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云买了两根糖葫芦,连路边小孩都忍不住侧目,裴极卿翻着白眼,眉毛气的有些发抖,索性决云生的俊朗,如果他再胖些丑些,只怕路过人都觉得自己带着一个智障。
“裴叔叔,我要那个。”决云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伸手向前指去。
“要什么啊,你还吃这种小孩子的东西,丢不丢人。”裴极卿这么说着,还是伸手接过糖葫芦举着,“快些回去吧,我是真怕被别人瞧见。”
裴极卿一面抱怨着,一面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那里正摆着一家卖陶瓷摆件的小摊,望着小摊上吐着舌头的陶瓷小狗,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正刻薄挑眉的面孔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真拿你没办法。”裴极卿上前,伸手拿起那只陶瓷小狗,他盯着小狗黑漆漆的眼睛,又转身望向决云目光,心里骤然化成一汪水,接着顺手将铜板递去。
店家欢天喜地的收好钱,转身去取用来包装的小盒,忽然间有人从街边客栈滚了出来,接着是一阵东西落地的杂乱声响,那人慌忙拾起包裹,里面别无他物,只是一些厚重书本、笔墨纸砚。
“明明就没有钱,你还强赖着,真没见过这种人!”店小二斜眼,身后跟着几名大汉,“还不快滚!”
四下聚来些人,那人抬起头,一双眼睛充血,肩膀额角渗出血丝,手里抱着脏兮兮的书本。
决云有些看不过,裴极卿拦了一把走上前去,却看到那人面孔有些熟悉,他虽然身上沾着泥土血迹,面孔却依旧清朗,正是那日的书生徐青言。
徐青言怔了一怔,已被裴极卿拉到墙角,他先前还直直站着,此刻却突然退了一步,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要赊账,之前来的时候,老板说科考士子,付不起钱可以做些杂工抵债,现在又突然变卦。他若不说,我也不会住他的店。”
虽然店小二有些粗鲁,可住店收钱天经地义,决云在殿试上见过徐青言,大概夜晚天黑,他没有认出自己,心里猛然生出几分醋意,摸出银两给他,“去换一家住吧。”
徐青言依旧像个呆木头,急忙摇头,“我不要别人的钱。”
决云觉得他文章不错,却没想到这么固执,于是蹙眉,“你不要钱住哪里?”
“不给你钱,先住我的府上。”裴极卿接过他的话,温言道:“明日春闱就要放榜,你得了官职便可以有薪俸,届时还我也不迟,现在你还受伤,难道不要伤药吗?”
徐青言愣了愣,额头上疼痛隐约传来,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路上,决云38 都将小狗捏在手里,摆明了朕不大高兴,裴极卿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为徐青言取来伤药放在桌上,决云一把将伤药拿过,恶狠狠道:“别客套了,怎么文章写的不错,人倒这么呆。”
“你是谁?”徐青言愣愣,突然想到自己曾写过文章骂裴极卿,于是慌忙解释,“前些日子写的东西,不作数的。”
“那间客店时常接待士子,也的确会让人做些工来取代店钱,因此名声很是不错,也能吸引下一届的士子住店。”裴极卿见他脸色蜡黄,又从柜里取出点心,“你之所以被赶走,正是因为前日被人蛊惑,林大人现在不准备攻讦我,自然要将你们这些帮凶赶走。”
徐青言听得一愣一愣,心底又觉得很有道理,他放下戒心粲然一笑,伸手接过点心,“这样说来倒怪我,是我叫他们别再写文章骂你,还叫人去老容大人的祠堂祭拜。”
“世事并不非黑即白,你只见到我修祠堂,却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人。”裴极卿先是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这人会为自己说话,进而补充道:“罢了,你初来京城,还未踏进仕途一步,这些事情总会明白。你若春闱得中,打算做什么官职?”
“容大人,我要进刑部!”徐青言放下点心,声音骤然十分笃定:“学生愿意去刑部查案,愿我大周江山千里,再无冤刑。”
裴极卿再次怔住,进而温和一笑。
夜色渐深,徐青言包扎好伤口,便被侍女带着进客房休息,侍女走后,决云从屏风后出来,裴极卿为他带好斗篷兜帽,“行了,万幸没人认出来,今夜你也出去晃了,回宫去吧。”
“你有意让他进刑部,是因为林辰已是太傅,所以要在刑部安插自己人,逐渐分化他以前加固的势力。”决云蹙眉,“我看他虽然文采不错,可做事不会转弯,日后未必能为你所用。”
“那也无妨。”裴极卿摇摇头,抬眸望向决云双眼,进而坦然道:“前世我为了权位,难免走结党营私之流,可清正之士不该毁于党争,更何况,我也愿意大周再无冤刑。”
月影摇晃,决云也跟着沉默,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裴极卿默默无言,终是同时报以一笑。
原来时光温和,早已悄然将一切改变。
十三年前,他们曾在腥风血雨中相遇,他是不知礼数教化的异族小孩,而自己是患得患失为人诟病的佞臣。
时光回溯,裴极卿似乎同时看到数年以前,小孩正踢着石子跟在自己身后,他被先生罚的手心红肿,死活闹着不愿意上书院去。
所幸相遇一世,终究是为彼此变成了更好的人。
☆、第一宠臣 12(结局)
清晨时分, 春闱放榜,皇帝于宫中撷英殿后的琼林苑设恩荣宴款待新科进士,此时正值杏花盛放, 殿试高中的进士也被称作“天子门生”,这些英才与皇帝一起于春日杏林之中宴饮,正是象征着国家人才济济,蒸蒸日上。
徐青言文采斐然,因而得中探花。杏花灼灼下, 他身着簇新青衫近前跪地谢恩, 决云本以为他行礼时会十分惊讶满脸呆相,可此人却形容雅正, 十分沉重淡定,只是仍留有伤痕的额角虚虚浮出冷汗。
决云望向裴极卿, 他正远远站在徐青言身后微笑,想必昨夜自己走后, 已然告诉徐青言该如何行礼谢恩。
开宴之前例行封赏, 状元榜眼皆入内阁为官, 唯独探花徐青言赐正三品刑部侍郎,群臣在杏花下同新科进士一起下跪谢恩,口中齐祝大周人才济济,国运恒昌。
决云抬手示意大家平身入席,宫女内侍列队而入,先上了道一品宫燕开胃,新科进士大多出身贫寒,莫说没有见过贵重食材,就是此刻望着那些镶金镂玉的精致器皿,也觉得无法下箸。
决云也不喜欢这些量少精细的菜肴,只喝了半口汤,以此来示意大家不必拘谨,此时侍女缓步而来,在他身边轻轻耳语。
“今日能与诸位同宴,实是我大周江山之幸。”决云斟酒起身,朗朗道:“明日辽国使者前来,朕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就暂时失陪。”
话毕,众人一同起身跪送,菜肴一道道送上餐桌,坐于首席的林辰颤颤巍巍起身,片刻后随决云而去。
林辰在刑部待了二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其中,此刻决云猛地塞了位新科进士入刑部,他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决云要做什么。
林辰年逾花甲,身后又有萧挽笙这个正一品将军做女婿,却为何总是看不清形势,裴极卿冷眼望着他有些趔趄的跟去,倒觉得有些好笑。
裴极卿回头,正看到徐青言有些怯怯的盯着面前酒杯,于是伸手拍拍他肩膀,徐青言猛然回头,正看到裴极卿敛袖举杯,向他微微颔首。
宴饮仍在继续,决云绕回养心殿前,只见碧荷背着他站在两名内侍之前,几人手中端着两只托盘。
“准备好了?”决云声音极轻,嘴角勾勒出温柔弧线,碧荷转身下跪,却被决云扶了起来,圆乎乎的脸上兴奋一笑,“皇上,都准备好啦!”
决云此时身着明黄常服,长发尽数束于头顶金龙发冠,他伸展双臂,碧荷与另外两名宫女上前,将身上常服与发冠除下,只剩下一身熨帖的明黄中衣。
“这礼服是奴婢亲自盯着他们赶制,一针一线都很用心,龙更是绣的栩栩如生!”碧荷的声音里带了些兴奋与骄傲,接着用雪白圆润双手提起正红衣领,决云挺胸抬头,由他们将宽大礼服一层层套上。
最后,碧荷将缀着珠玉的腰带为他系好,决云抖抖广袖,又低眉理好腰带,缓步走至铜镜前。
大周以火德王天下,铜镜中,这一袭礼服如同赤火,其上彩龙于云间翱翔腾跃,决云回头,沉重腰带勾勒出笔挺纤细的腰线,他抬起头,眉目桀骜却有三分温柔,恰是年少英俊,无法言表。
碧荷与身后宫女都呆呆怔住,过了一阵,她才红着脸兴奋道:“皇上穿着礼服,可真好看,就像准备大婚一样……”
“胡言!大婚的礼服和这不一样……”
碧荷话未说完,已被身后人推了一把,她乖觉闭上嘴,可心里觉得很是委屈,自己又没见过大婚,只是看到就觉得像嘛。
决云脸上漾满笑意,抬手从小柜里取出几枚金珠,接着笑道:“这些都是原先打算用在发冠上的,衣服做的不错,如今赏了你们吧。”
“皇上。”决云话音未落,门外内侍轻声跪下,“林大人求见。”
决云眉目间出现几分不耐烦,他伸手遣退宫女内侍,低声道:“传。”
林辰提着衣角,半是哆嗦着跪在地上,决云只吩咐为他赐座,眼神依旧停留在铜镜上,过了半晌才道:“林大人不去与新科进士宴饮,到这里来有什么指教?”
“皇上,今日新科进士封赏,按照往常例子,都是要先入内阁的。”林辰缓缓起身坐下,说话颇有些不客气,“那徐青言无才无德,不在内阁历练学习,倒先去堆满实务的刑部,老臣着实觉得不妥。”
“徐青言高中探花都无才无德,林大人,你是觉得我大周没有可用之才?”决云转身,眼神中温柔荡然无存,只明显透出帝王威仪,“莫不是林大人已位列三公,倒觉得朕有意架空你的权力,还派新人分化你在刑部的势力?”
“老臣不敢。”林辰正是这个意思,却没想到决云直接说出来,慌忙起身跪在地上,“老臣一言一行,都是为国家着想。”
“林大人快快请起,朕也没有苛责。”决云收起方才神色,又假意安抚,“林大人劳苦功高,朕一时失言而已。”
这一收一放,林辰额角已蔓上豆大汗珠,他望着决云身上服制,皱眉问道:“皇上明日接见使臣,可是要穿礼服前去?”
决云点头,“礼服刚刚送来,所以朕才匆匆回宫一试。”
“我大周以火德王天下,于形制上,赤色乃是最高,可辽国毕竟番邦,若穿礼服接待……”林辰明明话里有话,却还故作为难,“似是有些不妥。”
“辽国来使,朕以此昭示□□诚意而已。”决云蹙眉,“林大人为何说不妥?”
“陛下的生母为辽国人,坊间本就有所议论,若陛下还待辽国以此亲厚,臣害怕有人会说,我大周倒成了他辽国附属……”林辰抬眸,试探道:“臣先前要皇上立大周名门贵戚之女为皇后,也正是此意。”
“朕身世的确不好,多亏爱卿想的周到,明日辽国使者前来赴宴,百官也会到场。”决云拍拍林辰肩膀,眉目间神色半是为难半是欣慰,“届时,朕一定会答复爱卿。”
林辰跪地行礼,脸上神色终于放松,甚至带了些得意,摄政王也好、傅允珲也罢,无论这个皇位轮到何人,他终有自信把朝廷牢牢握在手里。
翌日傍晚,辽国使者进入京城,自太上皇薨逝后,京城头一次点染出些许庆祝之色,自皇城到翊善坊边界,无数街灯交叠绵延,辽国车驾于长安街前碌碌而过,华服使者身跨高头白马,身后跟着十辆满载异国珍宝的马车。
裴极卿站在皇城门上眺望,决云身穿常服守在旁边,他伸手遣退侍从,趁着四下无人,迅速将手探到眼前人的腰间。
“皇上!”
侍卫突然冲上城墙,把决云吓得差点栽下去,他蹙眉回头,“什么事?”
“太庙那里……”侍卫怯怯将东西放在地上,迅速道:“送来这个东西。”
决云还未再问,侍卫已知趣离开城墙。
决云低眸望去,地上放着一只小包裹,他伸手将包裹打开,竟然露出一只青瓷骨灰罐。
“是不是我放了傅从谨,他反而活得不耐烦。”决云紧紧瞪着那东西,将裴极卿拦在身后,“来人……”
“别叫了。”裴极卿有些哭笑不得,“那是我。”
“那是裴极卿。”裴极卿补充道:“别给踢烂了,我还要风光大葬呢。”
决云无语:“……”
裴极卿抱起骨灰罐,突然长叹一口气,“他大概是放下了。”
决云应当不知道傅从谨对他的复杂心意,可依旧没有多问,仿佛已经明白何事,裴极卿从包裹中取出一封信展开,而后又轻轻合上,低眉道:“傅从谨说,林辰屡次派东厂前往太庙,不仅注意他,也时刻注意着晚晴肚里的孩子,要我们多加小心,防着他借傅允珲之子兴风作浪。”
即使做了天下第一人,也避不开这些没完没了的明争暗斗。
决云的脸上蓦地有些疲累,伸手将裴极卿揽在怀里,突然间天际烟花炸开,决云低头吻吻他的眉睫,低声道:“使臣马上入宫,朕要回去更衣,你也快点来。”
裴极卿回过头去,短暂的碰了下他的嘴唇,接着目送决云离开。
他静静抬眼,远处一派欢声笑语,华灯初上,仿佛将曾经满城的血腥气息尽数掩盖,即使皇城最最边缘的福熙殿,也因为傅从谨的翻修而金碧辉煌。京城的确是个好地方,人马自四面八方而来,有人图功名,有人图富贵,熙熙攘攘,各自奔忙。
他曾刻薄冷漠,觉得这个皇城充满肃杀,一砖一瓦,无不是用人血铸成。
正如没了傅从谨还有林辰,没了林辰还会有东厂,人世间的斗争如同太阳东升西落,永远没有终结。
可如今回头望去,只见到琉璃金瓦在红灯映照下泛出昔日积雪般的光芒,而在远处,游人熙熙攘攘自皇城前走过,叫卖声络绎不绝。
紫陌红尘,浮生如斯美丽。抬眼十万人家,转身雕梁画栋。
城门下的青砖被磨得光滑,那里曾有无数人走过,他闭上眼,回忆如走马灯一般轮换。他第一次在太子府偷着学人写字,而后等来春闱放榜,换上绯红官服,跟着傅从龄自宫门而出,傅从谨身跨白马从塞外回来,邀他们一同喝酒。
回忆堪堪凝固在自己跟着决云来到城墙那日,决云牵着他的手问,如果我做皇帝,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展眉望去,天下之人有千千万,正如同人间千万险阻,永远都数不到头。
所幸今生在千万人里遇到了最好的那个,所以前路茫茫,也觉得无所畏惧。
裴极卿仰头,终究没有了昔日畏高的毛病,雪白脸色被红灯染上一层温柔。
“容大人。”一名兵士跑上城墙,接着跪地道:“辽国使者已经准备入席,各位大人也进了皇城,您快去吧,这里有我们守着。”
裴极卿点头,微笑向皇城而去。
皇城宣德殿外广场,已远远传来悠然丝竹之声,内侍引裴极卿落座,他抬头望去,眼前赫然是身着华服的林贺,他居然穿着使节的衣服坐在那里,脸上露出如猫一般的狡黠微笑,伸手举起一杯酒。
虽然不知林贺为何要等了这么久才偷偷来,可裴极卿还是望着他的模样失笑,伸手举起酒杯。
金色酒杯上嵌着玉石,其内蔷薇色酒液波光粼粼,内侍尖锐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皇上驾到——”
四下群臣迅速起身出席,齐声跪倒在道路两侧,万岁声中,决云身着赤色礼服缓缓走过,他敛起广袖转身,微笑道:“众卿平身。”
丝竹声再次响起,舞女于殿阁两边款款而出,使者上前行礼,接着朗声道:“我大辽国主曾与大周永结友邦,近期特闻新帝登基,于是送来黄金观音一座,这黄金观音乃沙漠石窟所出,日精月华,甚是灵验。今日奉送与大周皇帝,恭祝您万寿无疆。”
使者话毕,四下微微泛起些质疑声,贤王登基后,辽国的确没有立即来贺,如若辽主是刚刚得知贤王登基,那先前辽国出兵帮助贤王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裴极卿突然觉得很是畅快,他再次举起酒杯,对刚刚谢恩后落座林贺道:“多谢。”
“今日我来,可不全是帮你这件事。”林贺举杯,琥珀色眸子一转,却有意闭口不说,“来,还是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