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完本[古耽]—— by:童子

作者:童子  录入:02-08

这天的阳光特别足,早上晒得人暖洋洋的,到了正午越发灿烂,他们一行四个沿着望不到边的绿树荫走,那么宽广的大地,妇人般宁静,没有一丝冗杂的声音,只有风吹动云层的轻响,和草叶上露水的蒸发声。
廖吉祥伏在谢一鹭背上,头顶是灼灼发亮的叶片,这一刻,他几乎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叶片中间偶尔闪现指甲大的小果子,鲜红的,秀色可餐。
他手在枷里,够不着,谢一鹭发现了,便托着把他往上顶,很费事的,他扯下来一支,看了又看,含一颗到嘴里,咬碎,咂摸,那个甜劲儿,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酸吧?”谢一鹭呵呵笑着。
廖吉祥两手摸他的头,让他稍转过来,揪一粒小果子,塞到他嘴里。
“呀,真甜!”谢一鹭不由惊呼。
“是呀,”廖吉祥低垂着目光看他,这算不得宽阔的一片背,便是他此生的归宿了,“比南京的甜。”
“甜么,”瘦子在前头听见了,用手肘碰胖子,“你摘一个。”
胖子看看他:“你摘吧,我够不着。”
想够,还有够不着的么,他俩是不好意思,可能到底是馋了,瘦子一猛劲儿跳起来,从树稍头扯下一大把叶子,里头有那么几颗红果,他挑给胖子一颗,剩下的自己囫囵吃了。
“嚯,真甜!”胖子反手就从瘦子那儿抢,瘦子嬉笑着和他拉扯,这时候就听远处“嘚嘚”的,是马蹄声。
不一会儿,两匹快马迎面过来,打马的是一对青年,像是有急务,飒飒地与他们擦身,过去不久,又兜头折回来,驻马在两个解差旁边,大声大气地问:“南京来的?”
瘦子没给他们好脸色,斜眼看着,不回话。
马上的人从腰里翻出一块牌子,黄铜的,赫然亮给他看,瘦子登时站直了,是宫里御马监的腰牌:“是,是南京来的!”
他们是从廖吉祥大枷上的封押看出来的,谢一鹭把人放下来,慢慢藏到身后。
“是织造局的人犯吗?”
瘦子正要回答,胖子抢先说:“不是,那样大的人犯,哪轮到我们这等人来押。”
他说的很是那么回事,这也正是屠钥找他们两个押送的原因,那俩宦官兜着马,来回把他们几个审视:“那织造局的人怎么样了,知道吗?”
胖子和瘦子对视一眼,恭敬回话:“爷爷是问哪个?”
两个宦官似乎也踌躇,商量了一阵才说:“一个叫张彩的。”
确实不认得,瘦子张嘴就要回绝,谢一鹭抢上一句:“我认得。”
两匹马立刻朝着他来了,谢一鹭定定站着,不卑不亢的:“我要知道是谁问。”
马上的人哈哈大笑,搭着缰绳瞧着这个鼻青脸肿、叫花子似的家伙:“你也配!”
谢一鹭随他们笑:“那算了,”他低头掸一掸衣袍,“你们到南京去问吧。”
两个宦官神色严峻起来,像是要发怒:“你说认得,我们就信你?”
谢一鹭抬起头,很坦率地看着他们,也是赌一把吧,他说:“我和亦失哈有交情。”
听到那个名字,两人随即变了神情,先后滚鞍下马,有些不知道该恭敬还是熟络的狼狈样子,低声说:“我们就是亦失哈的人。”
谢一鹭皱眉,不大信似的,戒备地拉开距离,两个宦官马上贴过来:“我们爷爷现在替老祖宗管库、管门子,是从七品的把总!”
这个“老祖宗”当然不是那个“老祖宗”,而是戚畹,谢一鹭惊讶,亦失哈在他那里竟然爬得如此快:“张彩死了。”
话落,背后廖吉祥的枷响了一声,像是怕他说出什么来,两个宦官急急追问:“怎么死的?”
谢一鹭明白廖吉祥的意思,有些事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说出来伤人呢:“锦衣卫去抄织造局时,替他们督公尽忠了。”
这结局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两个宦官半晌没说出话,谢一鹭又说:“葬在灵福寺后身,有他一个石碑。”
那座小庙,谢一鹭第一次见张彩的地方,也是那傻孩子最后的归宿,他也许是幸运的,没见到织造局的落幕,没和阿留他们一起曝尸荒野。
两个宦官显然有些丧气,可能原本指着这差事到亦失哈那儿去邀功吧,谢一鹭没多问,听他们说还要到南京亲眼去看,便两厢告辞了。
亦失哈,他想要的看来是得到了,可失去的呢,无从估量了。
谢一鹭蹲下去,把廖吉祥重新背到背上:“我要是能背你一辈子,就好了。”他说,往上看着廖吉祥,廖吉祥像是明白他的小心思,缓缓笑:“到了阴曹地府,也要你背我。”
到了阴曹地府……这是触霉头的话,可到了谢一鹭耳朵里,却像蘸了蜜似的,他脚下摇摆蹒跚,脸上却傻笑,这样踉踉跄跄走了差不多一里地,前头树林里打横出来一伙人,把他们拦住了。
领头的是个青年,顶多十七八岁,一张俊脸,穿内官服,藏青色妆花过肩云蟒改机,袖口绣白鹤,抹额上镶玛瑙,至少有正五品。
是宫里出来的人。两个解差没敢动,打眼往他身后看,除了三五个穿贴里的宦官,其余都是锦衣卫缇骑,佩弓刀,带马。
那少年施施然走上来,端着臂,挑着眉,自有一股少年得志的气派,剔透的眼把他们四个扫一遍,迅速落回廖吉祥身上,打量牲口似地细细观察一番,像是在掂量他的价值,猛地掷出一句:“传圣上口谕!”
廖吉祥、谢一鹭,还有那两个解差,齐刷刷跪倒。
“说与伴伴(11)听,”少年懒洋洋地传旨,居高临下瞧着戴重枷的廖吉祥,“朕心里恨你,又舍不得你,叫你回来了,你便快快地回,不要跟朕闹脾气,外头不安定,还是家里头好,钦此!”
廖吉祥尚发着懵,那少年把他扶起来,端端正正叫了一声:“爷爷。”
随后大枷上的封条就被撕掉了,铁锁也从两头打开,那边锦衣卫在和解差交接公文,廖吉祥抬眼瞧着面前这孩子,漂亮,伶俐,和他当年一个样,是受万岁爷宠爱的坯子。
“爷爷,咱请吧,”少年贴着他的脸蛋,语气很不客气,“戚畹的人让我们耽搁在双堆集了,要想全须全尾地回宫,你可得……”
廖吉祥压根没听他说什么,陡然回头,看谢一鹭正被锦衣卫推搡,他知道他的脾气,争执起来,锦衣卫不会对他手软的。
那少年被廖吉祥的态度激怒了,厉声朝他的人下令:“带回去!”
立刻有锦衣卫上来拉扯廖吉祥,他被拖倒了,即使这样,他仍盯着谢一鹭,想跟他喊一句,别执拗,快走!可奇怪的是,谢一鹭并没妄动,而是乖乖随着锦衣卫的指令后退,廖吉祥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他一时想不明白,那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谢一鹭,那个宁可死也不肯与他分离的谢一鹭,怎么突然变了?
一刹那,他心里疼了一下,以为谢一鹭是慑服于天子的威权了,可远远望过去,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惧怕,更像是终于放下心,终于把带着体温的宝贝从怀里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敬献到了佛龛上。
难道……廖吉祥震惊,难道他一直知道?
“上次在你那个多宝格上,看见一枚白玉闲章,刻的是‘金貂贵客’。”那天,在三条巷的小院,临入睡,谢一鹭确实搂着他说过。
他还说,刻的不怎么样。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记不住了……廖吉祥觉得眼泪马上要夺眶而出,炙热着蒸腾着,要把眼睑都烧着:“春锄!”
他突然喊,把拖他的锦衣卫吓了一跳,那少年连忙吩咐:“抓牢他,捆起来扔到马上!”
心迹双清!所以他才刻了心迹双清!廖吉祥奋力挣扎,谢一鹭误会他了,自以为是的,一直误会他了!
谢一鹭这时候才忤逆锦衣卫:“养春,不要挣,你不要挣!”
廖吉祥整张脸都湿了,左右被那么多人围拢着,他只能从肢体的缝隙中看见谢一鹭,不能让他误会,他只想着,死也不能叫他误会!
一猛劲儿,他把手从混乱的钳制中抽出来,将自己发髻上的木笄拔了握住,反手往脖子上插,锦衣卫爆发出惊叫,谢一鹭不知道怎么了,没命地往前冲,被从后一脚踢倒,趴在地上,固执地往前匍匐。
血从侧颈淌下来,廖吉祥扎歪了,眼前那么多张陌生的脸,来来去去,谢一鹭不会误会了,他想,不会误会他这颗心,里头再没有别人了!
这情形谁都看得明白,这是一对亡命鸳鸯啊,那少年抬脚把锦衣卫踹开,一手把住廖吉祥刺向自己的手,一手揪住他散乱的头发,贴着他的耳朵说:“爷爷,你死了,我回去也活不成,何苦呢?”
廖吉祥垂着眼,不说话。
“你说……万岁爷要是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什么‘锄’,是不是要不痛快?”
廖吉祥的眼睛动了,惊恐地看向他。
少年笑起来:“我要是万岁爷,指定要把他撅了呀!”
廖吉祥一把抓住他的前襟,那一片绣着蟒纹的绫罗,少年放轻了声音哄他:“你不闹,我让他远走高飞,行不行?”
廖吉祥眼前只有一条路了,行,他认命地闭上眼。
(11)伴伴:明代皇帝常称呼伴读或贴身的太监为“伴伴”、“大伴”或“某伴”。

第51章

谢一鹭摸爬滚打到了北京,一路上磨坏了两双鞋,衣裳也破烂不堪,这时候身上已经没钱了,他茫然站在阜成门外,抬头看着那几个硕大的字,那么陌生,仿佛不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廖吉祥被带走了。
一想到这个,他强打起精神,咬着牙往前走,要说他有什么打算,其实没有,只是凭着一腔思念,想和那个人呆在同一片云彩底下。
北京城有九个门,守门的都是宦官,老百姓排着长龙进城,谢一鹭也塌着背排进去,看前头穿绿贴里的小宦官挨个收过门钱。
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没钱是进不了门的,有些挑担的小贩,担布担菜腾不出手,便早早地把两文钱插在鬓边,自有收钱的到耳后去掠。
很快轮到谢一鹭了,他想侥幸往里冲,被一个小宦官横眉立目拦住:“哎哎,有没有规矩!”
他把他往长队外拨拉,被谢一鹭反手握住腕子,小宦官立刻叫唤,“哎呦老子新做的衣裳,没眼力的狗东西!”
谢一鹭赶紧撒手,同时小声说:“你们把总,是不是亦失哈?”
小宦官挑起眉,歪着头看他,谢一鹭有些哀求的意思:“我从南京来的,是他兄弟。”
小宦官靠近来,扑了扑他脸上的灰,飞着一双丹凤眼:“高个子,长的也俊,是了。”
谢一鹭退后一步,长得俊和亦失哈有什么关系?他戒备起来,小宦官倒很高兴,美滋滋地笑:“得了,爷爷跟小的走吧。”
方才还“狗东西”,转眼就“爷爷”了,谢一鹭一转念,大略是亦失哈得着南京回的信儿,猜他迟早要来投奔,已经交代下来了,阜成门里有轿子等着,他被小宦官亲亲热热请上轿,一悠一悠地往城里送过去。
轿子停在西院,京城里大珰私宅云集的地方,这一片挨着妓女巷,很有些纸醉金迷的味道,谢一鹭下轿一看,亦失哈的宅子很宽绰,高墙、石兽、井眼,一样不缺,离开了廖吉祥,他果真发达了。
马上有管事的出来迎接,三进院,种着高高的桑树榆树,老远的,听见前头正房里有人在喊:“我们管甲字库的,人家赃罚库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亦失哈,谢一鹭认得那个声音,管事的马上打圆场:“这两天爷爷不痛快,爱着急。”
谢一鹭点头,他知道亦失哈为什么发怒,因为张彩,别说发怒,就是发疯,他都不觉得奇怪:“你家夫人……”
北京城甭管大珰小珰,个个有夫人、有相好,管事的摆摆手:“我们爷爷不好这个,”他随手指了指西边,那边是勾栏院,“从不去逛。”
亦失哈的火发完了,朝外头吼了一嗓子,管事的马上给谢一鹭引路,他进屋一看,亦失哈穿着绣金膝襕,正襟坐在主位上,桌上摆着几味药,有苦寒的香气,谢一鹭想起来,甲字库就是管药的。
瞪着他,亦失哈没起身,那眼眶是青肿的,眼白发红,像是好几天没合过眼了,他挥手叫底下人都出去,然后低下头,半晌,传来吸鼻子的声响,他?8 粕担骸鞍⒉首詈蟮难印慵帕寺穑俊?br /> 谢一鹭如实答:“没有。”
“咚”地一声,亦失哈把拳头砸在桌上,两丸黄丹晃了晃,滚到地下,谢一鹭要捡,被亦失哈一脚踏碎:“谁也别想好!”他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一命抵一命!”
谢一鹭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说说罢了:“廖吉祥回来了,你见着没有?”
亦失哈站起来,揉了揉眼眶:“听说了。”
谢一鹭问得提心吊胆:“没……没进诏狱吧?”
亦失哈像个真正的权贵那样,转着手上的宝石戒指:“回司礼监了,”他忍不住看向谢一鹭,又马上不忍心似地,移开目光,“正四品随堂太监。”
小雨,谢一鹭披着斗篷往磨坊胡同走,东起第二户,很不起眼的一个小院,院儿当间一棵老槐树,他站了一阵,轻轻叩门。
“来啦!”里头一把苍老的声音,很陌生。
门打开,一个老婆子,弓着腰,好奇地看他,谢一鹭往院里瞧了瞧,井井有条的:“谢周氏……”
“啥谢周氏,”老婆子乐了,一乐满脸褶子,“早改嫁了,嫁给南头老孙家了!”
谢一鹭顺着他指的方向眺望:“开扇子铺的老孙家?”
老婆子答非所问:“哎呀,你是他男人吧!”她惊奇地瞪大了绿豆眼,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那啥,你是谢官人吧?”
谢一鹭狼狈地点头,老婆子便拉着他进院,边给他掸斗篷上的雨水边说:“她说你在南京做官呢,回来了?”
“回来两天了。”
“咋不家来住?”
“住在一个朋友那儿,有点事。”
老婆子领他进屋,热心地给他倒水:“我是给她看房的,说你一时半会回不来,”看谢一鹭不停往屋子四周打量,她直爽地摆手,“甭看了,啥也没给你留!”
挺难过的一件事,谢一鹭却让她逗笑了:“婆婆,我这儿……”他有些过意不去,“不能留你了。”
老婆子明白:“放心吧,你回来了,再娶一个天经地义!”
她误会了,谢一鹭苦笑:“我等钱用。”
“你要卖院子?”老婆子收起她的客气和聒噪,正经说,“听她提过,这个院儿是你爹娘留下的,再说,院子卖了,你住哪儿去?”
“往后……”谢一鹭闪避她的目光,“我就用不着家了。”
老婆子没明白他的意思,梗着脖子,愣愣地看着他。
快入冬了,房子不好卖,兜兜转转了半个月,好不容易贱卖了八十两,谢一鹭交割了房契,揣着银票回亦失哈那儿,走到定府大街,看许多老百姓熙熙攘攘往城北跑,他忙拉住一个老者,向他打听:“什么事这么热闹?”
“万岁爷上大兴隆寺了!”
听到那三个字,谢一鹭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不觉跟上他:“有大事?”
“听说是丢了十多年的宝贝上个月失而复得了,要到大兴隆寺去还愿!”老者说着,红光满面的,“这不,都去沾喜气!”
十多年的宝贝……谢一鹭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居然猜测这个宝贝可能是廖吉祥,他把银票在胸口里揣好,汇进人流,傻头傻脑地跟着跑。
宫人的队伍很长,擎伞的,挑香的,有上千人,越接近大兴隆寺,越是人山人海,远远的,谢一鹭能看见万岁爷的肩舆,明黄色,左右近侍都骑马,只有一顶八抬的红轿子,被小内官簇拥在当中,像是藏宝的。
“挤啥呀!”周围的人喊,“这不都看不见么,别挤了!”
“看宝贝呀!”嘈杂的,谢一鹭听他们叫嚷,“都说是脸盆大的夜明珠!”
“不对,宫里出来的消息,是大珊瑚!”
这个时候,万岁爷的肩舆落地了,红轿子跟着放下来,轿帘缓缓掀开,老百姓抻着脖子看,出来的并不是夜明珠,也不是什么大珊瑚,而是个瘸子——谢一鹭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哎我说,”老百姓又合计,“宝贝肯定在那瘸子身上揣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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