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找那个叫箬箬的人。毕竟双倍魂魄的人比双倍人格的人要少得多,也珍贵得多。
多年之前姬默言的警告,仿佛又出现在耳边。
“宿敌不会放过与你为敌的机会,你也绝对不能任由他抓住机会。”
“那我如何判断是不是宿敌正在抓住机会,我好去搞破坏呢?”当时还很年轻的姬遥莘问道。那时候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笔记本在记录,用的钢笔是孔桦送给她的。
“引路人的职责是引渡亡魂,如果让你无法引渡亡魂的,就是宿敌,其他的阻挠,只是恶作剧。”姬默言严肃地说。
姬遥莘回过神来,坐到了车上,想要发动汽车,想一想还是没有动。她不知道是在等什么,大概是刚才的事情没有回忆完,总觉得少了一个结局,尽管到现在还是没有结局。她跟随苏箬的伯父赶在宿敌之前找到了苏箬。
她曾经的想法是利用苏箬。苏箬应该也已经猜到,那孩子善于揣摩人的心思,所以她对姬遥莘的不信任和反复,也应该在情理之中。那么是什么时候不再秉持这样的想法了呢?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当苏箬望着她微笑时,她觉得已经死去数十年的心脏有种异样的感觉,是曾经在大学校园里,孔桦在湖畔对她微笑的心情吗?姬遥莘用手指摩挲着下巴,她忽然发现,原来很多东西都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所谓宿敌也是,那孩子也是。
明明以为不会再有感情了……
也明明觉得在世上维持着存在是无尽而无聊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也只剩下永恒。但是现在全然变了,姬遥莘有些恐慌地望着车厢内裂了一条缝的观后镜,镜中的人脸全然是一张死人的脸。
活着,且拥有青春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一件事。姬遥莘想起那支孔桦送给自己的钢笔,雪山上小屋中姬默言仔细抹在脸上的煤灰,挥舞着红宝书的疯狂的人群,从街头匆匆行驶过去的黑色自行车……
后来的事情姬遥莘已经不愿意回想了,因为强行将苏箬的魂魄引渡到黄泉路上,而且又在穆蕖的帮助下将魂魄分裂成两个部分,造成了现在的混乱。不知道这么对苏箬说,她会不会随手丢个东西过来。
姬遥莘抬起头,寺庙的停车场正对着寺庙的大门,她看到有个女孩迈过庙的门槛走出来。是隔壁新搬过来的女孩。
距离隔得远,姬遥莘看不清楚她的脸,认出来是因为她的一身衣服和通勤包。她从庙前石阶上走下来的身影与当年姬默言走下山路时的身姿微妙地重叠,但姬遥莘也并不能确定二者就一定存在什么联系。
这女孩应该去上班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这也不足以说明问题,大概是巧合。
第92章 地狱变(10-4)
姬遥莘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开车跟上去看看,她知道这次跟踪很有可能一无所获,但是某种直觉让她再度发动了汽车。
开着车跟踪他人不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姬遥莘只开出去几十米就把车停到了路边,虽然停在哪里百分之百会被交警贴罚单,但是她并不在意。
姬遥莘开门却并没有急于下车,而且在灰蒙蒙的后视镜中凝视着对面那个女孩走过来的身影,她拎着花里胡哨的通勤包在身侧晃来晃去。
不对劲。姬遥莘伸手擦了擦镜子上的灰尘,她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个女孩并不是一个“人”。阳光下,姬遥莘看得清清楚楚,女孩的肩膀上趴着一个人,是个女人,或者说女鬼,长长的头发垂在脸前,挡住了脸。女鬼的身材十分瘦小,远看像个小孩一样。
夺舍吗?还是附身?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这个情况?
姬遥莘小心地拉起手刹(之前被吴德拉断过一次),下了车。车正好被一片树荫遮住,姬遥莘决定再稍加观察一下这个女孩,她不能在阳光下逗留太久。
女孩看起来神色焦急,从姬遥莘身边经过的时候绊了一下,长发撩起来,姬遥莘发现她白净的脖颈,被女鬼的手指所触摸的地方尽是青黑之色。
就在这时,趴在女孩肩头的女鬼缓缓转过脸,在肮脏凌乱的发丝间,姬遥莘瞥到了她的脸,女鬼发黑的嘴唇扭曲起来,像是一个微笑。
姬遥莘站在原地,浑身冷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看见那个女鬼脸上都是黑色的,像是被涂抹了厚厚的一层煤灰……
是姬默言吗?不对,在脸上涂煤灰又不是姬默言的专利,可是除了姬默言,谁还会与她有那么深的纠葛?
姬遥莘重新坐回驾驶室,发动了汽车。她一直心事重重,想着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这个女孩身上的女鬼。
她返回苏箬家的时候,那孩子似乎因为她一声不吭就消失有点不悦,但是什么都没有说。苏箬不善于责备姬遥莘,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一趟发现了什么吗?”苏箬问道。
“有一点不对头,但是应该和我们没关系。”姬遥莘没有说实话。
越是到这种时候——大半个世纪都已经过去,姬默言的模样都已经逐渐在脑海中模糊了,她却还能记得姬默言说的那些话,二十多岁时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姬默言对她说过许多话,而那些话她现在都还记得。
“引路人就是一条无尽的修罗道。”
这么多年,姬遥莘想不透这句话,直到地狱变的图突兀地出现在面前时,她想起无间地狱和阿鼻地狱,便不寒而栗。
“对了,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苏箬走到她的身边,似乎觉得不太对劲,又在姬遥莘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措辞像经过排练,“解决了这一次的麻烦后,将来要怎么样?”
“什么意思?”姬遥莘一愣。她还在想那件事,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住在对面的女孩身上的女鬼?以她引路人的能力和经验来说,这都是不应该犯的错误。
“你不是有个宿敌来找麻烦了吗?解决掉之后,应该还会有长期打算的吧,比如工作目标这些的,”那孩子手舞足蹈地比划,“我猜你可能是有这些计划的……”
姬遥莘微笑起来,她摇摇头。苏箬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和每一个鬼故事一样,宿敌能够被轻而易举地解决,实际上宿敌之所以成为宿敌,就是姬遥莘必须要有牺牲的觉悟。
但是现在姬遥莘并不想给苏箬泼冷水,她说道:“苏箬,我想回雪山一趟,确认一些事情。”
姬默言当年离开的事情着实蹊跷,这么多年杳无音信,而且默言也死得不明不白,这个宿敌这么多年如此耐心地蛰伏着,是为了寻找最合适的时机,给她致命的一击吧。
苏箬马上说:“我要跟你去。”
姬遥莘点点头。她本来就是要带苏箬去的,倒不是指望苏箬能帮她多大忙,而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苏箬能够杀死她,就像她曾经杀死孔桦一样。算不上悲哀,只是一种希冀。
就像选择介错人一样,像他们这样的人,如果必须要死,被信任的人杀死,大概也是一种奢望。姬遥莘永远无法忘记她杀死孔桦时的感觉,痛苦的麻木,或者是深藏着,不可示人的羡慕。她已经无法确认是否爱过孔桦,时间过去太久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那孩子居然还显得颇为兴奋,该不会以为这是出去旅游吧。
“等一会儿。”姬遥莘说道。
她还是想不明白那个问题,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女孩身上的女鬼?
姬遥莘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望着小区里的花卉树木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是道行非常厉害的恶鬼夺舍附身,作为引路人没有马上发现异状是有可能的,但第二次在路上遇到那个女孩的时候分明就很容易看到了她身上的“东西”。
对门的防盗门响了一声,那个女孩看样子回来了。她也许今天没有去上班,察觉到被恶鬼缠身,所以请假去寺院烧香拜佛,然后回家休息,这也是符合常理的。
姬遥莘的眼前闪过那个女鬼黑色的脸,藏在黑色没有光泽的长发之后,几乎看不清楚。
姬默言是个很有能力的引路人,就算成为?7 窆恚彩悄巡慕巧K肟┥缴系男∥菽翘欤咴谑迓飞系谋秤坝指∠衷诩б]访媲啊?br /> “不好。”她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匆忙站起身,拉开苏箬家的门,冲到了走廊里。
她知道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那个女孩身上的恶鬼了。那个女孩早早就被附身了,而姬遥莘在寺庙门口遇见她时,恶鬼正在离开女孩的身体,这女孩现在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
“喂,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苏箬从身后追过来,声音里带了些恐惧,对门已经出过一次事了,这次估计又要出事。
对面的防盗门没有锁,姬遥莘一推就推开了。
她愣住了。女孩用两节缠在一起的发带在客厅的窗前上吊了,身体正在轻轻摇晃着,姬遥莘看了她一眼,她知道已经太晚了,女孩没救了。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令姬遥莘感觉到震惊的,她发现,在这间不大的出租房里,墙壁上,房顶上,地板上,全都用马克笔画满了地狱变图,一支笔的油墨用完了,就更换另外一种颜色的笔,五彩斑斓,让姬遥莘感觉毛骨悚然。
在墙壁的显眼处,这些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的图案中间,有一行用黑色笔歪歪斜斜的字:我只是来看看你。
字体稚拙,没有什么生僻字,但是却有好几个字部首出错,混杂着繁体字。写字的人不像是接受过正规的小学教育,却能画出惟妙惟肖的地狱图景。
女孩悬在窗前的身体缓缓转了过来,姬遥莘抬头看着她的脸。悬颈自杀的人表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狰狞,因此姬遥莘也看得清楚,这个女孩是圆脸,细长的眉毛,一点都不像姬默言。
假如早点发现她被附身就好了,也许那时候就能知道是谁一直针对她,所谓的宿敌又是谁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看你”?看看姬遥莘还活得好吗?那么接下来又会怎么样?“不好意思,想杀杀你试一下”?
姬遥莘一直都是心神不宁的状态,这种状态持续到她发动汽车,车头碰上了小区的花坛,发出巨大的噪音。姬遥莘皱起眉头,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蹭着水泥花坛把车开了出去。
苏箬坐在副驾上,她能察觉到姬遥莘的心情恶劣,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有些忧郁地望着窗外。
“我说……”苏箬清了清嗓子,“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姬遥莘沉默地来着车。
“我知道你带我去雪山的目的。你不是希望我能帮你忙,而是想让我在你失败的时候杀死你对吗?”苏箬问道,声音很轻,比这辆破车行驶时发动机吭哧吭哧的声音还轻。
姬遥莘依然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些惊讶,这孩子居然猜到了她的所想。
苏箬沉默了一会儿,她再度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
“我觉得你很自私,交给我这么残酷的任务。”
“自私?”姬遥莘轻轻笑了一下,她从后视镜中看到,那孩子又像泄了气的气球,倒回到驾驶座上。
“无论如何,我不会杀你。如果你只是想被你挑中的人杀死,建议你还是再换一个人吧。”苏箬勉强维持着气势,把后半句话说完。
姬遥莘没有说话,苏箬继续说:“你大概不了解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
姬遥莘沉默了很久,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着,她说道:“我知道。”
苏箬点了点头,脸上稍微有了点笑容:“所以,我是不会杀你的,无论如何。”
“即使那是我最后的请求?”姬遥莘问道。
“你不要总想着会死这些事情好吗!”苏箬好像有些生气,声音提高了一些,“不到最后,永远都会有希望的。”
她说这话时,姬遥莘却在想着那一幅幅的地狱变图,地狱的火焰就好像在眼前燃烧似的。
第93章 地狱变(10-5)
公路延伸到路尽头的雾气当中,灰色、化不开的雾,像是鬼界的大门。路面情况并不是很好,坑坑洼洼的全是碎石,路旁间或能见到一两个伸手欲搭车的人。
“那些都是鬼,对吗?死在这条路上,想要搭车离开。”苏箬蜷在座位上,低声问道。姬遥莘只是点了点头,刚才苏箬那孩子的话说得她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烦乱。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姬遥莘也曾经年轻过,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无关紧要的细节却一一浮现上来。
“是的,他们都是死人。”姬遥莘低沉地说。她想打开车载音响,手却像粘在了方向盘上。不要有其他声音了,她想好好地听那孩子对她说话。
“那为什么不引渡他们?”
“我要尊重他们的选择。如果只是在这里徘徊,又没有其他的意愿,还是顺其自然。”姬遥莘用温柔耐心地语调对苏箬解释道。
苏箬不再说话。姬遥莘又嗅到了那股香甜的气味,像是一股股混合水汽烟雾,从苏箬的身上缓缓蒸腾而出,那是苏箬的恐惧感,曾经是姬遥莘接近苏箬的理由。姬遥莘轻轻吸了一口这股甜美的恐惧,近乎于静脉注射的快|感流入四肢百骸,饮鸩止渴的愉悦,让她在漫长的生涯中体会到了一种迷茫。
她和苏箬那孩子……以后,会怎么样?毋宁说,还会有以后吗?
雪山的影子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山巅的雪却看不见,被一层又一层团状发灰的云遮住了。
“你应该还没有忘,雪山上九年会发生一次山难,”姬遥莘说,她眯起眼睛望着满是灰尘的挡风玻璃,看起来雪山上的天气不会太好,“是从我和孔桦都死去之后开始的。”
“你说是修建什么军事基地导致的。”苏箬转过脸看她,带些怀疑的神色。
“那不是主要原因,军事基地没有修成,在山脚下挖了个掩体,他们就撤走了。那边正好有很大的一片白桦林,把掩体遮得严严实实。”
苏箬的恐惧渐渐消失,但姬遥莘感受得很清楚,那孩子的不安越来越炽。是因为提到白桦林让她联想起叶莲娜和她的家族,还是那孩子曾经见过她在雪山下疯狂地砍着白桦树树干,同样也用那把斧子杀死了孔桦?
姬遥莘在山脚下将轿车停好,抬头看了看头顶的云层,天气不是很好,但还没有坏到无法上山。但愿接下来的几天天气也不要太差,姬遥莘需要将雪山整个走一遍“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碰见你的。”那孩子说道,语气居然还有些兴奋,虽然姬遥莘一点都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兴奋的情绪。
姬遥莘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告诉苏箬初遇是她所精心安排的一场舞台剧。可是为什么到了后来,剧本就不是由她来写了,分明是导演,不知道何时,也成了舞台上未知将来的演员。
“我不经常回来,最长的一次,差不多十年都没有回这座雪山。所以默言死去很久,我才发现。”姬遥莘说道。如果姬默言真的已死而且变成了厉鬼,知道女儿因为她姬遥莘的疏忽而不明不白地死去,天天找她的茬儿似乎也很正常。可为什么不早点来找事?现在来找事,会不会有点太晚了?
两个人走在山路上。姬遥莘还在想着过去的诸多事情,所有的琐事都像是麻绳的一端,但是姬遥莘难以将它们牵到一处去。没有暗示,没有谶语,究竟谁是宿敌,除了姬默言曾经的猜测和牺牲,她没有半点线索。难道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一个人影敲门:“你好,我是你的宿敌,来和你决一死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握住了苏箬的手。
苏箬戴着手套,姬遥莘的皮肤能清楚感觉毛线织物的触感。像还活着的感觉,和苏箬在一起的时候,姬遥莘经常会忘却已死的事实。她曾经在读安妮·赖斯的吸血鬼系列小说时感同身受,永远不变的外表而日渐增长的岁月是如此无聊而难堪的事实。
她对苏箬所持有的所有感情——好奇、同情、心疼,或者其他什么的,大概也不过是永生中极短的插曲罢了。
受某种忽如其来的感伤情绪影响,姬遥莘想了太多没有用的东西,直到手被苏箬用力地反握住,那孩子的一声惊叫让她回归现实。
她们走到了相对开阔的山谷当中,树林已经在身后了,没有树叶和松萝的遮挡,她可以看清楚远处一片山坡上的漂砾,那里已经积满了厚厚的雪。在白色的雪被上,有一副巨大的图,笔触幼稚,但是图案是清晰得,像在皮肤上留下的纵横交错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