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唐夫人打断他的话,伸手摸摸唐唯后脑,“那以后唯唯就别去那书院了,我还是请先生来府里,之前那些先生不愿意教,娘亲给找更好的!”
夏承希:“…………”
唐唯抬头瞟了眼夏承希,向他吐了吐舌,又迅速转头给决云夹了鸭腿,决云摇摇头,缓缓将干净的饭碗放在桌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唐夫人回头望着侍女,道:“郎少爷的房间,可收拾好了?”
见侍女点头,唐夫人接着道:“那今儿先歇了吧,明日再说,我也困了。”
裴极卿带着决云走进侯府整洁温暖的客房,决云揉着眼睛倒在床上,裴极卿打来热水,轻声道:“起来擦擦脸。”
“我想睡觉了……好困……”决云眯着眼睛,任由裴极卿为他擦脸擦手,裴极卿握着那只小手,轻声道:“你真的没见过夏承希?”
看到夏承希的表现,他应该与明妃有些渊源,并且明妃会写的字很少,却能完整的写下“夏承希”三字。
可就是这三个字让人奇怪,明妃将所认识的汉字都教给决云,为何偏偏落了这三个。
“是啊。”决云靠在裴极卿怀里,迷迷糊糊着轻声道:“不过他身边那个侍卫,倒是很像连漠叔叔,名字也很像,我听到唐唯叫他‘连朔’,夫子叫我们背过什么,‘一去紫台连朔漠’。”
一去紫台连朔漠?
裴极卿愣了一下,不禁伸手摸摸胸口,那里正放着明妃留下的遗书,他轻轻将决云放在床上,为他掖好被角,嘱咐道:“你先睡觉,明儿不必早起。”
决云眯着眼睛,却还攥着裴极卿的手,裴极卿笑笑,将那只小手塞进被窝。
就在这时,木门突然被人叩响,裴极卿连忙起身,夏承希从挟着寒风进来,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轻声道:“你没吃饭吧。”
裴极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遗书取出,他拉着夏承希在桌前坐定,便掀起衣摆跪了下来,眼神中一片诚恳。
夏承希一愣,道:“这是何意?”
“草民容鸾……”裴极卿将遗书放进夏承希手里,郑重道:“受裴极卿与明妃托付,将小主子托付给夏将军。”
裴极卿不知道夏承希是不是想要利用决云,只好刻意隐瞒天子剑一事,夏承希却瞬间脸色惨白,他颤抖着将血书打开,动作仿佛僵硬的木偶。
将近一月,血书上那歪歪斜斜的十二个字已干枯发黄,边角如同虫蛀,可夏承希却似如获至宝,一直盯着看了许久。
夏承希抬起头,望着摇晃烛火决云干净精致的面孔,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开,他停顿许久,轻声道:“原来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敏月的儿子。”
裴极卿看到夏承希的反应,便也长出一口气,问道:“只是草民实在不知,将军如何与明妃相识。”
“明妃本是辽人,你应该知道吧。”夏承希抬眼远望缓缓开口,仿佛自白墙之上看到茫远千里,“辽国美人自漠北而来,是我带着兵马去迎接,辽国日益繁盛,也愈发不将大周放在眼中,之前说好将让郡主入宫为妃,最后却推说郡主病重,只换了几位美人入宫,敏月便是其中之一。”
裴极卿问道:“将军便因此与她相识?”
“对。”夏承希点头道:“大周将领中,唯有我会说契丹话。我得了匹汗血宝马,却怎么都驯不服,是敏月上前驯服了它,她连鞭子都不用,只一步便跨到马上,她身手很快,就像这孩子一样……”
夏承希只说了寥寥几句,脸上神色却经历了许多变化,悲欢离合如走马灯般上演,最终停留在一个木然的表情上,决云听了母亲的往事,却不可能明白这份物是人非的悲凉,裴极卿也只能垂着头叹了口气。
夜色之中,夏承希踟蹰抬眉,正对上决云憋着眼泪的惺忪睡眼,他攥着手中的血书,用手摩挲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有些控制不住的向床边走去,伸手将决云揽在怀里。
决云刚才被夏承希断断续续的絮叨吵醒,他虽不谙世事,只是闻得母亲旧事,又回忆起明妃讲过的那些漠北风情,明妃无数次叮嘱他男子汉不能在人前哭泣,可那双好看的眼睛依旧不禁蕴满泪水。
“后来我听闻她去了荒僻无人的行宫,便遣人将连漠换了进去。”夏承希握着决云的手,接着道:“那时我才知道,她怀了孩子,太上皇不敢叫别人知道,就遣人将她送出宫外……”
其实除了挺直的鼻梁与微微深邃的眼窝,他倒更像傅从龄一点,夏承希望着决云神色,有些愠怒道:“我只道敏月喜欢战场厮杀的男子,却没想到,她会留恋太上皇这般懦弱无能的人,还甘心为他在冷宫守着孩子。太上皇做事优柔寡断,永远左右为难,能有今日局面,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裴极卿皱眉道:“将军深知边关情势如何紧张,太上皇这样做,也是成全人情与大局,若非如此,将军又怎可能见得到小皇子?”
“那太上皇若是果决之人,摄政王又岂能逼宫。”夏承希转身,冷笑道:“裴极卿死时,摄政王列出的那十条罪名,不知道有多少,都是为这位太上皇背锅。”
裴极卿一怔,怅然道:“首辅没能保住皇上,已是大错。”
先前见到遗书情绪激动,夏承希听到那句“首辅”,才想起进京时坊间盛传的容鸾一事,容鸾是首辅容廷之子,被裴极卿信任倒也不奇怪;只是容鸾自尽不成,傅从谨和萧挽笙却放过了他,难道是此人突然转变心意,出卖皇子保全性命,并且等在此处,想用小皇子来试探他?
夏承希低眉,将抱着决云的右手松开,缓缓抚过腰间长剑,在触到剑柄的一刹那,却摸到软而温暖的东西。
“别动。”
夏承希一怔,决云猛的跳下床。
“你想做什么?”
决云挡在夏承希与裴极卿之间,抬头瞪着眼睛,一双小脚没穿鞋袜,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竟然在微微颤抖。
裴极卿蹲下,将决云揽在自己怀里,望着夏承希道:“孩子就在这里,莫非将军不信我?”
夏承希黯然收剑,点头道:“知道明妃名字的人虽然很少,但我知道,太上皇知道,也就难保摄政王和皇上也知道,萧挽笙杀人无数,居然肯放过容公子,本将实在不能理解。”
决云瞪着眼睛,他挣开裴极卿手臂,从桌上取过一只调羹权当武器,裴极卿笑着摸摸决云的头,心里反而放心许多。
夏承希若是想利用决云,便不会在乎他是否为真正的皇子,现在看夏承希的表现,似乎也在严防摄政王,而非与他同气连枝,这样看来,明妃的确没有信任错人。
“将军。”裴极卿停顿片刻,正色道:“小皇子手中有天子佩剑,我可以交给将军,天子佩剑嵌有夜明珠,夜明珠硕大璀璨,穷尽九州方得此一颗,就是摄政王和皇上,也没有这么大的赌注来骗将军。”
裴极卿话音未落,夏承希已是脸色惨白,他虽不在皇帝身边,却也知道天子剑是何意,忍不住趔趄两步跪在地上,低头道:“参见殿下。”
决云看到他下跪,伸手将裴极卿挡在身后,用强作严肃的奶音道:“我是殿下,他救了我,你不要伤害他。”
夏承希和裴极卿都忍不住微笑,决云红着脸瞪他一眼,裴极卿推推决云,道:“快让人家站起来。”
决云还是瞪了夏承希一眼,轻声道:“那你站起来吧。”
夏承希笑着站起来,道:“那殿下先休息吧,容公子,本将有些话想问你。”
裴极卿将夏承希送出门外,正欲开口,夏承希忽然伸手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声道:“现在不需要告诉我天子剑在哪,你先前隐瞒此事,想来也是在怀疑我,此刻我们各留一分,也算彼此信任。”
裴极卿一愣,进而道:“将军怀疑也有道理,其实在下也不知道,萧挽笙为何会高抬贵手,只是不论他如何作想,容鸾已死,在下现在叫做裴七。”
夏承希嬉皮笑脸道:“许是他动了真心?”
裴极卿:“……”
“不开玩笑。”夏承希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侯爷与裴公子的事情,京城人尽皆知,裴公子今日来了我这里,想必要不了几日,侯爷那边也会知道。”
裴极卿回头,望了眼那间点着烛火的小屋,缓缓道:“在下知道将军的意思,既然将军有心照料殿下,在下也可以功成身退。”
“本将自然会好好照料。”夏承希点点头,道:“摄政王要我回京城一叙,大概也是想拉拢我,也需走走这个过场,去了锦州,我会带决云去校场,让他参军习武。”
决云本在屋内,猛地听到“参军”二字,便“腾腾”跑出屋外,脸上浮现出止不住的欣喜。
“冷不冷?!”裴极卿回头瞪他一眼,厉声道:“书不愿意读,就知道打打杀杀!”
决云没有理他,仰脸看着夏承希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夏承希微笑回答,“不过书也要读,我会请最厉害的夫子,好好治治你和唐唯!”
决云突然有点泄气,刚想抬头想辩驳两句,忽然看到裴极卿有点惶然的眼神,裴极卿伸手握住那只小手,却又轻轻松开,他跪在地上,为决云拢拢衣领,柔声道:“小狼狗,这下安心了?你现在有了靠山,我也卖不掉你了,快回去睡觉吧。”
“外面冷。”决云回到房间,抬头道:“你说完事情,也快些进来。”
“好。”
裴极卿明知自己要走,却还是违心的点了点头。
☆、山雨欲来 19
夜深露重,打更的声音也渐渐消失,长街已是一片静谧,裴极卿从将军府取了些盘缠,便悄悄从后门溜了出来,他掂掂那些沉甸甸的银两,盘算着自己何时离开京城,又该去个什么地方。
他突然发现,没了不懂事的小皇子叽叽喳喳,自己居然不觉乐得轻松,反而觉得太过安静。
四下无人,裴极卿也收起了面对不同人时各色各样的面孔,他惶然一笑,单薄的身体贴着墙角蹲了下来。冬夜极其清冷,客店也都关门,他知道自己该去找云霞借住一晚,可云霞认识的是上辈子的他,那个臭名昭著的裴大人,此时已经死了。
夜风如刀般刮上他的脸颊,裴极卿漫无目的的转悠了一阵,最后实在忍耐不住,缩着肩膀摸进阳春坊内,别的坊市一入夜便四下寂寥,唯有这花街柳巷间游人如织,唯有裴极卿一脸风尘仆仆,他穿着洗到发灰的布衣,头上发髻松乱,惹得不少游人回头望,裴极卿虽不在意相貌,但望着坊间衣着精致的游人,也觉得自己十分土气,简直像个乞丐。
“哟,我听凤兰说,外面来了个俏丽的公子,一把腰比琴都要细,却没想到是你。”云霞久违的没有客人,她看到裴极卿独自而来,有些惊讶的低声道:“那孩子呢?”
“孩子交到了家人手上,你放心,没事儿。”裴极卿坐在她面前,转转酒杯道:“饿死了,去给我弄点吃的,龙井虾仁,蟹膏豆腐,再在你这里歇一晚上,放心,我可有的是钱。”
“正月还没过,哪来的蟹膏!”云霞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叫丫鬟准备了酒菜,她望着裴极卿百无聊赖着把玩酒杯的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一屁股坐在对面,微笑道:“现在小孩儿没有跟着你,是不是想的不行,谁让你总教训人家!”
“我想他?他不在多清净。”裴极卿咧嘴一笑,道:“我那不是教训他,他屁事儿不懂,要不是吓唬着,根本不可能跟我走。”
裴极卿说完这话,又望着云霞道:“不是,我当时真有那么凶?”
“看看,? 顾挡幌搿!痹葡既×诵└獾惴旁谧郎希ね芳绦嶙贝虬纾澳阆胱乓裁挥杏昧耍『⒍换尉统ご螅慈杖思页杉胰⑾备荆训滥慊鼓芗薰ィ刻崆笆视Π伞!?br /> 裴极卿“噗嗤”一声笑出来,差点将酒喷在桌上,他随手拿着一块糕点嚼着,含糊不清道:“云霞,我不等他娶媳妇了,我要走了。”
云霞将玉簪插在鬓间,道:“菜还没来就走?不吃可也得给钱,再说这外面人来人往的,别让哪个侯爷又瞧上。”
“别笑我,这次是要离开京城了。”裴极卿收起酒杯,道:“谢谢你这次帮我一把,我在桌上放了五十两银子,帮忙交给丰喜茶楼的老板,我就不露脸了,省的让人家给打死。”
云霞诧异转身,拈起银子笑道:“我可不是帮你,这是裴大人吩咐我的,当然要做到。”
“那我替他谢过。”裴极卿起身,举起酒盏一口饮尽,将杯子倒过来给云霞看,云霞拍了下他的手,叹气道:“你替他谢什么,人都已经死了,这世道想来也奇怪,我第一次见到裴大人的时候,他和摄政王还是好友,裴大人像个小跟班,就跟在摄政王和一个不知道什么公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不过摄政王纡尊降贵着还给他倒酒。这怎么一眨眼,就能把人给剐了?”
裴极卿半晌没说话,进而苦笑道:“别议论这些,省的被有心人听去。”
云霞见裴极卿没有与她讨论的意思,便也没再说下去,此时丫鬟端来酒菜,云霞不叫他动筷子,先将那些精致的糕点取了许多放入食盒,她饱含温柔的望着那些菜,低声道:“那你把这些东西,拿给小云子吃。”
裴极卿望着云霞昳丽明艳的面孔,也回忆起昔日的沉沉往事,他对云霞的接济纯粹偶然。那时云霞还是天香楼的□□,她意外怀了客人的孩子,却死活不肯打掉,硬求着老鸨要生下来,心里大概还指望着客人珍惜血脉回来寻她。天香楼的老鸨却偷偷换掉她的安胎药,云霞彻夜腹痛不止,终于在凌晨时分和着血泪生下死胎。
云霞拍了下心不在焉的裴极卿,转身道:“决云年纪还小,又没有娘,你要待他好一点。”
“是……”裴极卿举着筷子趴在桌上,感觉有些神志不清,这时,有人在外间叫云霞。云霞尖刻的声音又变成一片柔情,她提起裙角,微笑着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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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极卿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打他,他抬眼回头,正看到云霞气愤的面庞,才发现此时已到了清晨。
窗外天色刚刚大亮,正是千家万户出门谋生的时辰,裴极卿想到,他昨日未将天子剑藏处说出来,可决云又不知道,他若是离开,这两人岂不是永远寻不到。
那日在乱葬岗遇到傅从谨时正是深夜,他又独自一人,想来也不想被别人发觉,现在天色大亮,到处人来人往,正好动身将天子剑取回,再为他们送去。
于是裴极卿绕着京城转了一圈,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木匠铺,买了把尚未完工的木琴。他背着琴来到阿芙坟前,刨开土堆将宝剑取出,小心翼翼的用布条将它绑在琴背后的凹陷处,又放入琴袋,将它重新背在背上。
过了乱葬岗便是阳春坊,此时的阳春坊一片宁静,只有少数留恋的客人缓缓离开,裴极卿醉了一夜,只觉得胸口额头都在阵痛,他揉揉眼眶,仿佛觉得有个小声音在叫自己。
“裴七!”
裴极卿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小身影已经猛的扑到他身前,决云举起拳头,一拳砸在他胸口,带着些哭腔恶狠狠道:“你答应我什么?怎么就跑了?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别叫了。”裴极卿抬头,看到小侯府上的侍卫和马车跟在身后,于是把决云拉到街角,将琴放在他背上,“我是去取你的剑,来,把东西还你。”
“你这个大骗子!”决云皱眉道:“说好讲了事情就回来,夏将军告诉我,你不会回来了!你真的在扔小狗吗?!”
裴极卿一时无言,只好板出一张脸,将怀里的银子掏出来,厉声道:“你看,我拿你换了这么些钱,又不是真心想收留你,还找我干嘛?”
“不是,我搞清楚了!你是个什么大臣,你认识我爹,所以来救我,现在我都知道了,你吓唬不住我!”决云神色却突然变得小心,他拉过裴极卿,耳语道:“要是他们威胁你,我们就偷偷跑吧,你先走,我将他们拦着,咱们城外会和。”
“没有人威胁我,只是夏将军认识你娘,跟着他,你就安全了。”裴极卿换了种说法,他搓搓决云的手,柔声劝道:“是我不该不辞而别,可我没有武功教你,你跟着我,只能住回小房子,还要在书院里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