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回了神,然后点了点头。
宋映辉是读不出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的,他只知道皇祖母知道四皇叔要谋反,可她还是看着四皇叔杀了那么多人,他不明白为什么皇祖母不让那些人活着;他也不明白四皇叔为什么一定要谋反,虽然他知道那绝不是贪念;他也不明白自己快要溢出的悲伤是为什么。
宋映辉弯下’身子去捡那掉在他鞋边的两截勺子,那锋利的碎瓷扎进他的脑海中,他从来不知道做皇帝要这么残忍,但现在,他知道了。
可这是他一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做的。
摸摸索索做这个皇帝也已经有七年了,宋映辉却依旧觉得自己是做不成一个皇帝的,他只是个穿着龙袍的散漫人,求平静罢了。
这日,宋映辉起得格外早。他悄悄把床前的帐子撩开一层,偷偷摸摸地向外瞧了瞧浣溪姑姑是不是派人在外间守着。浣溪原是尹太后身边的女官,后来被指派来照顾他的,如今也是有十一个年头了。对于浣溪姑姑,宋映辉要在昱央宫供他使唤的侍女、宦官和护卫对她恭敬有加,自己和她却算不上亲近,毕竟,他能亲近的人在这世上只有他皇姐一人而已。
外面的天还是漆黑的,殿内又只点了几盏烛火,宋映辉隔着几层纱帐对外殿看不真切,好像是没有人在,隐隐约约又好像是有谁的身影。
他怕惊动外面的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又紧紧把耳朵贴近纱帐间的缝隙,闭上眼睛屏息仔仔细细听了又听,没听见什么声音,这才大着胆子下了床。宋映辉只穿一件里衣,外面罩着一件外袍,他怕穿着鞋子会发出动静来,就光着脚踩在地上,蹑手蹑脚地朝着外殿走去。
三月的时候说来已经是春天了,可惜桑灵还是冷着的。
桑灵城不经常下雪,一整个冬天也不一定有一场雪,即便是偶尔下场雪,多半是在夜里静静落了一地,积了薄薄一层,早上的太阳出来之后要不了多久,就只剩一地雪水。天气冷,城里也不是热闹的,冬梅已是谢尽,别的花又嫌冷冰冰的风太刺骨,庭庭园园里只有浅灰深灰的枝桠挺立着;市开得晚,街上卖得也尽是包子、元宵这样苍白的食物,就连人的哈气也是苍白的。
虽然不怎么下雪,但冷是真的冷,那种寒冷是紧紧贴在皮肤上然后慢慢深入体内的,太皇太后曾经说过这样的天气叫人心冷,宋映辉感觉不到自己心是不是冷的,不过阴冷的天气总叫他觉得肚子饿,经常到了半夜还要吩咐膳房做些吃食来,还一定是要些热乎乎的东西。
曾经有一次去膳房取宵夜来的张福海在御花园里撞见了怀山长公主,她约了郑太妃观夜梅,听说夜都那么深了宋映辉还要吃东西,怀山长公主好好打量了一番张福海左右手一边拎着一个的食盒,笑着要他嘱咐自己那小皇弟吃完之后莫要忘了漱口。
听了自己皇姐这话,宋映辉有点羞愤,原本那些东西是够吃的,只是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在心里埋怨皇姐还把自己当孩童,所以那晚张福海又顶着寒风跑了一趟膳房。次日昱央宫便是躺倒了两个人,一个是染了风寒的张公公,一个是吃撑了的皇帝。
太皇太后派人送了些开胃的山楂糕来,可是宋映辉根本什么也吃不下,尹太后只是派了贴身的女官来问他龙体是否安康,他让杜堂生打发那人走了。只有怀山长公主是一早匆匆赶来,她挽了个简单的随云髻,斜斜插了一只玉雕的桃花簪,未施粉黛。
等宋映辉醒来的时候,他皇姐正守在他的床侧,瞧他睁开了眼,她向下扯了一下嘴角,先是笑了宋映辉好久,好在他也是从小习惯了。然后她打发侍女去给她沏茶,见周围没了人,她才一把把宋映辉扯进怀里用力抱了抱,拍了拍他的后脊,叹着气说:“你啊,定然是平日受委屈了。不然吃得一点不少,可怎么还是这样瘦呢。”
宋映辉觉得眼眶已经湿润了,果然只有他这皇姐知道他一直是委屈的,别人净是把他当做个无用的皇帝,都是哄着他玩或者玩弄他于股掌之间罢了,只有他的皇姐知道。
不想让皇姐看见自己掉泪,宋映辉只能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他很庆幸天气很冷,这样他的眼泪就不会浸透皇姐的衣衫了。
外殿没有人,火盆里的炭也是冷的。
宋映辉抖了抖肩膀,他双手环抱在胸前挪着步子至大殿侧的窗前,更加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来留意着殿外的声响,殿外一定是有人在守夜的。轻手轻脚地敞开一扇木窗,再用手捂着合页缓缓把那扇木窗向里拉平,最后再鼓起腮来悄悄吹熄离自己最近的那盏灯火,宋映辉做完这些又微微倾头向窗外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安下心来。前几日风吹得大,天黑之前宋映辉看着天上的云都被风吹散了去,就知道接下来是晴天,更衣时他暗暗打定主意,今夜不能睡沉了。
又把身上的外袍裹紧了些,宋映辉深呼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夜幕中望去,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漫天的星辰让他高兴地咧开嘴笑起来,长长的睫毛几乎都要搭到他右眼眼角下那颗浅褐色的泪痣了。
就如同他想象中的一样,今夜是极好的观星天气,墨色的天空中无一处不是在绽放着光辉,那全都是星星;于西北的方向更是群星汇聚的地方,也许是那里星星实在太多,也许是那里的星星比别处要亮,西北的光彩连黑夜都要溶去了,那是星河。穿透过黑夜那细小而繁多的光亮全都被宋映辉收在眼底,他的眼睛也好像在闪闪发亮,除了这深夜的繁星,他是不喜欢闪亮的东西的,一样也不喜欢。只有这星光璀璨他是怎么也看不够的,被那温柔的星空笼罩着,让他觉得自己也映着星星似的莹莹的光辉,要在这黑夜里发出光彩来。
寻常人都是喜欢看星星的,不过寻常人是不会特地在夜里爬起来看星星的。宋映辉原本也是个寻常人,他突然对观星着了迷不过是去年才开始的,确切些说是从去年秋天怀山长公主寻来一张“环星图”才开始的。
这环星图是怀山长公主从平淹画廊得来,画廊的柳先生说这图是从北方那边来的,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家之作,不过画法甚是新奇,他平生是头一次见到。
柳先生这平淹画廊正是怀山郡鼎鼎盛名的风雅之地,怀山郡富裕却清静,正是读书的最好地方,读书人在这里聚集多了,墨香也就散开来了,一来二去怀山郡又成了整个大昭文人墨客最为偏爱的地方。
能在怀山郡开起这平淹画廊来,柳先生定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且除了画画得好,柳先生的诗书礼乐也不差,更难得的是柳先生开这平淹画廊开得极为大方,只要有先生看得上的画,平淹画廊自是奉为上宾;若是没有,也大可不必担心,只需交上茶水钱,照样是可以进这平淹画廊。
既可以将自己的作品拿出来挂与众人评赏,又可以去评赏别人的作品,亦是结交志同道合之人的地方;若是初学,平淹画廊更是好去处,茶水钱收得便宜,茶叶却是顶好的,点心每天只供应一样,样样味道都是绝妙的,却也都是柳夫人独家的,别处买不到。
最初只论画,不过文人之间若是意趣相投,总爱相互在画上题诗以留念,画论得多,诗自然也就多了,诗有了,别的自然也有了,所以后来这里只要是学问便是什么也论的。
这平淹画廊开得这样热闹,难免会遭人嫉妒,可怀山长公主自己偏爱做学问的人,爱屋及乌,便也偏爱做学问的地方,对平淹画廊极为关照。柳先生感念怀山长公主厚爱,也知道长公主喜欢些新奇玩意儿,平时也就多加留意着,寻着有趣的就送到长公主那去。
头一次看见环星图的时候,怀山长公主觉得这画有趣,后来进宫的时候顺手捎给自己那皇弟看看,谁知宋映辉看了这环星图硬是抱着不撒手了,喜欢得要命,索性便赠与他了。
若说这环星图与别的画哪里不一样,首先是这一个“星”字,环星图画得正是漫天繁星,这别说是闻所未闻,怕是一般文人想都没想过的。其次一般都是以绫锦纸绢为画作装裱,而环星图本身便是绘于粗麻布,装裱则是直接将整块画布钉于金漆的方形木框之上。而后这水墨画讲究一个写意留白,可这环星图却是以墨色、群青还有一点杏色从上至下铺满了整张画布,繁星则是以白色的颜料绘成,可如何将白色用得这般细致,还是耐人寻味的。
曾经,宋映辉最宝贵的东西是合禄太后留给他的一只簪花,她说那是她进宫前她的娘亲亲手戴在她的发上的,他一直把那只簪花留在枕头下面的暗格里,他是想一直留着那簪花的,不过他更希望可以替母后把那簪花插在皇姐的头上,在皇姐出嫁的那天。
如今他又有了宝贵的东西,只不过哪怕是怀山长公主都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珍惜那环星图。
虽然知道可能会着凉,宋映辉还是忍不住在窗前站到东方的天空透出藏色,不是窗外吹进的风不冷,只是怎么也看不够。
第四章
昨夜吹了冷风,又是接近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床上的,宋映辉觉得躺在被子里都是手脚冰凉,他本就只能睡一小会儿,可这一小会儿睡得也不踏实。
早上浣溪姑姑带着侍女来服侍他更衣的时候,宋映辉一直是倦倦的,半合着眼提不起精神,眼皮多抬高一点都觉得难受,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无论是和他说什么,他也只是点点头回应。身着浅桃色宫装的侍女恭恭敬敬端了漱口水到宋映辉面前,宋映辉却被飘在空气中的脂粉味刺得鼻子发痒,迷迷糊糊想抬手捂一下鼻子,不想袖子撩得太高,一碗漱口水直直扣在了那宫女的头上,宋映辉直接抬手捂住了双眼,幸好不是用过的。
那宫女被一碗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有点懵住了,顾不上什么规矩,直接直起脖子来看着宋映辉,脸上的妆都花了一半,水遇了唇脂就染着鲜红色从嘴角留下来。宋映辉从指缝间偷偷看了一眼,看见她嘴角鲜红的一道,还以为她吐了血,赶紧用自己的袖子去抹她脸上的“血迹”,直到把她脸上的另一半妆也抹花了才停手。
接下来好些天宋映辉都一直是萎靡不振的样子,不过听说怀山长公主要进宫之后,整个人又忙忙碌碌地上蹿下跳起来,但毕竟身子还是不舒服的,早上起得晚些,偏偏又要人抬着他这跑跑那转转的,又吹了风。
强撑着叫人替自己更好衣,然后歪歪斜斜地坐倒在床榻上被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打理着头发。张福海进来的时候宋映辉正牵挂着他刚才忘记去看的环星阁,但他自己又觉得身子不适,得抓紧养养精神见皇姐的,便打发了张福海去跑腿。原本怀山长公主都是要下午时分才能入宫的,这日却是足足早了一个多时辰,宋映辉刚刚才喝上一口茶,正准备用些点心来填填肚子,外面便是有人来通传说怀山长公主已经入宫了,他急急忙忙带着人向着焕玉台赶去。
还是宋映辉早到了些,他暗暗喘了口气,挺直身子看向笑盈盈而来的皇姐。
说来怀山长公主就算是在王公贵族中也算是极富裕的,但她从不似其他人那样,向来是素雅的,大概是怀山郡的文人气养人吧。她穿一身缥色宫装,披一件白狐披风,墨色长发挽双刀髻,配以翠玉眉心坠,宋映辉觉得他皇姐仿佛是将怀山郡的山山水水穿在了身上,白净端庄的面容也仿佛是映着月色的静静的湖面,秀美而大气。
“辉儿来得这样早,是等我好久了吧。”怀山长公主看着自己的小皇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却哈出一口白气,脸上也微微发红,是风吹的。她想着桑灵真不是个好地方啊,若是能回到北边去些的那里,天气说不准还是要好上些许的。她捧着宋映辉冰凉的脸使劲捏了捏,然后捂住他的双手缩回自己宽大的袖子里,紧紧攥着。
触到自己皇姐暖暖的掌心,宋映辉心里觉得开心,脸上的笑容也灿烂了许多,连眼睛也透着笑意,幸好他来得及时,不然皇姐就要受冻了。“我不冷的,倒是皇姐今日来得早,一路上舟车劳顿定是累了吧。”宋映辉这么说着就反手抓着怀山长公主的手向焕玉台引去。
“不必了,今日是太皇太后召我入宫的。”怀山长公主拍拍宋映辉的手。
“可是有关于那件事要商议?”
“也许要商议的,辉儿心里有人选吗?”
“皇姐,”宋映辉低了低头,对着怀山长公主的眼睛说:“朝堂上的人我几乎是不认识的,熟悉的那些大臣都是舅父的人。这件事皇姐你是何想法?”
怀山长公主好久没看见过这样认真的宋映辉,上一次还是他执意要追封他们的生母为合禄太后的时候,所以这件事她是一定要为他争取到那个人的,那个人是她思量好久的,最合适的。“这个位子是要归属于这天下最好的人之一,我自然要替你寻这样一个人。”
“皇姐说的人,必然是最好的。”宋映辉觉得这人只要是皇姐中意的,那么他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我想这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是你的。”怀山长公主闭上眼把宋映辉的手又轻轻摸了摸,“好了,回昱央宫去,我晚些时候会去的。外面冷。”
宋映辉在寒风里像朵小白花一样,本来他就是没长开的年纪,还真是惹人疼爱,怀山长公主瞧着他冷得这么楚楚可怜,哪里忍心让他再呆在外面。
“好。”
不知是不是冷风醒神,宋映辉觉得头虽然疼,精神却好多了。看他顺从地上了那黑漆木的步辇,金色的帷帐里是他端端正正坐好的背影,怀山长公主才转过头吩咐去太皇太后那里。
宋映辉的步辇刚刚离开焕玉台,他就急忙撩开面前的帷帐,对外面的人说:“朕要去北苑。”果然环星阁他还是要亲自去看看的。
步辇摇摇晃晃的前行,前后轻微摆动着,宋映辉低头看着自己的鎏金手炉,他是完全相信皇姐的,可这件事还是让他隐隐觉得惴惴不安,毕竟要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大概会成为除了皇姐之外最接近自己的人吧。宋映辉每次看到怀山长公主心里都充满了安慰,好像只要自己只要从这龙椅之上飞身扑下,皇姐就一定会稳稳搂住他,然后牵起他的手带他回怀山郡去。
可他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失去了这个皇位,那么皇姐也一定会失去怀山郡的。
从前在尹太后那里的时候,自己身边的人只有皇姐,后来皇姐也去了怀山郡。皇姐离开这皇城的那一天,桑灵的路边都挤满了想一睹怀山长公主真容的百姓。宋映辉只能送怀山长公主到皇城边,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一直为自己挡风遮雨的皇姐流了眼泪,挂在睫毛上的泪水被太阳映得闪闪发亮。他一直拽着皇姐的手不肯松开,皇姐只是背过身去大步向前走着,他就迈着腿在后面跟着,皇姐的背影让人看着难过。宋映辉看着皇姐头发上一摇一摆的步摇,泪水突然就模糊了眼睛,他扑上去抱着皇姐不让她走,皇姐只是回身摸摸他的头发,她的泪水也越来越多地溢出眼眶来,她说:“辉儿,我们都是一个人了。”
宋映辉渡过了三年没有皇姐的日子,如今马上就要再次有人在自己身边了。
不知道这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宋映辉比起期待来更多的还是紧张,他想着也许会是一个眉眼弯弯的和善的人,也许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也许,不会是个好人。
皱紧了眉头的宋映辉打定了主意,无论是个怎样的人,都一定要好好与他相处的,若是皇姐选中的人必然是好,若不是皇姐选中的人……自己也不该让她担心的,反正那样与现在也是无甚差别。
步辇前行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吹不到冷风了,宋映辉觉得有些困倦,歪着头沉沉睡去。
这一闭眼是睡过了剩下的整段路,宋映辉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是被此起彼伏的通传声吵醒的。围墙上的门修得十分简易而狭小,步辇不能通过,一直走在步辇外的小宦官请宋映辉下步辇来徒步上山去往环星阁。宋映辉没有看见劳作的工匠,那些宦官生怕这些粗人冲撞了圣驾,是不敢让他们靠近的,只能让他们回房里呆着,然后派人守好每间房的门,绝对不允许出入。
“恭迎陛下。”
“咳,小福子不必多礼,朕就是来看看的。”想到自己这么冷的天气还打发张福海来北苑,宋映辉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