秋,”父亲突然在他耳边说,“如果爸爸死了,你把我的头交给景叔叔。——就是常来我们家的那个,或者他爱人也行,一定要交给他们。一分钟都不能耽误,知道吗?”
周一秋那时候还小,一时不明白听到的话,茫然地看着父亲,片刻后,突然领悟了“爸爸死了”这几个字的含义和分量。
眼泪马上涌了上来,想说:“爸爸才不会死。”父亲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楼梯下面的储物间谁看了?仔细检查了没!”破锣嗓门说,恶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给我把门踹开!”
——砰!
——砰!
周一秋心里一个激灵,像是刚刚睡醒一般。
他摔了一跤,倒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周围没有开灯,只有“安全出口”的标识莹莹的闪着绿光。
“靠靠靠!”周一秋站起身,愁眉苦脸的揉了揉膝盖,“我最近是不是该补钙了?怎么老是摔跤。”
正对着楼梯口的墙上悬着钟,时间已经指向了12点。
“啊!”周一秋大惊,“都这么晚了?”他记得他离开景宸病房的时候不过晚上八点,然后去超市和给严可昱打电话,那时候也不到九点。
——难道他在这里给摔昏迷了?晕了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啊,”周一秋马上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忍不住感叹,“就没一个过往的医生护士扶一扶我?”
景宸肯定已经等急了。
他想着,加快脚步向景宸的病房走去。
“我回来了!”他高声叫道,他心里觉得景宸暗恋自己,猜想景宸看到他一定非常开心。
他又忘了轻手关门,门合上时那一下又响得惊天动地。
——还好这是单人病房。
景宸不在床上,也不在房间里。
周一秋还来不及焦急,就听见了洗手间哗哗的水声。
“那个……你在洗澡吗?”周一秋走到洗手间门边,靠着墙壁,问里面。
里面没有人回答。
“你手受伤了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周一秋说。
“我跟你说,”周一秋想起了方才的开心事,迫不及待想跟景宸分享,“我去了超市,超市的阿姨说,别的人忘记带走的东西都要送到服务总台当做失物招领处理,要拿得花还得等他们经理签字,可麻烦了!但是因为我帅!所以她们就帮我留下来了,等了我大半天!我一去就拿到了!”
等了一会儿,还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周一秋觉察到不好,有点心慌:“你怎么了?是头晕吗?我进来帮你好吗?”
他正要推门,门自己开了。
脸色苍白的景宸走了出来。
“你怎么了?”周一秋被景宸吓了一跳,景宸的头发上脸上全是水,左眼周围一整片全是细碎的伤口,血虽然已经止住,一道道血痂更是触目惊心。
神情也是憔悴的。
“你是洗澡时候摔着了吗?”周一秋万分焦急,走过去捧住景宸的脸,端详他脸上的伤。
景宸全身都僵硬了一刻,而后推开了周一秋。
“我去找医生。”周一秋被推开也不气馁,马上转身向外走。
“不用。”景宸拉住了他。
“出什么事了?有坏人来了?”周一秋回过身时,看到了洗手间地上的玻璃瓶碎片,心中一凛,“什么人?”他怒不可遏。
“没人来。”景宸回过头,也看到地上来不及收拾的碎片,上面还有干涸的血渍。
“那你的脸……”周一秋当然不信,焦急地问。
“我心里难受,自己划的。”景宸含糊地说。
周一秋啊了一声之后,便沉默了。
景宸敢这么说,就是笃定周一秋肯定会信。他实在太好骗了,他的全部智商估计都分给周琰了。
“睡吧。”景宸说,他的喉口里还有血腥气不时的翻滚上来,他也没有精神打发了周琰之后,再和周一秋啰嗦。
景宸绕过周一秋,走到病床边,背对着周一秋躺了下来。
“你的名字叫周琰,周是你父亲的姓,琰是你母亲的姓。”不久之前,景宸在洗手间,对周琰说。
周琰是个聪明人,一点暗示,他就能明白很多。
他用他那双凶残又漂亮的眼睛像看猎物一样看了景宸很久,然后离开了病房。
再回来时,就又是周一秋了。
第11章
在很久之前,周一秋还叫景冬阳的时候。
作为警察的母亲在景宸的父亲牺牲后,变得更加忙碌,很久才会回家一次,每次见,都更苍老了一些。
还好景宸和景冬阳都早已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
景冬阳十三岁那年,考上了住宿制学校。
景宸从警校请假回来,带弟弟去准备住宿的行装。
那时景宸正面临一个重大的任务,夜夜准备,累得上火,嘴里起了好几个血泡。
表面上在陪景冬阳购物,其实心思还停留在学校里,心神恍惚。
景冬阳看见景宸原本十分兴奋,说了几句话之后发现他心神不定,也就不说话了。
景宸带着景冬阳在超市里,看见什么,只要觉得还好,就扔进购物车。
到最后,购物车堆得满满的,景冬阳把手放到他的手臂上,说:“够了。”
景宸心不在焉地看着弟弟,敷衍地笑了笑,带着他到了收银台边,付了钱,转身就走。
走到几十米开外,突然回过神来,回头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弟弟丢了。这一吓,景宸元神终于归位,马上出了一头冷汗,掉头往回跑。
穿过人群,看见了景冬阳。
那时候景冬阳的个子还没后来那样蹿起来,比景宸矮一个头多,手里吃力地提着两个超市的大购物袋,底部几乎贴到地上。
景宸付了钱就把买的东西全部忘了,把他也忘了,自己走了。
他跟在后面,也许喊了哥哥但没人听见,也许没有喊。
他提着重重的购物袋,在人群中,费力地追着两手空空走得飞快的景宸。
那时候,景宸恨不得狠狠打自己自己一巴掌,急忙走过去,夺过弟弟手里的购物袋。
景冬阳抬头看他,眼神虽然沉静,依旧能看出淡淡的欣喜。
“我来提。”在景宸把他手中两个购物袋都拿走的时候,他说,执拗地抓着不放。
景宸用力挣了挣,让景冬阳松开了手。
“你还小。”景宸说。
“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景宸暂时把任务丢到脑后,专心致志地陪弟弟。
“还好,老样子。”景冬阳年纪小,但是智商高,跳过级,他们班里,可能他是岁数最小的。
可是景冬阳看别人都是毛孩子,说起话来也是老气横秋:“老师让我当寝室长,我不肯,觉得没意思。”
景宸心里好笑,故意问:“为什么不肯?因为你年纪小,怕他们不服你?”
“不是的,”景冬阳继续老气横秋,“因为老师觉得只有我的铺位最干净整齐,其他人都跟猪窝一样。想让我管着他们收拾寝室,或者让我来帮他们收拾床位。”
景宸原本听着在笑,在听到“其他人都跟猪窝一样”,突然膝盖一疼,油然而生一种心虚。——他可是把床单点着然后用可乐扑灭的人!
景宸尴尬地说:“这个……住寝室,难免有时候会乱了点,你哥我以前也不太注意,现在才好了点……”
感觉到身边景冬阳突然停下了脚步,景宸也刹住脚,转过身,疑惑地问:“怎么了?”
景冬阳仰着脸,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可以帮你整理。”
居然被十三岁的弟弟主动提出要帮忙打扫寝室,就连景宸当年在警校练出了那样的厚脸皮,也不免感到了久违的羞赧。
景宸摸了摸弟弟白玉一般的脸,笑了:“不行,别人会嫉妒的。”
谁会嫉妒?会嫉妒谁?为什么嫉妒?
他话说的含混,景冬阳也没有追问。
那天后来,他们去吃了好多东西,还去本市最大的商场转了转,景宸看中一双特别贵的鞋想买给冬阳,被他坚定地拒绝了。50元一件T恤各买了十件,款式一样,图纹一样,换好衣服出来时,看着一模一样穿着的两人,周围人都笑了。
导购小姐用文件夹掩着嘴,依旧挡不住脸上的笑意,说:“你们兄弟俩真有意思。”
说得景宸也觉得不好意思,他比景冬阳大7岁,那年20了,和弟弟穿一样的衣服,——虽然景冬阳特意选了款式老成的,卡通图案的都没选——,但这样的行为本身就很幼稚。
但是景冬阳开心,也就算了。
回家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走进家属院,景冬阳就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但脚步轻快。
——景冬阳是高兴的。
连天上星星都是明亮的。
窗外的夜空,乌云一层层覆压在低处。还没有雨水落下来,但是遥远的天际,能看见不时撕裂乌云的闪电。
一转眼,都过去七年了。
墙上的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景宸依旧没有睡着,晚上又跟周琰一番纠缠争斗,胸口里一股血腥气,不时地上涌。
景冬阳,——不对,应该是周一秋,在身后,一直没有发出声音。
景宸翻了个身,看见周一秋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抓着一个苹果,皱着脸笨拙地削着皮。
他握水果刀时候像是恨不得握住整个刀锋,让人不禁担心他的手指是不是还完好。
明明周琰用起刀来像摆弄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顺手,而景冬阳家务样样精通、水果刀什么的也不在话下。周一秋这个笨拙样,他们两个也不知道教一教。
“你不睡觉在干什么?”景宸问,一说话,那股血腥气就径直蹿了上来,他硬是给咽了回去。
“我……我在练习呀!”周一秋吓一跳,削一半的水果掉到地上,刀锋也不负众望地在他食指上划出了个口子。
“哎唷!”他叫,马上把血口放到嘴里吮.吸。
景宸坐起身,看周一秋已经糟蹋了不止一个苹果。
大大小小几个苹果在旁边床头柜上被他堆了起来,好好漂亮的苹果被他削得一个个歪瓜裂枣。
“这是什么?”景宸指着床头柜问。
“这个……”周一秋说,“这是……葫芦山啊。”
“什么东西?”
“就是《葫芦兄弟》里面,最后他们一起变作了山,就是这个造型的,你看这个,他的能力是力大无穷,叫大娃,二娃的能力是千里眼顺风耳,四娃五娃是双胞胎……”周一秋指着他用苹果堆成的小山,兴致勃勃指着每一个苹果跟景宸介绍。
——景冬阳从不看动画片。
——他一点也不像景冬阳。
景宸心里想。
又想到周琰说的:你再也见不到景冬阳了。
胸中淤积的那股血腥气几乎按捺不住了,嘴里都是一口的铁锈味。景宸咬紧牙,掩饰地转过身,躺下来,硬着嗓门说:“这么晚了,别玩了,睡觉。”
周一秋兴冲冲献宝,又被他当头一棒,愣了半天,说:“哦。”看看四周,又开始发愁,“可是没有床啊。”
胸口翻江倒海地疼痛,控制不住,牙关似乎都是血,景宸怕被周一秋发现,背对着他向床的另一边挪了挪,留下半边的位置。
身后的周一秋安静了片刻,关了灯,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
“你是不是暗恋我?”许久之后,周一秋问。
他看了景宸手机里的秘密,景宸暗恋他这件事就根深蒂固地进入了他的脑海,景宸冷淡他,他也没有怀疑。
——真是固执。
“你一定喜欢我,”等不到景宸的回答,周一秋自言自语,“我真高兴,还没人喜欢过我。”
——放屁!景宸差点骂出来。
——小时候,家属院的小丫头们都喜欢你!
他没有说出来,因为周一秋伸出了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等你好了,”周一秋说,景宸没有推开他,似乎给了他不少自信,声音也轻快了起来,“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我家玩,带你看我舅舅,还有昱哥,还有可卓和可昌。我只有这些亲人,都介绍给你!”
严雁声,严可昱,严可卓,严可昌。严家父子们。
在七年前的某个深夜,景宸带着景冬阳回到家中,一天的疯玩,两个人都是一身大汗。
景宸去洗澡时,景冬阳已经洗好了,打着赤膊在沙发上看电视,用毛巾擦头上的水。
景宸出来时,发现景冬阳愣在那里,瞪着电视,小少年的目光,像是要喷出火来。
“冬阳,怎么了?”景宸看景冬阳苍白的脸色,以为他受凉了。
“今日,H市的大富豪严雁声在他五十大寿的现场,宣布他将在两年后退休,严氏集团从此之后交给他的长子严可昱……”电视里,主播的旁白声中,画面依次出现严雁声和他的三个儿子。
“你认识他们吗?”景宸到他身边,蹲下.身问。
“他们害死我爸爸妈妈!”景冬阳目光半天才呆滞地转到景宸身上,说完这句话,泪水便夺眶而出。
——那是唯一一次,周一秋对景宸提起自己的亲生父母。
七年后,周一秋对景宸介绍严雁声父子,欣喜地说:“我只有这些亲人。”
第12章
轿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路灯在细雨迷蒙中为人指路。
冷风细雨并没有影响车上人的好心情,周一秋一边开车,一边和坐在副驾驶的景宸对话。
“我舅舅家住在这里的半山腰,十五年前买的地,原本是为了建幢别墅给我舅妈找个空气清新的地方养病的,只是房子还没建好,我舅妈就自杀……过世了。我舅舅伤心欲绝,房子盖一半bb就这么丢在这里。”
“然后五年前,舅舅退休了,想了想,就把这里房子继续盖起来,搬到这里来住了。”
景宸看着车窗外,道路两侧是密密的丛林,路灯下聚起了很多飞蛾,在黯淡的光芒中混乱地飞舞。
“我舅舅家有三个儿子,大哥叫严可昱,二哥叫严可卓,三哥叫严可昌。很好记的,他们仨名字里都有一个日字,看排序就看日字在上、在中间,还是在下了。舅舅退休以后,他们家的生意就都是大哥在处理。”
他说着,一滴水落在车窗上,然后更多雨水落下来,打在前挡风玻璃上。
“下雨了。”周一秋说了一声,打开了雨刮器。
景宸看了看手表,短针已经指向了10和11这两个数字之间。
“就快到了,对面山上那幢亮着灯的房子就是。”周一秋看到景宸看表的动作,以为他不耐烦,急忙说。
轿车正穿出树林,行驶到山边,一边还是密密的丛林,另一边是深深的山谷,车辆从断崖边驶过,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山谷对面的山上,黑幽幽的树林里露出房子的一角,西式建筑,旁边还建了一个比别墅稍高的水塔。
雨越下越大。车窗前的视野一片模糊,但周一秋丝毫没有放缓车速,他熟练地在山路上行驶,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道,绕过挡在路前的石头或树木。
“啪”。雨水把一个东西砸到了车窗上,景宸原以为是一张纸片,驶过路灯时,才发现是一只被风雨撕碎了的蝴蝶残骸。
周一秋停下车,特意到车前,把碎了了蝶片取走,淋了个透湿才回到车上。
“这是我舅舅专门培植的蝴蝶,据说是从南美那儿进口的,价值连城,平常宝贝得要命,”周一秋对景宸解释,“不知怎么跑了一只出来,还死掉了,要是舅舅看见了,肯定心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