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自己的性命,谢一鹭应该紧张,最起码问一问,他却置若罔闻:“都说廖吉祥在这关着,我……”他实在想不出借口,“我想看看,你给行个方便……”
屠钥才不跟他废话,直接说:“就在前边。”
他领他去的,算是南京刑部的死牢,关的都是候斩犯和所谓的“要犯”,其实就是一些得罪过郑铣的文人。牢房矮而黑,恶臭的,混合了屎尿和伤口腐烂的味道,过道潮湿阴冷,两旁黑笼里不时有铁链拖地的声响,谢一鹭紧跟着屠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织造局那些人……”
“死光了,”屠钥在前头亲自给他提灯,“都埋在城西,廖吉祥以下,只有梅阿查和两个火者活下来。”
“那梅阿查呢?”
“本来也要抓的,廖吉祥拿出一本他的度牒(10)来,就放了,”屠钥像是感慨,“五年前在折钵禅寺办下的,梅阿查自己都不知道。”
谢一鹭不奇怪,这是廖吉祥会做的事,他对放在心上的人格外细致,春雨似的,润物无声。
“浙江那边完事了?”屠钥转而问他。
谢一鹭摇头:“我自己跑回来的,”屠钥立刻从明灭的灯火中回头看他,他只好自嘲地笑笑,“我辞官了,官袍官帽都扔在绍兴。”
屠钥没再说什么,这小子是为了廖吉祥,他知道的。
前头到地方了,过道拐弯处的一间铁笼,酸臭味很大,谢一鹭不禁捂住口鼻,屠钥便跟他说:“也找过人给他擦洗,可他像丢了主的狗似的,谁也不让近身。”
把油灯挂在笼架支出来的铁钩上,屠钥退后一步,藏进暗影里。
谢一鹭也顾不上他在不在了,凑到笼子前,哈着腰往里打量,黑洞洞地找了一圈,在角落里看见一个面壁的身影,坐着,长发披散。
“养春?”谢一鹭试探着叫。
里头的人没动,谢一鹭回头望屠钥,屠钥朝他颔首,谢一鹭便笃定了:“养春!”
这下人动了,微微地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又转回去。
“养春?”谢一鹭两手抓住栏杆,摇了摇,“是我呀!”
里头的人不回答,可借着头上微弱的灯光,谢一鹭看得出来,尽管在压抑,那双肩头却颤颤发抖:“还生我气呢?”他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认错,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这简直是情话,也不知道是发慌还是什么,里头的人急急否认:“你找错人了,还不快走!”
谢一鹭怎么会找错呢,就是这把声音,沙哑缠绵地,在床上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你不要怕,我把什么都撇下了,只要你!”
廖吉祥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惨然地咂了咂嘴,可还是说:“你认错人了!”
没敢想过谢一鹭会来,所以才心慌意乱,廖吉祥忐忑难安,梅阿查明明告诉他,谢一鹭是利用他,等他玩够了,会把他一脚踢开,可那傻子却飞蛾似的,偏来扑他这团烈火!
屠钥有些看不下去,上来拉谢一鹭:“你先回走,明天再……”
“不行!”谢一鹭猛甩开他,“我不走!”
屠钥也来火了,提着后颈把他往外拽,谢一鹭死抓着栏杆不撒手,边挣边喊:“他是为了见我才活着,现在见着我了,我得看着他!”
屠钥的手陡然松开,是呀,那么多人为廖吉祥死了,他当日的苟活,只是为了今天这一眼,看到了,这世上还有什么留得住他?
谢一鹭把脸抵在栏杆上,痴人似地絮絮说:“我们说过,要这辈子好,下辈子好,生生世世好,你忘了?”
廖吉祥没应他。
“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这是他曾写给他的诗,当时廖吉祥回信:夏月浑忘酷暑,堪爱杯酒棋局,何当风雨齐来,打乱几丛新绿。谢一鹭殷殷地问,“你还记得吗?”
廖吉祥仍然沉默。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那片桃花林,那个很酸很酸的红果子,那条小溪,阳光下的白石头,我逗你笑……”
“够了!”廖吉祥站起来,摇晃着向他走来,谢一鹭仰视着他,执拗地不肯停,“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来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
“住口!”廖吉祥惊恐地往四周看,那些铁笼子,那些黑暗中的窥伺者,没有面孔,却炽热呼吸,连屠钥都看出来,他是怕了。
谢一鹭委屈地低下头,偷偷揩一把眼泪:“我可以住口,”他闷声说,“只要你活下去,记得我……”
“嘘!”廖吉祥向前一步,油灯的光正打在他脸上,那菩萨似的嘴唇干裂了,一对玲珑眼也红肿着,“万一传出去……”他谨小慎微,轻轻地说,“你怎么办!”
天哪!屠钥在暗影中屏住呼吸,不,屏住还不够,他把拳头抵在嘴上死死咬住,才勉强忍住哽咽,都这个时候了,廖吉祥竟还心心念念全是谢一鹭!
“廖吉祥!”谢一鹭愤而叫了他的大名,“你怎么不明白,你在这一天,我陪你一天,就是死,我们也要抱成团死在一道!”
屠钥的眼泪“唰”地下来了,他急忙拿袖管擦,笼子里廖吉祥比他哭得厉害,像是一块冻实了的冰终于融化,零零落落,那么多水。
谢一鹭朝牢笼中伸出胳臂,手心朝上,五指大张,刹那间,廖吉祥就扑倒在他怀里了,尖下巴陷进他的手掌,可怜巴巴的,等着他来安抚。
谢一鹭便温柔地擦他的眼泪:“别让我操心了,好吗?”
廖吉祥乖乖点头。
谢一鹭又捋他的头发:“你都臭了,我们擦洗一下,好吗?”
廖吉祥又点头,谢一鹭就回头去看屠钥,不用他开口,屠钥已经把佩刀拽出来,用刀鞘拍打身旁的铁笼,三声过后,就听有脚步声匆匆往这边跑。
那么脏,谢一鹭还是捧住廖吉祥亲吻了,亲在泛青的眼皮上,廖吉祥不大好意思,有些躲闪,可并不见之前那样的惊惧,他心里是快活的,身陷囹圄,却如沐春风。
挂钥匙的狱卒跑过来,朝屠钥点头哈腰。
“开门,”屠钥高高在上,“烧热水来。”
狱卒便把廖吉祥的门打开了,恭敬地请谢一鹭进去,一间逼仄的铁牢,因为这一对有情人,显得熠熠生辉。
热水很快送来,木盆装着,少,但络绎不绝,屠钥也不说走,就在暗处那么看着,看廖吉祥在角落里宽衣解带,一个模糊的白影子,被谢一鹭小心翼翼遮在身后,淅沥沥的水声传来,他们悄悄说着贴心话,生生把西衙门变作了三条巷的小院。
廖吉祥活过来了,屠钥眼看着他像小阳春里的腊梅,挺起枝条伤花怒放,谢一鹭跟他承诺的一样,天天陪着他,不是早上来晚上走,而是仗着屠钥的关系,铺开行李卷儿,夜夜睡在廖吉祥牢外。
第十天傍晚,谢一鹭刚看廖吉祥吃了一大碗水滑面,屠钥就来了,像是有话,但没当面说,他把谢一鹭叫出去,前脚走,后脚就有狱卒来收拾那卷破行李,廖吉祥觉得不对劲,于是问:“拿到哪里去?”
狱卒不回答。
廖吉祥又问:“谁叫拿的?”
狱卒抬头看他,他知道这个大太监和那个穷书生的龌龊事,冷淡地说:“屠千户。”
廖吉祥便不再问了,屠钥的安排,他算放心,可左等右等,不见谢一鹭的人影,他有些发慌,天很快黑了,那个狱卒提着灯笼又回来,偷偷插钥匙开他的锁,是要受刑了?这是廖吉祥头一个念头,可不对,没有读文书的人,狱卒进来,抓着他的腕子套铁铐,边套边好奇地打量他,那种眼色廖吉祥是熟悉的,轻蔑,却带着惧意。
狱卒牵狗似地在前头牵他,他跛,吃力地在后头跟,西衙门不大,他被带到衙署后身,一间大房前,狱卒回头给他解链子,他趁机问:“谁的屋子?”
狱卒笑了,下流而嘲讽地,没说话
廖吉祥被推进去,一进去,门就在身后关上,然后是落锁声。
屋里的陈设很简朴,有武人的做派,廖吉祥大致绕了一圈,在东墙下的榉木大椅上坐下来,手上的铐很冷,他缩着肩膀,一动不动。
这屋子听不到梆子声,大概刚过午夜吧,门上锁响,模糊的几句交谈后,门开了,进来的是屠钥,穿着和白天不一样的飞鱼服,像是喝了大酒,身上有辣味。
廖吉祥看着他,没起身。
屠钥径直向他走来,似乎很局促,在他面前傻站了一阵,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酒劲儿弯下腰,抱女人似地把他抱起来。
廖吉祥真沉得住气,这种时候了都不说一句话,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直到屠钥把他放到大床中央,他才恨恨地骂了一句:“狗东西!”
屠钥热乎乎地观赏他:“我就想跟你过一夜,”他脱了外衣,红着脸爬上床,贸然去抓廖吉祥的双手,“明天一早,你就走了。”
果然,这句话使廖吉祥没挣动,探究地盯着他。
“郑铣早上找的我,”屠钥拨弄他的手指,想讨好他,“说要押你上北京。”
廖吉祥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屠钥只好接着透露:“他说到了北京,戚畹就杀不了你了。”
廖吉祥立即问:“戚畹让郑铣在这儿杀了我?”
屠钥笑了,算是默认,半躺下去,情急地把他往身上拽:“为什么到了北京,”他着迷地看着他,“戚畹就杀不了你呢?”
廖吉祥没随他倒下,而是强压着怒气,露骨地别开脸:“我不愿意,你弄不成。”
屠钥的面色冷下去,仿佛那件新穿的好衣裳、那些有意灌下的烈酒,全是多此一举:“我知道,”他沮丧起来,“在你眼里,只有谢一鹭是真男人!”
廖吉祥没否认。
屠钥坐起身,妄图搂抱他,被廖吉祥厌恶地搡开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面对这个窘境:“我比不上他,”这是他的心里话,“跟他比,我就像个阉人,”他指着自己胯下,“不是这儿,”他抓着廖吉祥的拳头往自己心口上捶,“是这儿!”他重复,“是这儿!”
廖吉祥无动于衷。
屠钥甚至想就这么一头扎在他膝盖上,孩子似地嚎啕,但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别人的菩萨,不是他的。
(10)度牒:官府颁发给僧人的身份凭证,历代刑罚对僧人比较宽容,所以常有逃犯剃度为僧躲避追捕。
第48章
卯时初刻,牢头牵着廖吉祥从西衙门出来,外头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刑部的解差,先交换文书,然后取下廖吉祥的镣铐,给他换上大枷,接着就用水火棍赶着,把他一跛一跛地向太平门押。
远远地,城墙下聚着许多人,大多是老百姓,一看他到了,跳着脚喊起来,廖吉祥只得低下头,像个畏罪的犯人,踽踽走向他的终局。
等着他的是烂菜叶子和臭米糠,一把一把地打在脸上,那些一向温顺的人,这时候都狰狞了,野兽一样争先恐后扑上来,声嘶力竭地喊着:“阉人!绝户!”
还有口水,湿黏地吐在脸上,廖吉祥在那些人中间看见了屈凤,抄着手,一副冷漠的样子,怪不得,他想,是咏社怂恿老百姓来闹的,猛地,一颗鸡子打过来,浓稠地砸碎在额头上,这坐实了他的猜想——老百姓可扔不起这种东西。
“廖吉祥砍我们的梨树,杀我们的乡里,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们这样喊,廖吉祥觉得没什么,墙倒众人推罢了,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冲过来一个人,眼前一黑,热乎乎地就把他搂住了。
什么鸡子、菜叶、米糠,全不沾身了,廖吉祥立刻知道,是谢一鹭。
人群有刹那安静,然后炸了似地,轰然暴发出谩骂,与这些凶恶的诅咒相对的,是两人耳鬓间的私语:“昨天晚上……你上哪儿去了?”廖吉祥轻声问。
“屠钥跟我说你今早走,让我做些准备,”谢一鹭跟往常一样,笑着逗他,“怎么,才一晚上没见,就想我了?”
廖吉祥是有些恨他,这个傻瓜,要是他在,屠钥不敢明目张胆把自己往床上带,可战战兢兢的,他不敢说。
那副枷大而重,和臧芳戴过的一样,有七斤半,谢一鹭两手托了托,担忧地说:“两千多里路,你怎么受得住!”
“咚”地一响,什么东西重重打在后背上,谢一鹭回头看,脚边是一块黑石头,顺着石头来的方向,他望进人群里,那些人一见他看,就沸腾了,手舞足蹈地咒骂:“那阉人都倒台了,你还卖乖,真不要脸!”
谢一鹭设想过这个局面,他以为自己会惭愧,会痛苦,可真面对了,真到了为廖吉祥挺身而出的时候,他却仿佛无坚不摧,只当是这些人糊涂,不知道他护着的人是多么干净,多么可贵。
“别管他们,”他仔细拭去廖吉祥额上的秽物,“我俩的路,我俩去走。”
“谢春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谢一鹭回眸,那愤而站着的,居然是屈凤。
他震惊地瞪过来,瞪着谢一鹭托着廖吉祥木枷的那双手,“你竟然……”他有些懵,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似乎明白这种关系,又不敢置信,“竟然是……阉党?”
谢一鹭笑了:“我一直就是阉党啊。”
不,在屈凤心里,他从来不是!他眼看着谢一鹭迈开双脚,那么从容,似乎就要随廖吉祥而去。
“你回来!”他突然喊,喊过了,又茫然无措,他记得自己说过,到什么时候,谢一鹭的恩他一辈子报,“你现在回头,”他赶上一步,“咏社就有你的一席之地!”
谢一鹭有刹那驻足,不是为了什么可怜的一席之地,而是为了金棠,为了一份曾经的情谊,此地一别,或许就是永诀了。
“望君珍重!”
这是他留给屈凤最后的话。
出了太平门,老百姓还跟着骂了好远,直到钟山脚下,人才渐渐散了,胖解差抬头看了看天,要到前头凉棚去喝水,瘦解差这时突然回过身来,推了谢一鹭一把:“你,给老子滚远点!”
谢一鹭明白的,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银子,十五两,往人家手里塞:“官爷,路上多关照……”
瘦子一把将他的银子打掉,横着眉:“实话告诉你,出来时屠千户交代了,别为难你们两个,”他上下打量谢一鹭,“可老子他娘的瞧不起阉人,更瞧不起阉人的狗!”
他狠狠敲了廖吉祥的大枷一棍,把人往前推,一对阴冷的三角眼死瞪住谢一鹭,确定他没跟上来,才大摇大摆地走进凉棚。
谢一鹭从土里捡起银子,抬头一看,他的廖吉祥,他恨不得珍宝一样捧在掌心上的人,此刻被那两个家伙丢在棚子外头,拖着一条坏腿,干渴着,半蹲在草丛里。
他一咬牙直起身,壮着胆子过去。
瘦子见他过来,恶狠狠地放下水碗,谢一鹭躲开他,低头绕到另一边,把银子往胖解差手里塞,那胖子没说什么,直接收下了。
谢一鹭大喜过望,赶忙取出一个钱,要了一碗茶水,小心翼翼擎着去给廖吉祥,半道,被瘦子斜刺里一伸手,给他掀翻了。
茶水淋了一身,谢一鹭并没发作,而是又掏钱,不等他张嘴要茶,瘦解差就气急败坏地一拳揍在他腮帮子上,把他打倒在地。
廖吉祥的眼睛简直喷出火来,他要站,被胖解差抄起棍子扫向小腿,他应声跪倒,忍着疼,眼看着瘦子扑上去压在谢一鹭身上,一拳一拳地往下砸。
“不要打了!”他呼喊,“我让他走!”他双手在枷锁里握成拳头,拼了命地挣动,“不要打他,他是个读书人!”
钟山上吹来的风有些凉,夹着拳拳到肉的闷响,和廖吉祥断了线似的哭喊,得有一刻钟的功夫,瘦子才住了手,甩着拳头从谢一鹭身上起来,畅快地大喝了一声,笑着招呼胖子:“走啊,赶路!”
廖吉祥走不快,从钟山到最近的水马驿,他们走了一天,进了驿站,填好文书签好押,瘦子要了三碟菜,还有两碗白饭和一个馒头,廖吉祥这样子不配上桌,就在桌角下坐着,看他们施舍狗一样把馒头扔下来,吆喝他吃。
他一路上默默流泪,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眼里竟然蓄了这么多泪水,一遇上谢一鹭,便决了堤,眼下那个人不在身边,他仿佛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脚边沾着泥土的白馒头,忽然听外头有人喊:“娘呀,吓死人了!”
屋里的人都往外看,瘦子猛地捶了一记桌子,骂道:“他娘的,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