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乱七八糟地飘远了,姬遥莘感到了疲惫。其实鬼魂也会疲惫,和人一样,保留了生前的诸多习惯,在这个灰色的世界这样浑浑噩噩地存在下去。她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她是被那孩子的惊叫吵醒的,第一反应是她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姬遥莘急忙翻身爬起来,看到天已经亮了,苏箬正穿着睡衣和拖鞋站在茶几前,万分惊恐地望着茶几上的什么东西。
“姬遥莘,你昨晚在这画什么呢?”苏箬大声说。
姬遥莘的心往下一沉。她昨晚在纸上写了写年代和事情之类,以及写了一些名字,这些东西怎么都不可能和恐怖联系到一起。她坐起身,看到桌上的东西时,又是一愣。
圆珠笔在发暗的纸页上画了一幅地狱图景,线条简单却传神,恶鬼清晰可辨。姬遥莘知道,这是一幅简笔的地狱变。
第90章 地狱变(10-2)
鬼是不会出汗的。但姬遥莘很熟悉这种感觉,冷汗慢慢地从皮肤毛孔中渗出来,皮肤里好像装着一个空调,身体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
她并不害怕这幅图的内容,连同图案的笔触都看得出来十分业余,大概只是看了几次地狱变的印刷品,再拙劣地用简笔画在线到纸上吧。她最为害怕的是,是谁趁她精神放松的那段时间,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将她写了乱糟糟东西的纸,调换成一幅地狱变……
“这是什么?”那孩子还在精神紧张地自言自语,她的手在发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卧室捧出一个手机。已经帮她把幽冥令变成了匕首,她居然又擅作主张变回了手机?这个小小的令牌一样的东西魅力就这么大吗?虽然那孩子用这玩意儿拍摄到鬼影并冲洗成照片的举措还是让姬遥莘挺吃惊的。
当然,现在不是计较手机的时间。
“地狱变。是佛教里面描绘地狱情景的一种图,”姬遥莘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她不希望那孩子为此过度担心,“我没事画着玩的,吓到你了,抱歉。”
她不想吓到苏箬,虽然苏箬脸色苍白,很明显就是被吓到了。
那孩子的恐惧——如果硬是要用一个形容词形容的话——十分美味。叶莲娜曾经说过姬遥莘是吞噬他人恐惧的低等动物,那是因为叶莲娜并不懂恐惧是如何作为一种养料和美食的。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最近姬遥莘并不希望苏箬流露出过多的恐惧,至于是什么原因,姬遥莘“存在”了七十年,早已心知肚明。
只是不愿多想而已。这件事情似乎比宿敌本身的威胁还要离谱,所以姬遥莘一旦想面对这件事,首先就要面对并不存在的头疼。
那孩子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她说她要去楼下的小摊吃早点了。开始她还会礼貌地询问姬遥莘需不需要带点什么吃的,但魂魄是并不需要吃东西的。苏箬本身的恐惧就比一切珍馐都更为可口。
苏箬走后,姬遥莘又倒回沙发,眼睛盯着天花板。
天这时候才亮,那孩子真是起得越来越早,也许晚上还会做噩梦。实际上可以不把她拖进这些事里,但姬遥莘知道,她自己实际上是个自私的人,她希望在漫长的岁月中,能有人陪着她。如果很巧的她有喜欢这人的话,那就太完美了。
对面传来一些声音,似乎正有人在那里搬东西,磕磕碰碰还有拖拽重物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停下来过。姬遥莘站起来,她知道对面上次住在这里的那个女孩死了,这才几天过去,就有新的人搬过来了?她走到门前,从猫眼往外张望。
几个小伙子正将一个又一个的纸箱拉进门里。而一边的墙壁上,警方粘贴的警戒胶带还残存着一点遗迹,走廊和门口的地板上,大块棕色的痕迹清晰可辨。即使这房子几乎把“发生过命案”写在门上,还是有人搬进来?
姬遥莘默默地隔着门看了一会儿,一个女孩走上楼,对着那几个搬东西的小伙子笑容可掬地说着什么。估计这个女孩才是新房客,那几个小伙子只是帮忙的。
女孩年纪不大,二十多岁的样子。她好像有些着急,在赶时间一样,那些纸箱子搬完之后,她就把小伙子们打发走了。当她站在门口时,姬遥莘心里咯噔一下。
新邻居长得有几分像姬默言。
理智告诉她,这种认定是荒谬的。且不说她与大小默言的年龄都对不上号,就连姬遥莘对于自己记忆中姬默言的样子,也变得十分模糊了。那时候姬默言脸上总擦着煤灰,姬遥莘经常会感觉到自己在跟黑人交流,于是姬默言究竟长什么样子,时间一长,姬遥莘竟然发现自己也遗忘了——她不禁有些后悔那时候没有给姬默言照一张照片。
而且长相相似的人大有人在,再说,退一万步说,如果姬默言就是那个宿敌,她断不会这样大大咧咧地搬到苏箬家对面的,那不太符合姬默言的做事风格。
姬遥莘这样想着,心里稍微放松些。她回到沙发前坐下,盯着本子上的圆珠笔地狱变出神。
似乎一提到这个词语,姬遥莘眼前就首先会浮现出寺庙里阴森森的壁画,还有地藏王的神像。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也创作过这个题材的小说。但是所有这些,与眼前的绘图,都难以结合起来。姬遥莘皱起眉,画这样一幅图有什么作用?要说是为了吓唬她,能让她毫无察觉地将一张纸掉包已经足够惊悚,画面的内容也就无关紧要——哪怕画一幅喜羊羊,姬遥莘都会心惊肉跳。
“引路人”这个名词,似乎佛教道教的典籍中都有类似的名目,不过又与她所认知的引路人不太一样,说不定“引路人”是姬默言的祖先自创的词语。在和姬默言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姬默言也没有表现出她是佛教信徒什么的。虽然山神庙这个概念和佛教文化息息相关,但如果有民俗学者愿意写一篇论文研究姬氏山文化,估计佛教文化也不会占很多篇幅。
难道姬氏的宿敌是个和尚?不过如果有时间的话,还是去附近的寺庙转转,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在苏箬那孩子回来之前,姬遥莘已经将这副地狱变收了起来。她本来想用桌子上的打火机烧掉,后来还是折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
苏箬带了一身炸油条的味道。姬遥莘深吸了两口,人间烟火的味道。
“对门又新搬进来人了,我刚才在门口跟她聊了几句,她根本不知道那房子里死过人!我说,房东也太缺德了吧?”那孩子说着各种无关紧要的话,姬遥莘能够感受到她的恐惧,她是在掩饰紧张吗?
“你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姬遥莘轻轻问,苏箬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
苏箬收拾了一下,就回到卧室里打开电脑开始玩游戏。姬遥莘无声地笑起来,那孩子她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站在门口。
走廊里的风带一股夏天早晨沉闷的气息,姬遥莘四处看了看,一切都正常。如果对门新搬来的邻居是恶鬼之类的,姬遥莘是能够发现的。
快到早晨八点了。
在漫长的岁月中,姬遥莘逐渐变得没有时间观念,毋宁说,就算有时间观念也没有用,在不正常的、扭曲的时空中,能够维持冷静和清醒的头脑,就已经耗费了她大量力气。之所以知道现在是八点,是因为对门能够隐隐听见钟表敲了八下的声音。
门开了,新搬来的女孩拎着一个通勤包,匆匆忙忙走出来,大概是着急去上班,她一边按下电梯下行按钮,一边低头看着腕表。发现姬遥莘注意到了她,她也只是礼貌地对姬遥莘点了点头,微笑一下。
没有任何异常。姬遥莘并没有发现面前这个女孩是恶鬼,是行尸或者是其他非人的范畴,她不禁有些疑惑,这件事巧合得蹊跷,为什么对面住户长得会与姬默言相似?
姬遥莘敲了敲脑袋,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不可能,姬默言不可能大大咧咧地就搬到对面去住。如果想得太多,反而会成为累赘。
她离开的时候悄悄带上了门,没有跟苏箬打招呼。看那孩子玩游戏玩得热火朝天,如果刻意地说一声“我出去一会儿”反而会显得有些奇怪。
姬遥莘轻车熟路地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一转弯就拐进了破败的小巷,这是她记忆里的一处茶馆,如今也是一个安全的安身之所;只要姬遥莘愿意,它就能出现在城市中任意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里。姬默言是不知道这个地方的。
姬遥莘走入茶馆之中,桌子上还有香气腾腾的热茶,她转身到矮柜中,把那个吴德曾经寄存到这里的东西又拿了出来。
吴德不知道死了没有,姬遥莘擦拭着这东西上面的灰尘,苦笑道。祸害遗千年,他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去吧,不想穆蕖姐弟,凡人在世间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桎梏,他们死去之后,本以为是挣脱了生的桎梏,却发现死的枷锁更为沉重。
姬遥莘望着眼前放在桌面的东西——铜制的竖琴模型一样的东西,吴德说那是箜篌,他在寻找让箜篌重新响起来的方法。姬遥莘首先觉得很可笑,因为铜制模型是不会发出乐音的,而且吴德让它响起来也没有什么用,但既然吴德坚持,姬遥莘也就不再说什么。让不可能响起的东西响起来,似乎是吴德的一个执念。
她只呆了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茶馆,一边走一边思索是不是把这个竖琴模型拆开研究一下更好。她的车停放在附近一处尚算平整的废墟上,姬遥莘启动了车子。郊外有一所寺庙,她想要去看看。
然而此行让人异常失望。郊外的寺庙虽然香火旺盛,但规模很小,大雄宝殿不过二三十平米。姬遥莘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这座寺庙不供奉地藏王,就算供奉地藏,也不一定会有地狱变的图。姬遥莘离开时,险些被兜售佛像佛珠的小贩包围。她好不容易才突破重围,走到轿车边,又是一愣。
第91章 地狱变(10-3)
很久以来,姬遥莘就开着这辆轿车,脏兮兮、白色的车漆已经剥落多处的大众桑塔纳。她记不清这是87年还是88年,从一个犯投机倒把罪的生意人手里买到了这辆二手车,并进行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改装。不到三十年,这车已经破烂成了这副模样。姬遥莘很少对它进行保养,比如洗车、更换配件之类,以至于车的档杆都在某次出行时被吴德掰断了;她也希望这车就这样脏兮兮的,显示出车主是个没文化没素质也没钱的人。
因此,除了挡风玻璃上雨刷能够照顾到的地方勉强还算干净之外,车的其他地方几乎都辨不出原色了,尤其是后车窗,更是有一层厚厚的积灰。
《地狱变》的图景,又被画在了积灰上。当然,线条比那幅圆珠笔的画更要简洁,甚至打眼一看就是一些弯曲破碎的线条,只有姬遥莘仔细研究过地狱变图之后,才大概分辨出有人把地狱的图景画在她的车后窗上,她隐约能分辨出哪里是豪华的马车被业火焚烧,哪些是亡魂被怪鸟所追赶,无处藏身……
看来是被跟踪了。姬遥莘低下头,倚在脏兮兮的后备箱旁边思索起来。她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跟踪她,如果是本身怨气特别重的厉鬼之类靠近她,姬遥莘是能够察觉出来的。难道这个宿敌是个人?活人?
且先不管为什么活人对姬氏有这么大的仇,跟姬氏拧了几十年上百年,莫非也是个家族氏的宿敌?姬遥莘叹了口气,是活人是恶鬼现在都不是最重要的,这些天来她一直都在考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关乎苏箬那孩子。是否要将这些恐怖事件的起因告诉那孩子呢?她又能否接受?
不得不承认,即使在世间已有七十余年,姬遥莘自认为看人通透,至今仍然有多次看走眼的惨痛经历。她本以为苏箬意志不坚定又很胆小,而且对于姬遥莘的信任也在左右摇摆,总之不适合委以重任。直到那次在叶莲娜的家乡和宿敌正面交锋时,她才察觉到苏箬巨大的勇气和决心。然而,告知苏箬这件事的发端,是否有裨益,姬遥莘仍然犹疑不定。
姬遥莘打开车门,随便找了块麻布在车后窗擦拭了起来。开着有地狱变图案的车到处跑并不是很光荣的事情,就算引路人也一样。
在这个地方回忆往事不是很合适,但也许是寺院的安静还有那股劣质香火的味道让姬遥莘有些出神。大概是在2010年左右的时候,也许再晚一两年,有一回姬遥莘引渡一对出车祸而丧生的夫妇。俩人看样子五十岁左右,死亡的瞬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在之后跟随姬遥莘走在黄泉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俩还在讨论生前的琐事。
男的说:“箬箬已经上大学了,应该能照顾自己了。”
女的接话:“可我真担心她啊,整天神神叨叨的,她爸爸就是精神分裂,有可能遗传啊。”
男的叹了口气:“如果我们也有孩子……”
姬遥莘沉默地走在他们前面,彼岸花在路边绽放,远远能听到水声了。大概意识到了什么,那男的又说话了,说了很多:“但是说起来,我觉得箬箬也很奇怪,她身边总像是有个什么人一样。有好几次我都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站在箬箬旁边,一次两次是眼花,这么多次怎么回事?”
女的附和道:“我也看见过。难道是闹鬼了。”
他们说到无话可说,又说起生意上的事情。姬遥莘忽然对他们口中的箬箬产生了好奇,这个箬箬听起来像是被恶鬼所缠上了,但又不太像,尽管有诸多的猜测,姬遥莘并没有去问。黄泉路上是不能回头的。她带着夫妇俩走过黄泉路时,忽然狂风大作。
姬遥莘第一反应是抽出长剑抵御这阵怪风,生怕身后的魂魄因为恐慌回头或者是逃跑。她的心里十分奇怪,黄泉路和三途河边怎么会有风?她向三途河的对面望去,那里一般都是只有灰色的浓雾,看不清楚对岸的景色,但是那阵风吹散了对岸的雾气,她看到一大片黑色的森林,在桥的彼端,站着一个人,可能是个女人,因为她长长的头发几乎垂到了脚踝,正背对着她。
姬遥莘伸开手拦住了两个亡魂,她依然紧紧盯着对岸那人的动向,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这里本来不应该出现别人的,难道是另一个引路人?或者是传说中的孟婆之类?现在让魂魄过去很不安全。就在她观望的这段时间里,一男一女还在聊天,他们不知道怎么又把话题转回了那个箬箬。
“会不会是人格分裂?”女的还在猜测,她似乎是那个箬箬的伯母。
“人格分裂是只在一个人身上出现这种情况,可我感觉,不,我基本确定,咱们家还有人,第四个人,就是那个红衣服的女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呀,咱俩不是以前讨论过吗,像是箬箬有人格分裂,分裂出来的那个人,又成了一个**的个体……”
“别说了,我害怕。”身后女人的声音好像在发抖,她似乎抱起了双臂,“我们这是到了哪啊?怎么还不往前走?”
姬遥莘心里一动,那个箬箬,她的魂魄好像比常人多了一倍。
就在这时候,对面那个人已经过了桥,站在离三人——准确说是三鬼很近的地方,姬遥莘甚至能看清楚她那大团无光泽的头发垂落血红的彼岸花上时发丝的纹路,她大吃一惊,对方竟然瞬间就移动到了这里,而她毫无察觉。
狂风又起了,姬遥莘拔出剑向那个长发的身影砍去,剑从虚无的空气中径直穿过,那只是一个残影。
霎那之间,此处变得一片寂静。姬遥莘站在原地,三途河在脚下汩汩地流,姬遥莘感觉到有人站在她身后,冰冷恐怖的气息从身后扑过来。姬遥莘没有回头,黄泉路上不能回头。她闻到一股臭味,像是肉被反复解冻化冻的味道。
两个魂魄忽然一声惨叫,被大风卷挟而去。姬遥莘抬头看到长发女人手中拖着两条铁链,各自拴着魂魄,她连忙挥剑砍过去,一条铁链被砍断,魂魄掉在花海之中;等姬遥莘再去追第二个魂魄时,又是一阵狂风,吹得花瓣漫天飞扬,直到现在姬遥莘还能记得那被红色花瓣所遮掩的血红的天地。
她没有追上那个女人。但是至少,现在姬遥莘手中有一个魂魄,是那个男人,也就是箬箬的伯父。姬遥莘呆立在花海中一会儿,红色有毒的花瓣吹拂到她的衣襟上,虽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从哪混进来而且能顺利地出现在河对岸,也摸不清楚她的实力到底有多强,但她忽然明白对方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