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笔记本电脑阖上,放到床上。把纸袋打开,饭盒放在桌上摆好。
他按着林真的肩膀施力,让林真坐在他的椅子上。自己把林真的椅子拉过来,坐在他旁边。
“真不是我。”
“我知道啊。你穿着尖头皮鞋,上面的鞋印,鞋头是圆的。”林真望着阎云楷,紫黑的眸子波澜不惊,却足够让阎云楷让人惊心动魄。
“你知道就好。”阎云楷反倒在这样的注视下耳根发热。他取出红木漆画筷子,递给林真。
“吃吧。我去市区买的,下次带你一起去。”
林真看了看花花绿绿的饭团。上面盖着的,是鱼肉吗?好像没熟,吃了会不会拉肚子?
他尝了一点旁边的粉色花瓣,酸酸甜甜的。筷子头蘸了那坨绿色的东西,一股辣气从口腔冲到鼻腔再直冲头腔。林真顿时觉得自己的头盖骨下面一阵发凉,像是被掀开后往里灌了风。他大声咳嗽着,泪水喷了出来。
阎云楷慌乱地用餐巾纸在林真脸上乱抹,把他的眼角都擦红了。林真像一只误食了风油精的可怜的小狗,阎云楷的心头一片柔软,他捏了捏林真的耳垂,又迅速收回手,生怕林真会瞧出些端倪。
“蠢蛋。这个不能蘸太多,很辣的。”阎云楷接过筷子,夹起一块寿司。
“好吃吗?”
“没什么味道。”林真咀嚼完毕,咽了下去,然后认真地评价。
阎云楷几乎要被林真气乐了。这家店的师傅若是听到了林真的评价,估计就得切腹自杀了。本市有名的日料,食材每天从日本空运过来,保证新鲜。无论任何时候去,都是人满为患的店。林真却不买账。
阎云楷只好蘸了些酱油,又喂给林真。
“还是没味道吗?”
“酱油味。”林真终于吃出了味道。
阎云楷再喂的时候,林真推着他的筷子,把寿司推到阎云楷口中。阎云楷大方地一口吃下去。林真真好,他还顾及着,要让我吃。虽然我已经吃过了,不过看着林真,又饿了。
两盒寿司被林真消灭了大半,阎云楷也跟着吃了几个。阎云楷发现林真喜欢甜虾和鳗鱼的,眼神会有意无意地盯着这两种。阎云楷故意逗他,夹到嘴边,看见林真可惜的表情后,再塞到林真嘴里。林真这时就会微眯着眼,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石然和王焱晚上回来,王焱对石然说,他总是闻到寿司味。石然说是我身上的吗?林真侧躺在床上,脸对着墙,捧着书看。阎云楷翘着二郎腿,一边敲击键盘一边说,王焱你吃多了吧,闻哪里都有味。
阎云楷再次在电话里和电子商城的客服吵了起来,原因是他订的手机显示已经发货好几天了,一直没有收到。他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林真披星戴月地回寝室。他不清楚林真的位置,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开玩笑,云少从来都是被夺命连环call的对象,觉得烦了,他就会换新的号码,让那些苦苦等候的小情儿们知难而退。遇到林真这种穷得连部老人机都买不起的,还真是新鲜。
有时候,他会偷偷溜到操场的看台后侧,在一个个整齐的方阵中,寻找林真的身影。阎云楷总是很快就能找到,找到了,视线就粘得撕不下来。
林真的汗水,顺着额前的一缕黑发,滴落进眼睛里。林真一定觉得很刺痛,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一双黑眸间的鼻梁皮肤皱起波澜,但身体仍旧保持不动。
阎云楷把手心里的汗蹭在裤线上。他只是在阴凉里站这么一会儿,就热得七窍生烟。林真在烈日下站站走走,算算已经三个小时了。这军训,真不是人能遭的罪。
暂时送不了手机,凉爽的冷饮,还是能办到的。林真靠在操场边的树荫下休息,背上忽然像被虫子蛰了似的,痛了一下。他扭头查看,手在背上拍拍,就看见阎云楷在不远处勾手。
林真望着地上尖锐的小石子哭笑不得。他刚跑过去,就被阎云楷拉走了。阎云楷好像很不愿意和他在人前接触,总是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他这样身份的人,恐怕是不屑与我这样的为伍吧。阎云楷在石然和王焱面前,就从来不会主动和我说话。可能是怕没面子,唉,有钱人的心思太复杂,真是搞不懂。
“这是雪糕?”林真捧着塑料盒问。
“冰冻果子露。芒果味的,你爱吃吗?”阎云楷像献宝似的,他挖了一口送到林真唇边。
对于林真来说,阎云楷就像是一个魔术师,变出来的东西都那么新奇。阎云楷在林真这个唯一的观众面前,得到了极大的成就感。林真的每个表情,或惊讶,或疑惑,或欢喜,或满足,阎云楷都悉数收入记忆的囊中。
林真像一头刚出生的小兽,闯入了水泥森林中,阎云楷觉得他有责任去引导林真,不让他撞伤珍贵的犄角。塞翁失马,阎云楷已经开始感谢他老爸了。阎云楷没有参加高考,只考了国外的大学入学考试。说是考了,实际并不准确。阎云楷这个身份考了,阎云楷本人没有去考。他是找当地的华裔学霸替考的。这件事不知怎的,被那个贱人知道了,向老爸告了密,顺便把他胡天胡地和小男生搞的事情也捅了出来。云少被软禁了一周,护照没收,老爸把他空降安排到Z大,他的眼皮子底下。直到报到那天,才被放出来。
可是他要是真的顺利飞去了大洋彼岸,他就永远不会遇见林真了。
林真是阎云楷手里捧着的金色的麦穗,阎云楷稀罕着呢,因为云少从出生到现在只吃过米饭,没见过麦穗。阎云楷又不敢摩挲重了,把麦子的壳磨掉了。他也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只想? 蚜终娌仄鹄础?br /> “林真,我好高兴!”阎云楷左手圈住林真的肩背,把林真的脑袋压到自己肩上,胸膛间却留有空隙,像是好哥们儿之间的碰撞。
林真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有什么好事?”
“是好事!不过我要离开学校几天,你可不要想我啊!”阎云楷眉飞色舞地说道。
“我不想。你又不是不回来。”林真每说一个字,下巴就轻轻移动着,摩擦着阎云楷的肩膀,阎云楷的肩膀和手臂麻酥酥的。
他心里咕噜咕噜喜滋滋地冒泡。林真果然是舍不得我啊。
“你不上课了吗?”军训一结束,马上就正式上课。阎云楷这时候跑出去,是不是不太好?林真想到这个问题,就立刻问了。
阎云楷笑而不语,林真才自觉他又问蠢问题了。阎云楷和石然他们,军训都有特权可以不参加,上课对于他们来说,想必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考勤这种东西,只是用来保证普通学生的出勤率。
“知道了。我会记好笔记,等你回来了,借给你看,这样就不会落下功课了。”
云少从来没有记过笔记这种东西,他不需要,因为他即使考得再烂,也一定会通过。现在的云少已经学会不亲自上阵,而去雇佣“专业人士”,替他完成他需要参加的考试了。但是林真一片好意,阎云楷就算用不上,也一定要做足样子。
“谢谢你,林真。你人真好。”阎云楷借坡下驴,用力抱了林真一下。在薄薄的军训服下,是林真瘦韧的肌理,阎云楷默默数了三秒,才分开。
习惯了阎云楷的“骚扰”,人突然消失了,林真竟然有一丝不自在,好像缺了点什么。可能是自己太寂寞了吧,最亲密的室友从第一天就给了自己下马威,现在互不理睬。林真和其他同学交往时,他们说的话题,林真听都没听过,自然是插不进去话。他默默退到一边,也没有人注意。时间久了,林真的世界里,仿佛就只剩下一个阎云楷。阎云楷是个矛盾的存在。最初,他对自己似乎充满了敌意,可是后来,直到现在,关系像是缓和了好多。
阎云楷的性格其实很好捉摸。林真学会了顺毛捋,什么事情都依他,阎云楷就很少会骂人或者生气了。他给什么,林真都吃下,阎云楷就已经很高兴了。
阎云楷在机场大厅里等人,飞机晚点了两小时,阎云楷又是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的,所以他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他站得腿酸,脖子都抻长了,也没有人出来。小五好死不死,就挑这么个时候打电话给云少,劈头盖脸就被骂了一顿。
“收到了还不快点送过去!”阎云楷鬼吼鬼叫,给公共场所制造了不少噪音。
“云少,要是林真不肯收怎么办啊?”小五心想,我这不是正要送过去嘛,只是问问你的意见,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责任就不在我身上了。云少不在,终于到货的手机是小五签收的。小五有点为林真不值。林真没赶上好时候,只能拿到这么低档的手机。和以前那些人的待遇差太多了。不过这不是云少的责任,谁让现在是“非常时期”呢?
“你是猪啊!你不会趁他不在,放到他抽屉里啊!”阎云楷一边骂一边抖脚。
“我放到他抽屉里,就完事了?”小五不敢相信任务竟然如此简单。
“那不然哩?时间久了,他自然就会用的。牛奶不也是这样吗?哦对了,你最近有没有按时在林真桌上放牛奶?”
“呃……有。”小五只能硬着头皮说有,否则云少一定会发火。林真早上起太早了,他混不进宿舍楼,没办法送奶。这几天,云少准备的牛奶都倒进了小五肚里了。
“嗯,不错。今年年底,给你换辆车。”
“谢谢云少!!”小五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边说谢谢,一边敬了个礼。像是电视剧里的皇家警察。
“阿母!!!”阎云楷见到阿母,眼圈就红了。他拼命挥手,阿母茫然四顾,在人群中找到了高大显眼的阎云楷,她好久不见的“儿子”。
“楷楷……”阿母年纪大了,小小的个子越发萎缩,被阎云楷紧紧抱在怀里。她摸了摸阎云楷的腰身。“孩子瘦了……”
机场的人行色匆匆,但凡是经过他们的,都会瞥两眼这“母子”重逢的戏码。
阿母已经退休,在国外和女儿同住,帮忙照顾小外孙女。阎云楷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阿母了。本想出国留学时,先去看阿母,再去学校,没想到被取消了行程。阿母听说阎云楷不能来了,就坐不住了。她也十分想念楷楷,所以就飞来了。临行时,是女儿把她送到安检处;到达时,是楷楷在等她。
“林真是小偷!”
“不要脸!偷东西!”
“别打了,报警吧……”
“啧啧,Z大怎么会招这样的学生……”
……
林真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胳膊上和腿上,蚊子叮出的包连成一片,肿起来,又热又痒。他一睡着,就梦到白天的场景,他竭力争辩,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听着周围的人对他的指责,无法反驳。
银白色的月光从教室玻璃窗透过来,地上被照亮了一块。林真蜷缩在阴影里,虽然他穿着长衣长裤,可是睡下去还是觉得冷。教室外的水塘附近,几百年没在晚上闻到人肉味的蚊子,显然都被吸引了过来。它们透过衣裤仍然能叮透林真。
林真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抽屉里会莫名其妙出现一部崭新的手机?这部手机的价格,是他无论如何买不起的。这样贵重的东西,谁会乱放?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可是究竟会是谁呢?那位陈同学,林真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他在自己寝室丢了东西,为什么要到别人的寝室搜?奇怪的是,大家为了撇清嫌疑,纷纷同意被搜。如果是陈同学故意把他的新手机放到林真抽屉里,再亲自搜出来,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到底在何时得罪了他?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寝室是回不去了。至少今晚,他不想呆在那里,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听他们窃窃私语。林真虽然不在乎不相干的人对他的评价,但是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感觉。被冤枉,谁都不会好受。
林真不敢开灯,他担心被人发现,也担心会招来更多的蚊虫。他揉了揉乌青的眉骨,小臂和膝盖的伤被长衣长裤遮住了,和布料的摩擦间,流出的脓血被吸收。如果林真不动,伤口就会粘在布料上,揭开来时,会更疼。林真左眼皮肿了,是蚊子咬的。他的左眼只能睁开一条缝。
尝试了几次入睡,都不成功,林真索性挪到月光照亮的那块地面上,找出一本书,仔细阅读起来。新书是开学时领到的,大部分的同学一定翻都没翻过,林真的书上,已经有横线、双横线、波浪线、括号,有点地方划了小小的问号。几本主要科目的书,林真已经看完了一大半。他想早些看完,做到心中有数,老师讲课的时候,他接受起来才更容易。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打工。
最让林真头痛的不是专业课,而是英语。英语是必修,林真逃不掉的。林真永远忘不了,他在英语课上第一次张嘴读课文时,课堂上的哄笑。有些同学甚至笑趴到了桌子上,手大力拍着课桌。林真的英语发音口音太重了,尤其是对于这些在大城市出生和长大,能够直接接触外国资讯的同学们来说,林真说的英文,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只是觉得怪腔怪调,荒腔走板。
可林真的英文的确是他们家乡发音最好、成绩最高的。林真完全按照他家乡的英语老师的发音,每个音节,早已根深蒂固。现在突然全盘推翻,要一个词一个词的修改,对于林真来说,是一项极大的挑战。读得慢的时候还好,若是对话或者演讲,脱口而出时,口音就会跑出来。
林真说普通话时,可以尽量控制发音,但是英文对他来说,是双倍的困难。他翻开英语书,小声地朗读着。要是他能有一台电脑就好了,英语书最后一页夹着的碟片,就可以放出来。林真边听边修正,就能知道自己哪些音发得不标准。可是像阎云楷他们用的那种电脑,扁扁的,阖上了,比书还要薄,看起来很轻便的样子,估计价格一定不会便宜。林真不知道自己要攒多久的钱,才能攒够买一台二手电脑。或许可以等到下学期,他如果能拿到奖学金,电脑的问题就解决了。
读着读着,林真觉得越来越冷。他找出军训服的短袖,套在自己的长袖衣服外面。军训结束后,几乎所有同学都把军训服给扔掉了。宿舍外的垃圾箱里,一包一包的全是绿色的衣服。林真把两套衣服洗干净收起来,冷的时候可以加上。他不懂,好好的衣服,为什么要扔掉,是嫌丑吗?这衣服虽然不合身,但完全说不上丑。而且没有破,只穿了两周,就这样扔掉了,也太可惜了。
阎云楷带着阿母回了家。阿母回到自己呆了十几年的别墅,感慨万千。她第一次见到楷楷的时候,他还那么小,小手肉肉的,走路摇摇晃晃。晚上睡觉时,他会偷偷地把手放在她手臂上,想要触摸,又迟迟不敢放下。阿母心软,就把肉肉的小手搁到自己的耳垂上。楷楷摸着摸着,就睡着了。一转眼,她的楷楷已经长这么大了。
阿母不顾旅途的劳累,轻车熟路地找到冰箱里准备好的新鲜食材,麻利地做出四菜一汤。阎云楷吃到了熟悉的味道,眼泪几乎要滴到热汤里了。
这些天他陪着阿母聊天、逛街、吃饭,阎云楷在结账时惊奇地发现,他的信用卡额度限制被解除了。原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老爸的监视下,老爸一定是知道阿母回来了,才解除了限制,不让他在阿母面前显得太抠门。
阎云楷打电话给银行,确定了这一点,然后就带着阿母去珠宝行,给阿母选了一套翡翠珠宝,又给阿母的小外孙女选了一套黄金小羊首饰。
走到数码产品柜台时,阎云楷又想起了林真。阎云楷这些天,一直在等手机响。每每有短信或者手机铃声响起时,他都兴冲冲地拿出手机,但每次都是失望。林真一直没有给他打电话。短信也没一通。林真是不是忘了他了?
阿母发现了阎云楷的小动作,她笑着问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的电话。阎云楷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阿母看到他的表情,心下了然,旁敲侧击道:“山不来就水,水就来就山。真心相待,就算是磐石也会松动的。”
云少听懂了,他让阿母在茶室饮茶休息,自己重新回到数码柜台,买下一台笔记本电脑。林真这家伙,应该是这届新生中唯一没有电脑的一个吧?他连饭钱都舍不得,买电脑就更不可能了。他一定很需要这个,阎云楷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林真收到礼物时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