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行,就这么安排下去,让老胡在台下盯着,我晚点过去。”凌煊从冥想被拉回现实,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
童家力一面应和,一面偷偷用余光观察着凌煊。
不太对啊?
此时,凌总看着某处出神的表情,看上去与平时的专注截然不同。
撇下往常那年轻的领导者种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自信,现在的他,有种从海底浮上水面的沉船一般的沧桑感。
特别是侧脸,一股子淡淡的无奈和哀愁,和凌煊深邃的轮廓搭配在一起,叫人看了都会情不自禁的被他感染。
童家力对自家老板几乎是盲目崇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形容对不对,只是忍不住在心里盘算,老板这么帅这么有魅力,一定不能让女友来公司的时候碰见老板了,否则自己在女友心里地位不保。
见老板又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的样子,小助理关怀道:“头儿,你是昨晚没睡好么?我女朋友早晨给我煲了点糖水,用保温杯带过来的,现在还是热的,你要不要来一碗?”
“谢谢,不用了,”凌煊摇摇头,“该干嘛干嘛去。”
其实他并不是那种能容忍自己因为私事影响工作的人,但刚刚同寝室老同学李亚宏来了个电话,说因为肖子航的婚礼要联络老同学,辗转得到了钟轶的现在号码,问他知不知道钟轶已经回国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
李亚宏笑呵呵道:“我这里刚好有钟轶的号码,我发给你呗,你俩叙叙旧。”
“……”听着对方那股子带着探究的口气,凌煊几乎有些啼笑皆非,八卦和好奇心比什么传的都快,现在一个两个都来问他的口风,都五年没见了,到底有什么可问的?
“不用了,也没什么特别要叙旧的。”凌煊拒绝道。
“跟哥们儿我就不用装蒜了,谁不知道,你这几年守身如玉的,男女朋友都没找一个,我看你啊,根本是难忘旧情。”
“咳,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个,我一会还有个会,要不咱们改天见一面,见面再聊。”
电话那边说好,分明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还带着点没从他这里套出话来的悻悻。
撂了电话,凌煊几乎是汗颜,看来和自己的上铺谈恋爱,的确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举动。
搞传媒的这行,圈子就这么点儿大,几个业内的老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往往他们对自己感情状况的兴趣,远远超出了对他这个人的关心。
一分钟后,手机“滴”的一响,凌煊的心跳随之狠狠一跳——他的收件箱里,正静静躺着钟轶回国后的手机号码。
老同学李亚宏道:想了想还是给你发过来,万一用得上呢,是不。
在太阳完全爬到天空正中央以前,凌煊的背脊已经被早晨的暖阳晒得暖烘烘的,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大,他的手指停留在短信界面很久,被吹得冰冰凉。
你的窗户昨天没关,袜子毛巾被吹了满地。
他打完这行字后自己读了一遍,感觉这样真的很像一个猥琐偷窥狂,傻逼头顶。删掉后又打了一行:睡觉别忘了关灯。
他几乎可以想象钟轶收到这条短信的反应,你谁啊?
“你好,我是凌煊,李亚宏给了我你的号码……”难道要这么说?真像个智障。
他又摁了几行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通通被删了一干二净。凌煊这才意识到这个绝望的事实,他对他无话可说。
五年没有任何的交流,就像一道淤堵了很久的泄洪闸口,纵有千万情绪,无从说起。起码,在短信这个媒介里如是。
并且,他也早已没了对钟轶发表任何问候的身份。
妈的。凌煊攥着拳头捶了一拳冰冷的大理石桌面,他的心中蹿着一团火,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烧透。
刹那间,他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愣头青二百五,什么都不懂,只晓得横冲直撞的表达,头破血流也毫不介意。
可惜,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在海岸线相互追逐的少年,不知在什么时候起,他们早已变成了自私冷漠的成年人。
办公室内只有空调的声音还在嗡嗡作响,吹得眼睫毛前阵阵冷意,手指节间传来钝钝的痛意。
窗外艳阳高照,冰与火,冷与暖,在这一方小小天地相互碰撞交织,一如凌煊的心绪。
少顷,他拿起桌面上的电话拨了内线,对秘书道:“跟他们说,十点那个会提前,一会我要出去。”
09/
层层叠叠的百叶窗下,透出一抹室内盆栽植物的绿意,龙嘉褀伸着脖子往里面看了又看,转头对凌煊抱怨道:“煊煊哥,你说我爸在跟里面的人说什么呢?都一个多小时了都。”
“被你这么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朋友,能不能好好说话?”
凌煊这次过来的目的,是跟龙总谈其名下门户网站的合作细则,两家已经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了,对彼此都相当熟悉,龙嘉褀去年找实习单位的时候,就在凌煊的传媒公司混过一段时间。
“我听说,里面这人是海归,辞了从老外的新闻网站工作回国,我爸好像想让我跟着他学一段时间。”
“嗯,这不挺好的,我说你就是性格躁得慌,跟着人家海外优秀技术人才学习一段时间,压一压你那浮气。”凌煊一边看着微信工作群里手下将领们的报告,一边随口答道。
会客厅的茶水品质一般,他习惯性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便没了再喝的打算。
凌煊说龙嘉褀这话,倒也不是信口雌黄,年轻贪玩,吃不了太多苦,去年在他们公司实习,这小子三天两头的请假,行政那边没少跟他吹风抱怨。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身着紧身职业套装的秘书推开门道:“凌总,龙总那边请您过去。”
…
面对顶级上司的重重拷问,钟轶脑子一根弦蹦的笔直,对他来说,职场上跟领导的洽谈,就好比在街头耍杂技,怎么在有限的时间内,快速对驻足的路人亮出花了眼的十八班武艺,这比你肚里实际究竟有多少真才实学,更为紧要。
一番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的阐述和规划后,办公桌那边的大BOSS好像还算满意,悠悠的抿了一口茶,道:“小钟啊,有个跟我们合作公司的青年才俊,今天刚好在这里,是个非常年轻有为的人才,我给你们介绍认识一下,到时候跟他们那边的业务,就由你负责。”
龙总拿起电话按了个号码,道:“小黄啊,请凌总进来。”
他没来得及多想,毕竟姓林,或者凌的人很多。也没来得及回头,钟轶先是闻到了空气中一丁点儿很淡的木质香水味。
那香味冷冽、干燥、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如同冬日在外面冻了一宿,回到家迫不及待把僵硬的手靠近燃烧的壁炉取暖——在钟轶的记忆中,认识的人里没有谁用这种味道的香水,他偏偏觉得再谙熟不过。
再接下去是女秘书高跟鞋的声音,推门时门口中式门铃“叮”地一声脆响,钟轶荒草密布的心中像是被谁故意投了一根点燃的烟头,他无意识地转过头,接受了命运的嘲弄。
晴天闪电,风铃声动,在未曾有过任何演练的前提下,他和他,在阳光正好的十二楼重新相遇了。
是你啊。钟轶不带一丁点情绪地想到,眼睛在往门口扫了一眼后迅速地收了回来——哪怕小时候撞破父母的床事,也不如此刻不知该把眼神往哪儿摆好。
“龙总。”凌煊微微一笑,礼貌地环视了房间内所有人一圈,而后平静坐下,目不斜视,从容优雅再未多分一眼给他。
一无所知的龙总看了看二人,道:“来了,我来给你介绍介绍我们网站新进来的责编……”
“不用,”身旁那人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接过话头道:“我和钟轶认识,我们是大学校友。”
龙总愣了愣,颇有些意外的样子,随后也笑道:“那还真挺巧的,你们学校真是人才辈出啊!”
“嗯,是这样……”钟轶木讷地跟着点头,方才巧舌如簧的劲儿都不见了,他就像被点了哑穴,除了痴傻的附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回国后,他也偶尔想象过他和多年前的初恋重逢的场面,自己是该笑还是沉默,没想到这一天来的猝不及防,他还未做好准备,那个人便一本正经地坐在了自己的旁边。
其实也不必如此,“大学校友”短短四个字便能概括他们之间的所有,那些说了的没说的,凌煊虽然比他小一岁,但总是比他把握的更好。
方才那点冷冽的香味还萦绕在鼻尖,令他不由得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右侧。钟轶忍不住皱了皱眉,从前这位“校友”,是没有用香水的习惯的,他身上从来只有洗发水的味道、沐浴露的味道,以及,那个年纪的少年身上特有的生机勃勃的荷尔蒙的味道。
之后大领导和凌煊说了什么,钟轶没能听进半点到心里,只晓得他们大概是相谈甚欢,凌煊还是那样,脑子相当活跃,懂得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想听些什么,比从前还多了几分自信沉着。
方才只看了凌煊一眼,连这个人现在什么长相都没看清楚,只知道一身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跟从前穿着T恤、夏天踩着人字拖的样子相去甚远。
这样很好,人是不可能不成长止步不前的。他曾以为凌煊这个人的存在,已经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影响了,直至他又重新站在自己面前,才晓得,所有的防备和刻意忽视,都在顷刻间溃不成军。
钟轶止不住的胡思乱想,心中如同堵了一截不知打哪来的毛球,惹得嗓子又痒又痛,他摸了摸衬衣下的项链,甚至开始懊恼为什么早上胡乱套了件没洗的衬衫便出了门。
“那,往后我们网站跟贵公司的合作事宜,就由小钟全程跟进了。”龙总笑眯眯的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
“是,凌总请多指教……”钟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去拿名片,动作间,手肘一碰,慌乱把企划案撞到了地上。
“抱歉。”
他面红耳赤,只知道低下身去捡,刚才那股香味又靠近了,一抬头,凌煊那双黑亮的眼睛离自己近在咫尺。
身旁那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眼中写满了淡然,眼神很沉,细细分辨去,瞳孔中甚至还有些冷酷。
大约过了十几秒,或者一个世纪,男人冷漠地转开眼睛,俯下身子,把落在脚边的一份文件捡起来递给他。
“谢谢。”钟轶听到自己声如蚊呐道。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一声凌煊的名字,身旁那人已经起身,道别道:“龙总,我那边还有点事,今天就不多叨扰了。”
“学长,那,合作愉快。”凌煊转过头对他伸出手,没有一丝感情地补充道。
“合作愉快,多指教。”
他们似是准备握手,最终只是草草地交握了下指尖。
好在如此,他并不想让旁人察觉,只是短短十几分钟的交锋,他的手心便渗满了冷汗。
钟轶顺从低着头,鼻尖被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一点无辜的光亮,他沉默地听着对方离开的脚步声,仿若一个嫌疑犯聆听法庭判决。他的手臂向下垂着,手中的文件似有千钧重。
10/
冰块被吸管翻搅着,将它透明的眼泪融入可乐中,纸杯的外缘渗出了许多水珠,好似谁家孩子哭花了的脏兮兮的脸。
出门前,钟轶谢绝了龙嘉褀对自己一块儿吃午饭的邀约,他被凌煊的突然造访扰的心神大乱,着实再没心情和新同事联络感情,龙总那边亦只是胡乱搪塞了几句,也不知那等人精儿领导会否看出什么端倪。
走出写字楼,大街上的景物早已同原先那点印象面目全非了,只有一家肯德基还历久弥坚的开着,他走近一看,才发现里面的装修都不知变了几轮。
正是一天中最高温的时候,烈日放肆发射着自己的热量,在外边没走一会儿,钟轶便觉得后脖子被晒得火辣辣的疼。
他低头吸了一口从肯德基里买的可乐,今日第18次想起了某人。
大学时凌煊最喜欢喝可乐,但被家长教育不许多喝,自从跟钟轶在一起后,便毫不介意地喝起了可乐,大言不惭说反正这辈子也不生儿子了。
钟轶看着凌煊这副嗜可乐如命的样子,忍不住发愁,说你就算不生儿子,喝这么多可乐也得变成大胖子和骨质疏松。
说这话的时候,凌煊正枕在钟轶的腿上玩手机游戏,“啧”了一声,道:“那也没关系,我这辈子只跟你在一起,只祸害你一个,你给我生,不许嫌弃我。”
“滚吧你,老子一顶天立地大男人,哪来的器官给你生孩子。”钟轶捶了一拳凌煊的小腹道。
“啊!!!”明明没用多大力气,凌煊却立马十分夸张地弹跳起来,捂着肚子嗷嗷直叫,“谋杀亲夫啊你,真是铁石心肠啊轶哥哥。”
这一声“轶哥哥”叫的他汗毛倒立,钟轶叹了口气,说:“真他娘的服了你了。躺下躺下,我给你揉揉。”
那时的自己,分明不信少年这些信口就来的诺言,他始终认为他们无法天长地久,但话听到心里,分明是忧愁而甜蜜的。
五年后,赤时当空下,钟轶咬着吸管忍不住想,穿的人模狗样的凌总现在肯定已经不再喝可乐了,也不记得他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了。
打包袋里还有一份汉堡套餐,刚才咬了一口,如同嚼蜡,便随手扔进了纸袋里。他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看着行人来来回回,红绿灯交替了三次。
该回去了。钟轶想道。
沿着人行道走了几步,一架儿童三轮电动车从钟轶旁边驶过,现在是红灯,车上的小男孩甚至没有看一眼过往车辆,便横冲直撞地往机动车驾驶道上开。
耳边响起几声摩托车的喇叭声,钟轶来不及细想,身体已抢先做出反应,他一步上前,猛地把小男孩从玩具车里拽了出来。
“砰!”一大一小一起摔倒在花坛旁,与此同时,疾驰而过的摩托车瞬间将玩具车撞飞了出去。
孩子被钟轶紧紧搂在怀里,两个人都惊魂未定,钟轶只知道坐在发烫的水泥地上喘气,脑子都是懵的。
过了好一会儿,迟钝的家长这才姗姗来迟,小男孩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挣脱了钟轶,摇摇晃晃地向大人跑去。
“好险啊,差一点点!”
“还好那个年轻人反应够快!”
“现在的家长也是心大,就这么让小孩开着玩具车上了路!”
围观群众的议论声慢慢聚集起来,孩子的母亲亦是在围观人群的讨伐中声泪俱下:“都怪妈妈不小心!吓死妈妈了!是妈妈不好!”
钟轶看了看表,差不多快到下午上班的点了,眼见小孩毫发无损,他也无心上演好心人与事主相认的戏码,便悄悄从人群中退出,一瘸一拐朝公司的方位走去。
才走了两步,只觉得鼻子一热,起初他还以为是鼻涕,用手一抹,一低头,手掌胸口均是血淋淋一片。
大概是刚才救人时被小孩的头盔撞的。钟轶随手蹭了蹭,想找餐巾纸,才想起可乐和汉堡都被落在了路边。
自己的凝血功能不好,一流鼻血就很难止住,正准备尽快找个药店清理一下,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响了喇叭。
钟轶还以为自己挡着人家的道了,又捂着鼻子往旁边挪了两步,只见车门一开,从上面下来一个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青年,对他一脸凛然道:“你太不小心了。”
尽管多年未曾交谈,两人分手后也再无一通电话,但凌煊的语气还是跟当年一模一样。
这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他们从未分手,他们属于彼此的人生里,全然没有一段长达五年的分离。
可偏偏是这个狼狈的样子,他们分开后的第二次见面,就让他看到了最毫无准备的自己。
钟轶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鼻血却一下子涌到了嘴边。
“你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伤到了?说话。”凌煊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钟轶。
大热天的,人人都是一身臭汗,恨不得裸奔上街了,就他穿的整整齐齐,好似橱窗里的模特,冰冷、精致而无情。
钟轶摇摇头把人推开,“我没事,我,我还得回去上班。”
实在是丢脸至极,他只想赶紧离开。
“你还想到哪去?你这个样子。”凌煊一把扯住他,口气不容置喙,又侧头对副驾座上的女人道:“有没有纸,拿点纸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