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你开始清洗177,你发现一件事。
在它的尾椎骨末端,长着一根细长的尾巴,黑色,光滑,末端呈箭头状。成年恶魔的尾巴尖端是枪尖似的武器,只有刚出生不久的恶魔,才有这样一根柔软发钝的尾巴。
起死回生不会让断裂的肢体重新生长,177的断角就没长出来。你忽然醒悟,最开始,它的尾巴就不是断了,而是没长出来。
那些被压制的纷乱异常,在此刻被触动,在你脑中全盘爆发。
177劝慰女孩,它过分了解人类的社会行为甚至认可它;177偷窃衣服,扣上每一颗扣子;177会说话,会开枪,它看路牌,它认识字;军事化痕迹;握拳;店主为你的购买欢欣鼓舞;177不知道怕圣水直到你在它身上用过一次;从深棕色到血色的眼睛;新生的尾巴……
花洒从你手中滑落到地上,你去捡,发现177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你是谁?”你说,“你是什么?”
177看着你,眼神空茫,脸色很差,一个刚枪击过自己脑袋的家伙当然不会活泼健康到哪里去。你问它问题,它眨了眨眼睛,有些迟钝地张开嘴……
你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让它闭嘴,你不想听,你预感到自己不会喜欢它的答案。那冰冷的东西趴在你后背上,你畏惧又盼望着看清它的脸。
它说:“第九步兵师,第二十八陆战团,A连……”
“不可能!”你脱口而出,“所有征兵处都有检测仪,不可能让混血恶魔加入!”
“A连,”它说完了,“雷米尔哈代,上士。”
你喃喃自语:“你撒谎……”
它便不说话了,只是看了看地板,闭上了眼睛。它好像一开始就没打算说服你,它无所谓你信不信。
“你撒谎。”你重复,“这都是……你只是看过哪个阵亡士兵的军牌,你只是念了出来,是不是?”
它不反驳,你把它从浴缸里提起来,摇晃它,逼迫它睁开眼睛看你。
“回答我!”你命令道,“你是谁?”
它皱了皱眉头,或许它还没有完全恢复,跟你一样头痛。等意识到你不会放弃烦它,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慢慢说:“我在南郡出生……”
名叫雷米尔的男人,生于南郡的一个普通家庭。
这个家庭不富有也不贫穷,维持着还不错的生活,家人彼此相爱。雷米尔四岁的时候,他的妹妹出生了,那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所有人都爱她。一切都很好,直到雷米尔的母亲死于事故。
雷米尔的父亲开始终日酗酒,开始出于悲痛,后来出于习惯,渐渐将事故补偿金挥霍一空,只能搬去便宜的混乱街区。他对自己的孩子们漠不关心,除了没有酒喝的时候,他会打自己的儿子——他至少不打女儿,小姑娘和妈妈很像,这是雷米尔小时候最庆幸的事情。
雷米尔很早辍了学,反正他在读书上没什么兴趣和天赋,不如把钱留给妹妹。他收过废品,卖过报纸,最后发现自己的天赋在打架上。他长得很快,能把企图抢他东西的高年级生揍得满地找牙,到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不敢再打他了。他在附近打出了一点名堂,得到了一些帮派的看好,如果事情就这么下去,他大概会长成那种典型的黑帮混混。
有一天,雷米尔回家,听到他的妹妹在尖叫。他冲进房间,看见他醉醺醺的父亲压在十岁的妹妹身上,肥胖的手指往她裙子下摸。
桌子上放着酒瓶,当然,家里到处都是酒瓶。不过桌上那瓶特别大,属于父亲偶尔才能喝一次的不那么廉价的品种,瓶颈不长,瓶身是一种又沉又重的厚玻璃,哪怕空了也很有分量。雷米尔走过去,抓住瓶颈,用尽全力砸碎在父亲后脑勺上。
那酒鬼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血流得到处都是。雷米尔把妹妹拉起来,抱住她,告诉她一切平安无事。然后他非常迅速地搜空了家里每一分钱,带着妹妹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前他没去确认父亲的生死,无论如何,从那天起,他们就是孤儿了。
十四岁的哥哥带着十岁的妹妹,在南郡各地流浪了两年,最后在靠近前线的一个小镇落了脚。跟别处比起来,靠近人类与恶魔交战战场的地方物价相对便宜,对他们这些没有身份证件的流亡者也相对友好。尽管如此,距离安稳生活还很远。
他们可以这样贫穷度日,跟雷米尔见过的很多人一样,天天奔波打零工,疲惫地榨干自己的精力与健康,勉强在温饱线上挣扎一辈子。又或者,他聪明的妹妹可以去读书,找一份好工作,住在安全舒适的地方,跟一个不酗酒、不打人、会好好对待她的好人组建幸福的家庭——后者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要怎么弄到钱呢?有人问雷米尔他妹妹卖不卖,那个人被他一拳打掉两颗牙。接着又有人问雷米尔要不要替人做点见不得光的活计,雷米尔说他得考虑一下。
两个未成年人的流浪会带来很多麻烦,迫不得已的时候,雷米尔偷过,抢过,甚至杀人过。他把剪刀捅进人贩子的肺,他用强盗的枪在强盗脑袋上开洞,他从被打死的匪徒身上爬起来,往尸体脸上啐血沫,从来不为此感到抱歉。可是自卫杀人是一回事,主动去杀无辜者是另一回事。雷米尔想象了一下自己对无辜的人开枪,比方说,一个大概十几岁的、什么坏事都没做过的、应该有个美好生活的小女孩……他没法想象。
雷米尔的妹妹聪明又善良,这样的人不该有个人渣哥哥。雷米尔的母亲生前说他应该做个好人,他不算好人,但他至少能不做个烂人。
下一年开春,雷米尔把妹妹托付给哥们儿,谎报年龄去了征兵处。与地狱的战争需要大量士兵,并且提供大量的补助,即便他第一年就死了,抚恤金也足够让妹妹一路读完大学。他认为自己不会这么早死,他在打架,确切地说,在杀戮上,有着非凡的天赋。
的确如此。
他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底层小兵一直升到上士,若非人际关系和团队合作上的一些问题,他的军衔本可以更高。雷米尔不怎么介意,他没上过军校也没上过教会学校,没什么信仰,打仗完全是为了赚钱,又不打算一辈子待在军中。他在前线战斗了十年,他的妹妹跳级毕业,当上了小学老师;他的哥们儿做小生意赚了笔钱,加上他的资助,终于开了梦寐以求的花店。两人还结了婚,看在他们都很幸福快乐的份上,雷米尔姑且放过了监守自盗的朋友。
“退役吧,哥哥!”他的妹妹说,“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钱,换我们来养你啦。”
这不是妹妹第一次劝他,但这一次不同,花店已经上了正轨,而且他妹妹怀孕了。雷米尔动起了退役的念头,再过一年,他想,他还需要一大笔钱,好让妹妹和哥们儿随时有能从这座小镇上搬走的资金。大概是与恶魔作战多年的神经过敏,他老觉得这里离前线太近。或许等侄子或侄女周岁之后,他就能劝动他们搬去更安全的地方。
退役前的两个月,雷米尔在新闻里看到了妹妹的消息。因为新式恶魔驱逐武器的投放失误,一支恶魔大军冲破了防线,降临了防线数千里外的一座小镇。地狱之火烧毁了整座城镇,镇中无人生还。
妹妹,朋友,他们的孩子,学校里的孩子,花店的帮工,镇上的所有人,无人生还。
得知消息的一小时后,军营迎来了另一波恶魔袭击。
从很多迹象里可以看出来,雷米尔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在大部分时候能冷静思考,可是一旦热血上头,他便什么都不顾了。他对父亲举起酒瓶,把脖子砸向屠刀,先做再想,不计后果,那个时候也一样。在本该撤退的时候,雷米尔上士发疯一样脱离了队伍,带着一大堆爆炸物冲向了恶魔群。
他没想死,他只是不想让眼前的任何恶魔活下去。如果可以,他想和整个地狱同归于尽。
地狱报复了他。
人类与恶魔之间,其实没有生殖隔离,恶魔这玩意繁殖力惊人,能与绝大多数的哺乳动物和许多爬行动物之间产生后代。大部分混血后代的长相和习性都会偏向于恶魔,加入到恶魔当中。但也有非常、非常小的可能,有着恶魔血脉的混血在人类中成功隐藏,繁衍,后代的恶魔血统渐渐稀薄到难以看出。
直到受到什么刺激,被再度激发出来。
雷米尔没有死,他又醒了过来。所有伤口已经愈合,身上的零部件都没有少,反而多了。
在濒死刺激下觉醒的雷米尔,在军营之中,变成了恶魔。
“我的妹妹叫玛利亚,她丈夫叫弗恩,他们的孩子,男孩会叫爱德华,女孩会叫丽塔。不知道是哪个,应该已经出生了。玛利亚说要给我个惊喜,等我回来再告诉我……妈的。”它——他咬了一下舌头,突兀地说,“我想抽支烟。”
他抬起眼来看你。
他抬起眼来看你,不知想讨支烟还是怎么的,而你,你的胃翻江倒海,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仿佛被用力踢了一脚。你松开他,猛地站起来,趴到洗手台边吐了。你的胃非常不舒服,像塞满了冰块,冰凉下坠。
你吐完之后他还在看你,神情寡淡,似乎只是懒得转开目光。你无法容忍地冲出浴室,落荒而逃。
第十三章
你的大脑一片混乱。
你知道怎么对待恶魔,你知道怎么对待人,你的行为举止无可挑剔,你的礼仪规范完美无缺。你的世界由平整的规则构成,遵守它们是你的生活方式,是你人生的道路,而这道路崩塌了一角。
177,雷米尔,他是什么?他算什么?如果他是人类,那么你建立在“遵守规则”之上的世界便宛如一台出了岔子的严密机器,不需要多大的问题,只需要一根铁丝,扔进完美咬合的机械部件之间,就足以让整台机器分崩离析。一切都出了岔子,一切都不对了,你犯了错,你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必有恶果。
这声音像你的父亲,或者其他哪个师长,或者教会里的兄弟姐妹。必有恶果!这宏大的声音在你脑中响起,好似天启之音。你根本不知道恶果是什么,他们最初警告你的内容怎么都想不起来了,那时候你还太小。事实上你想象不出来什么恶果会让你畏惧,但你就是惶恐不安,手足无措,仿佛程序出了错的电脑。这是不对的,汝不得违背……这不对,这不对,这不对。
“天哪,好神父,您这是怎么了?”
你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看到林奇夫人关切的脸。
你不知不觉中游荡过了几条街,来到了林奇夫人的杂货店前。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孤身居住,总是失眠,失眠时一大早就会开店。这一天的凌晨,她显然又在例行失眠。
“我在寻求天主的指引。”你说,勉强对她笑了笑。
林奇夫人是个虔诚的教徒,一个和善的好人。她对你嘘寒问暖,进店给你泡了一杯热茶,硬要塞进你手中。你对她道谢,机械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小口。
咸的,不是热茶,而是某种速溶汤。林奇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秘制汤剂,诀窍是奶油和胡椒粉。“为主服务的您更应该注意身体啊!”她说,“现在亵渎荣光的恶棍越来越多,像您这样虔诚的人……”
喝一点热汤,洗个澡,3 去睡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的胃开始又一阵痉挛,你捧着杯子,一点也喝不下去。你突然地插了嘴,打断了林奇夫人的絮叨。
“人类生养的混血恶魔,算是人吗?”你说。
“当然不算!”林奇夫人毫不犹豫地说,“该死的恶魔血脉,怎么能算是人?”
“但是,”你干涩地说,“如果出生时是人的模样,在人类社会中长大,把自己当成人呢?”
林奇夫人担忧地看了你一眼,似乎在怀疑你是不是在哪儿碰坏了脑袋。她看到你惨白的面孔,神情软化下来。
“好神父,您毕竟还年轻呢。”她慈爱地说,“现在军队毕竟争气了,把恶魔都堵在南边,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恶魔是个什么样子,还有人当玩物养着,吓!不像话!我年轻的时候,恶魔还到处乱窜,到处奸淫掳掠……”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那张总是亲切和蔼的脸庞也变得冷硬起来。
“那个时候人人都知道,恶魔的种也是恶魔,不管什么东西生的。农民倒了大霉,哪只牛羊怀孕了就得宰掉,不能让恶魔生出来,杂种恶魔一出生就是大祸害,会吃人的!我以前住在更南边的村子里,村子广场的火堆天天点着,还好刚出生的恶魔也怕火。”林奇夫人说,不住摇着头,“那些可怜的女人,唉,她们叫得这么厉害,我到今天还会梦到那个声音。”
你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你们……”你说,“烧死她们?”
“是净化,神父,每一次都会有圣职者在旁边好好念经!”林奇夫人强调道,“我们有什么办法呢?都是那些杀千刀的恶魔!恶魔的崽子不能活着,堕胎是大罪过,天主要为此发怒……那些被恶魔玷污的女人已经不可挽救了,我们至少可以拯救她们的灵魂,让她们上天堂。呜呜,我苦命的女儿……”
林奇夫人拿出了手帕,从沟壑纵横的眼窝里挤出几滴泪来。
你的确还很年轻,你与强大的恶魔正面作战多年,知道每一种高等魔物的应对方式,却不知道战场外那些不必让你们这等精英处理的杂事。你的父亲没告诉你过恶魔出生在人群中应当如何应对,你从不知道过去各地的火刑台上烧过些什么,烧过多少。在你第一次知道的时候,这常识震惊了你。
那些女人,你迷惑地想,那些被恶魔欺辱而怀胎的女人,难道不是无辜而不幸的受害者吗?难道她们不是我们的姐妹吗?难道我们不是应该帮助她们,照料她们,让她们不再受恶魔的危害吗?错的是恶魔,恶魔需要被净化,可是……?
“这是正确之举?”你喃喃自语。
“这是正义之举!”林奇夫人说,擦了擦脸上的泪,面庞笼罩着一层信仰的光辉,“我们得确保,没有一个恶魔混入我们中间,不能让地狱的杂种祸害我们的伊甸!有一些女人完全疯了,她们居然把恶魔崽子藏起来,神父,那些伪装成人类的恶魔更加罪大恶极!它们装成人的样子行走在我们中间,哄骗我们,骗得他人与它们生下有肮脏血脉的杂种,让这污染在人间偷偷扩散!啊,还有比这更可恶的吗?在被发现前,它们要玷污多少好人啊!”
“所以,”你说,“他们不是人?”
林奇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她枯瘦的手爪握住你的手,拍了几拍。“别再钻牛角尖了,好神父!”她说,“您如此善良心软,可是好心也要分清使用对象啊。恶魔就是恶魔,无论血统多稀薄,难道被玷污的白纸还能恢复原状?我那个时候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所有人……”你重复道。
“这是人尽皆知的公理!”林奇夫人斩钉截铁道,摇着头,“哎呀,神父先生,您以前一定一直埋头于神学院吧?怎么连这样的道理都不知道呢……”
是吗?
你无法理解,你不明白,但在很多事情上你都不理解不明白。你不必知道为什么,只要按照规则常理来,一切就会安然运行,不会出任何错误,向来如此。主的国度黑白分明,以诺,为何质疑?你的父亲责备地看着你,你的嘴唇轻轻翕动,重复着那条铁律:无须质疑,只要遵从。
你缺乏正确的判断力,好在这个世界由规则构成,主已经划分了是非对错,让世人无须为此苦恼。经文与你的父亲都没说过要如何处置177这样的存在,但林奇夫人已经告诉你了,告诉你这个世界如何对待人群中的恶魔。
只要遵从。
那样的话,你便从未犯错,毫无污点,你的人生完美无瑕,你的世界平稳如初。你在一名混血恶魔身上浪费了圣物,大失误,恐怕难以回本,它身上挤不出多少价值,基本只是个破烂残渣。但无论如何,事情解决了,一切回到了正轨。
可是。
可是……
他的名字叫雷米尔,他出生在南郡,他妹妹叫玛利亚,他有个朋友叫弗恩,他本该有一个侄子或侄女,他想要抽烟。你没有父母,你不知自己在何处出生,你没有兄弟姐妹(不,那些人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你们从不爱彼此,你们甚至并不真的认识彼此),你没有朋友,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你们当中有一个不是人,那个异类,不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