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云的眼神又沉下去,摆手道:“请吧。”
自决云登基之后,林辰明里暗里强调的不过一事,那便是请皇上纳妃,决云深知他根基深厚,所以未敢轻动,只推说太上皇驾崩尚未三年,婚娶即是不孝。
他正在想林辰又换何种说法时,门外人已经碎步进门行礼,决云望着他颤颤巍巍的面孔,心想你这么老,还一趟趟跑什么。
但他依然微笑,客气礼让道:“快给林太傅赐座。”
林辰缓缓坐下,低眉接过一杯雨前龙井,他将茶杯放下又举起,也不开口,喝一口叹一口气。
“林大人,出什么事了?”决云明知故问,“您来找朕,却只字不提只是叹气。朕固然年轻不经事,可也并非阻隔言路的昏君。”
“此事若说出口,只怕皇上心情不悦。”林辰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臣……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要朕纳妃,那林大人也不便再提。”决云想也不想,又补充一句,“容大人虽仍在兵部,可他于朕有半师之谊,也定然不会同意。”
“太上皇驾崩,按礼制两年不得立后大婚,现在已四十九天满七,您又未曾婚娶,应当先确立皇后人选,将大婚一事提前预备。皇后与四妃不需大费周章民间采选,只需官家有德有才之女即可。”林辰抬头,脸上布满皱纹,“臣已与礼部和容大人商议过,他们可有意见呈给皇上?”
决云语塞,的确,裴极卿一直没有就此事发表意见,他的手缓缓握拳,有些愤怒的掐着手指——难怪,这人不敢单独来!
裴极卿虽未劝他娶妻,却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决云心中猛地动了几分真火。
“不过臣此次觐见,不全是为了纳妃一事。”林辰皱眉,迟疑片刻道:“今年新开恩科,为皇上选拔了许多新科士子,他们的意思,仿佛对容大人深受宠信颇有微词。”
“此话怎讲?”决云微微蹙眉。
“皇上即位,曾用过辽人兵马,也让定州流州诈降,您与辽国国主情谊深厚,这老臣都很清楚。”林辰为难道:“可用异国兵马杀退反贼,这种事可大可小,天下士子不明白其中缘故,总觉得咱们是在借辽国兵马挣权位……您如果向他们费心解释,倒是向自己身上泼脏水,臣的意思,不如说是容大人擅自而为……”
话音未落,决云已将杯盖摔在茶盏上,瓷器相撞声甚是刺耳,林辰连忙起身下跪,低声道:“是老臣失言,皇上息怒。”
林辰话虽如此,脸上神情却全无惧色,眉目间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他为臣多年,盘根错节,早已与整个官场融为一体,向来坚信无论皇帝是谁,终究都会为自己所制。
这场对话很快不欢而散,决云知道林辰如根深之树,言辞上一直有所忍让,此时有年轻宫女进来福身,进而低低道:“皇上,该传晚膳了。”
“容大人呢?”决云推开茶杯,没耐烦道:“朕是不是叫不动他!”
“容大人回话了,说今日身子不适。”那宫女立刻跪下,忍不住倒退半步,眼睛里晕出几分胆怯泪水,“他说不来了……奴婢也……”
“朕有怪你吗?啊?!”决云低头,全然不知自己的眼神有多凶神恶煞,“起来!朕这么客气!你怕什么!”
小宫女慌忙起身,大眼睛里泪水涟涟,肩膀微微发抖。
决云望着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计,手忽然拍上小宫女肩膀,“你去,给朕找个炭盆来!”
这下,小宫女哭的更伤心了。
黄昏时分,丰喜茶楼,茶楼外大街上一片喧闹,而茶楼中亦然。
“列位要知道,摄政王何等声势浩大、炙手可热,那容大人毫不畏惧,挺身而出,列数摄政王十条大罪,摄政王勃然大怒,说我要诛你九族!容大人面不改色道,你就是诛老夫十族,你也是个乱臣贼子……”
说书先生话到一半,发现似乎无人在意,卖着关子将折扇放下,在座茶客不满道:“你今日这些故事,可没有那些秘史来的好玩!”
“我哪里讲过什么秘史!”说书先生面红耳赤,抢白道:“我这辈子,最恨那些对过世之人指手画脚的小人!”
茶客一阵哄笑,倒也觉得了无趣味,反而请了唱评弹的姑娘进来,说书先生愤愤不平的收起折扇惊堂木,重新坐回柜台。
“先生!”店小二似乎换了人,“您之前讲容公子的香艳故事,我可是都记得。”
“滚你丫的。”说书先生摆手,没好气的将折扇掷去。
裴极卿依旧坐在靠窗位子,穿着白衣,照例点了碗招牌的三鲜馄钝,馄钝很快上桌,裴极卿掷了半勺辣椒下去,他本来还指望着听几句溢美之词,可这位说书先生闭口不言,倒真真叫人遗憾。
“先生,今天可有好戏看。”那小二将脸凑过去,“这春闱的士子,都说现在的容大人卖国求荣,为了要皇上登基,居然私自借用辽国兵马!你说这皇上会不会……也和容大人……”
裴极卿刚刚咬了一口,听到这话,猛地将半颗馄饨全部吞下,烫的舌根都有些发麻,他抬手去拿桌上瓷杯,却是扑了个空。
杯子已被人捏在手里,裴极卿怔怔抬头,正看到萧挽笙愤怒的瞪着他,手指几乎要将那个茶杯捏碎。
“容大人,你却在这里潇洒。”萧挽笙坐在他对面,不客气的坐在他对面嗑瓜子,“晓不晓得,前面站了十万个人堵你,你都看不到?”
“我的确不晓得有十万个人,不过要不是他们堵我的轿子,就去阳春坊吃蟹粉馄饨了。”裴极卿翻了个白眼,只瞪着他手中瓜子,“你若是担心我,就该看他们何时走开,而不是在这儿吃本官的瓜子。”
“你……”萧挽笙一时语塞,直接拎着他手腕出门,行至僻静处,才将他狠狠掷在墙上,“那你晓得……知不知道,这些人都说些什么话?”
“还能说什么?”裴极卿揉揉被他掐疼的手腕,接着如数家珍,“说本官烟视媚行,倚腰货色,不然就是卖国求荣,难道还能有更难听的?”
“你都知道,为啥还不管?”萧挽笙愤怒着瞪他,“要不我去把他们抓了!”
“本官要抓早就抓了,还能等到你动手?现在我若坐着轿子出去,只怕不用明天,立刻就会有被我家‘恶仆’打伤的‘寒门士子’。”裴极卿眯着眼望去,“林辰这点手段,可比容廷差了许多,人容大人要弹劾的时候,门生可都抬着棺材。人家要碰瓷,我可不能上赶着去!”
萧挽笙听了这话,微微安了些心,却仍旧有些不满的皱眉,接着问:“难道林辰势大,咱们就看着他这么堵下去?当时你还上奏皇上,要他当太傅!”
“林辰的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一天两天能动的。”裴极卿低声道:“林辰面对傅从谨很是谨慎,可陛下对陛下却步步相逼,他既然已经膨胀,我不妨在这把火上浇点油,你仔细想想,昔日的怀王是什么下场?罢了罢了,咱们也不坐轿,我给容廷修了祠堂收敛尸骨,今日快要完工,正好要去看看,你也去磕个头吧。”
萧挽笙虽然明白,脸上仍旧有些愠怒,待他们走出茶楼,人群已陆陆续续散去,裴极卿带他小心绕过,进而低声道:“这些人都是新科士子,年轻气盛,极容易被人蛊惑,可他们寒窗苦读,出身微寒,如果真能入朝为官,倒是能辅佐陛下,与林辰稍稍抗衡。”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有一位青年正走出巷口,他手中抱着书卷,正气凛然的站在裴极卿面前。
萧挽笙护了一把,示意裴极卿躲开,那青年眉目清秀俊朗,毫不畏惧道:“容大学士被诛十族,你却为了权位与辽国兵马私谈,若非皇上神勇,岂不让辽国人有机可乘?!”
“你懂个屁!”萧挽笙皱眉,却被裴极卿一把握住手臂,他索性换了一副面孔,故意笑道:“妖言惑众!现在你的朋友都走了,若在这里抓你下狱如何?不知道去衙门挨了板子,你是不是还能靠着两条腿立37 在这里?”
那青年眉目禁不住出现惧色,却一步未退,眉目间一片光风霁月,却又有些执拗,“我虽家境贫寒,可也是读书人!正是一直仰慕容大人气节,才不忍看你借皇上宠信,败坏了他的名声!”
裴极卿怔了一怔,进而温和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青言。”那青年仗义执言,忽然又道:“……这都是我一人所为,你不能倚仗权势……难为我的家人!”
“徐公子,皇上选贤任能,不会在意家境身份如何。”裴极卿望着他,温和道:“既然你仰慕容大人,我刚刚为他修筑了祠堂,今日勉勉强强有了形状,你要不要随我去看?”
那青年望着他的眼睛,愣愣的点点头,仿佛这位传说中烟视媚行不择手段的宠臣,与他眼前的人有很大差别。
☆、第93章
裴极卿也不多言,直接带着徐青言向城郊而去,萧挽笙两天没有刮胡子,脸上乱糟糟生着许多胡茬,看着十分凶神恶煞。
“祠堂就在不远处,你若是不信,可以现在回去。”裴极卿回头,望着徐青言强作镇定的年轻面孔,“我给你雇马车的钱。”
徐青言听到这话,反而挺起胸膛,将怀中书卷紧抱,他虽然神情凛然坦荡,却的确落魄,手肘处还打着一方补丁。
他似乎怕别人看到,还有意藏了藏。
裴极卿见徐青言不语,也未再劝,只是继续向城郊而行,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不到,夕阳已然下坠,面前出现一栋将要完工的青灰色建筑,这座祠堂肃穆简朴,遥遥与皇城北方相对。
“容大人!”工人从祠堂中出来,微微擦去额角豆大汗珠与灰尘,“容大人,这完工还要再等几日,您怎么就先来了,这里连个坐处都没有,您看……”
“没关系,我只是随便看看。”裴极卿毫无架子,索性坐在门前青石上。夕阳的余晖温暖祥和,将他的身影与容府祠堂一同笼罩,容家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与容廷的知交好友,全部被供奉在这座朴素的祠堂中,遥遥与太上皇所在的皇陵相对。
他的确曾与容廷政见不合,也觉得他为人太过耿直,不适合在这个官场生存,而此刻一切尘埃落定,才觉得猛然开悟。
容廷为人向来清正,只是空有一副文人的臭架子,若是换了其他皇帝,只怕也不能容他,自己以死报答傅从龄知遇之恩,焉知容廷不是在报傅从龄的相容之情。
海晏河清,英灵却早已不在。
裴极卿很想对容廷说几句话,可此时这里还有别人,自己的身份更是容府公子,于是只好远远跪下,对着尚未修缮完工的祠堂叩头。这一拜,算是报答对容廷与自己的同僚之谊,也算是报答容鸾的这具身体,以及他平白无故被人玷污的清名。
徐青言一惊,抱着书卷愣愣跪下,脸上神情如同一棵呆木头,半晌才道:“原来,你是真的修了祠堂,那……”
“春闱快要放榜,你也许能拔得头筹,为何要与他们做这等事?”裴极卿起身,轻轻拍去膝上尘土,“今日你见到的若不是我,而是这位侯爷,可能早就去刑部衙门报道了。年轻气盛,也无需给人当枪使。”
徐青言退了半步,脸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读书人虽然家世落魄,可也需行为磊落。”裴极卿猛地抽出他手中书卷,“你身上打着补丁,可用来讨伐我的这些罪名,都写在澄心堂一钱银子一刀的宣纸上。”
徐青言这些辩无可辩,年轻俊朗的面孔猛然烧红,萧挽笙见他面皮极薄,又忍不住道:“妈卖批,看来你小子也是收钱办事,还装什么读书人,不如现在就跟我去,让刑部衙门给你加个班。”
“我不是收钱办事!前番虽然误解,却也出自真心。”徐青言听着这番威胁,却又挺直胸膛,“今日的确是我的错,你们若要拿人,就动手吧!”
他梗着脖子,一脸不服输的表情,明明捉襟见肘却又坦坦荡荡,倒真如落架凤凰。
“我没有打算拿你,这篇文章写的不错,兴许能得一好功名。”裴极卿展开书卷,又缓缓合上,将一锭银子递给他,“配得上这样的宣纸。”
“我不要!”徐青言摆手,接着退了几步,“今日误会容大人了,若真有功名,再去府上拜谢。”
“婆婆妈妈。”萧挽笙倒有些不悦,“给你你就拿着……”
“容大人?”萧挽笙话音未落,已有两名侍卫接近,裴极卿认得这两人面孔,想必是决云又来兴师问罪,不由得揉揉太阳穴。
“皇上又叫我进宫?”裴极卿匆忙低头,故作嗫嚅,“我近日身体不适,还劳烦两位大人通传……”
“皇上没有要您进宫,是另有旨意嘱咐,特意遣了小的前来知会,辽国使者近日要来京城,要您亲自去驿馆布置,这些日子繁忙,也就不必进宫了。”那侍卫没有宣旨,只是递上一份简单手谕。
裴极卿蹙眉,伸手展开手谕,那的确是决云的字,却未在上面盖印,决云做皇帝以来,几乎日日叫自己进宫,他也是为了避林辰泼的这盆污水,才有意退避几日。裴极卿低头思忖片刻,心中猛然想到林辰日日进宫,又对自己心怀不满一事,于是急忙道:“二位大人,这可是皇上亲笔?”
“这是小的亲眼看皇上所写。”那侍卫低头,紧张道:“小的听皇上的意思,本来打算叫您去锦州迎接,后来又不知怎么念叨了一句侯爷,才决心只叫你布置驿馆。小的可给您提个醒,是不是哪里开罪了皇上了……”
裴极卿了解决云,他若始终不肯进宫,决云不仅不会刻意疏远,反倒会日日催他进宫兴师问罪,小孩若是要自己不要进宫,八成是因为宫中出事。
但他却要自己留在京城,还特意提到了萧挽笙,想必是怕那日城门口的一幕再次上演,所以才要他留在京里,到底有萧挽笙护着,也不至于为人所害。裴极卿猛然想到这几日林辰气焰嚣张,而会制‘词牌名’的晚晴又未死,难不成林辰连侍三主,终于忍不下去了?
春寒料峭,裴极卿却出了浑身细汗,他突然转身望着萧挽笙道:“侯爷,您现在速回卫所,千万将禁军看好,我这就进宫,将腰牌借我一用!”
萧挽笙皱眉递上腰牌,还未出口要他解释,裴极卿已牵过侍卫身侧白马,侍卫躲着马蹄伸臂一拦,愤怒道:“容大人,即使您得皇上宠信,也不应该抗旨!”
“我抗旨之罪,皇上自会责罚!”裴极卿勒紧缰绳,双脚夹着马背,接着又夺过马鞭,白马随即嘶鸣,向着皇城方向而去。
萧挽笙连忙牵过另一匹马,那侍卫一拦,苦笑道:“侯爷,您若把这匹马也牵走,我们兄弟可就要走回去了。”
“军情紧急,要是给耽误了……”萧挽笙本来无比愤怒,忽然紧盯侍卫眉间神情,又松松放开缰绳,倒是有些无奈的笑了。
“妈卖批的。”他平白骂了一句,将缰绳扔回侍卫手里。
裴极卿策马直奔皇城,门口侍卫迅速将他拦下,裴极卿一扔马鞭,急急道:“快让我进去。”
“外臣入宫,总是要通报的。”那侍卫认识裴极卿,只脸上有些为难,“皇上正在养心殿休息,他特意吩咐过,我们……”
“我这里有萧挽笙的腰牌,如果皇上怪罪,你直说是他的命令。”裴极卿把腰牌一解掷在地上,额头胸口已沁出一层细汗,接着扬起头向前望去,目前宫里人来人往,各处侍卫各司其职,倒与往常别无二致。
他松了口气,回头道:“今日下朝后,可有谁进宫吗?”
“只有林太傅。”那侍卫回答,伸手拾起地上腰牌,为难道:“容大人,小的知道皇上待您极好,可他特意吩咐拦您,小的怎么敢……”
“你既然知道皇上信任我,就别平白无故得罪,里面的事我自有分寸。”裴极卿取过腰牌,看侍卫已犹豫着让出一条道,他思忖片刻又道:“守好这里,如有变动,先派人去找萧挽笙。”
那侍卫知道裴极卿深受宠信,这腰牌又相当于萧挽笙的命令,既然不好得罪人,便也不再阻拦,缓缓让出一条道。
裴极卿即刻向决云休憩的养心殿而去,走了几步后,心中又疑窦丛生,这禁军向来守在宫门口,知道决云在宫里休息,不许外人打扰便罢,怎么会知道决云现在正在养心殿。
他心中有事,脚步却飞快,待到了养心殿门前,心才真的提了起来,殿前守卫森严,宦官宫女林立,他又被拦了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