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飞宇摆摆手,撇嘴说:“又不是大小姐,谁还要掳了他去。你快些走吧,我自会好好照看。”
林绍这才不情愿地牵了马,往西京方向赶去。
宁飞宇嘴上虽说不怕叶筠被人掳去,但心里也怕哪个贼人不开眼就真把人掳去了。
第二日便带着小师妹去了叶家,他倒是没有像林绍动不动就扯个一戳即破的谎,一五一十将昨夜的情形说了,然后又说借宿在叶家可能会更方便些。
叶夫人昨晚虽然早睡,但哪能没听到屋外的动静,什么也没说,就吩咐小丫头给两人收拾厢房。
叶筠因昨晚醉酒,今早醒来还恹恹的。在厅堂见了宁飞宇和齐婉婉,当下便觉得神清气爽,也不仔细听宁飞宇说什么,满心想着林绍只是一人去了西京并未带小师妹。
齐婉婉穿着水红色的衫子,因从小被母亲唠叨导致她见了妇人,便不敢跳脱,此时也是这样,规规矩矩坐在宁师兄身后,倒是得到了叶夫人几句夸赞,说她性子娴静,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哪知在不声不响中,齐婉婉已经用眼风扫了宁师兄后脑勺几百遍,只想着他早点聊完。
宅子外人声嚷嚷,还有妇人的哭喊声。老管家急急走进来,看着厅堂里坐满了人,面露难色。
叶筠见他迟疑,忍不住问道:“王伯,外面怎么了,闹得这么厉害?”
老管家抬头看了一眼叶夫人,见叶夫人也点头示意他回答,便不再有隐瞒,说道:“昨日招进来那小厮,今早被发现飘在白河上。那人的母亲正在门外,说是我们害的。”
厅里众人皆是一惊,叶筠安抚叶夫人放宽心,吩咐老管家差人去官府里报案,才同宁飞宇他俩去了大门口。
趁着这个空当,齐婉婉扯了一下叶筠的衣袖,低声说:“你去让人看看书房可曾丢过东西不?”
叶筠一时有些不明所以,齐婉婉忍不住再次强调:“哎,我昨晚见一个小厮去了你书房翻东西。”
只见叶筠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难掩慌乱,脸上分明写着:“不会是被你杀的吧?”齐
婉婉顿时有些无语,悄声辩解:“你别多想,我可没杀人,见他也没拿什么便放他走了。”
走在前头的宁飞宇一直听齐婉婉在后边叽叽咕咕,忍不住回头问道:“齐婉婉,你拉着叶公子在后头说什么呢?”
齐婉婉顿时噤声,干巴巴笑了笑。心里只是后悔昨日怎么就把那人放了,早知道就绑起来交给叶家了,还没给宁师兄说,以为自己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哪知今日就惹祸上门了。
穿着叶府家仆衣服的尸体裹着草席横在大门口,一个妇人鬓发凌乱,坐在地上撒泼:“我可怜的儿啊,才给人当了一天差,就被害死了,还被人扔到白河里去了,你们说说,这让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围着一圈的村民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叶家怎么找了他做事啊,上次不是被陈家赶了出来么?”
“对对对,听说是偷了陈老爷的玉镇纸。”
“啧啧,还听人说把镇纸换了钱,又全输在赌坊了。”
“哎哟,造孽。”
“前儿还偷了我家一只鸡,死了倒好。”
“人都死了,都积点德别说了。”
妇人见叶府开了门,走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便以为是叶家的少爷,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抱住那人的腿,鼻涕眼泪乱抹,高声嚎道:“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宁飞宇嘴角抽抽,迈不开脚,也不好伸手去推那妇人。
跟在后头的叶筠和齐婉婉一阵目瞪口呆,慌忙叫人拉开了妇人,而后对那妇人说:“我们已经报了官,一会衙门里来人,会查出真凶的。”
那妇人也知自己儿子素有偷鸡摸狗的习惯,怕是偷了叶家的东西想转手去镇上卖掉,路上遇到了不测,本意是想讹上一笔横财,哪知叶家竟会报官。一时也有些慌乱,抹了一把泪,更加高声喊道:“这叶家杀了人还不承认,还去报官,谁不知叶家老爷以前是做官的,官官相护是要逼死我啊。”
不一会儿,小厮已经把衙门的捕快请来了。
仵作查看了一下尸体,给捕快说:“死在亥时左右,被剑刺穿了心脏,身上有撞击的伤痕,死后才被扔到河里的。”顿了顿,又说:“兜里还装着绿豆饼,那绿豆饼应该是供给土地庙的,上面还点着红。”
听到这话,围观的人顿时炸开了锅,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做绿豆饼,只是为了表示尊敬,供奉给土地庙的都会点上红。
捕快早已被旁边妇人的哭喊吵得心烦意乱,二话不说,就让人带着那妇人和叶筠等人回了衙门。
☆、第九章
西京城前几日连着落了几场雨,把梧桐树的叶子打落得惨不忍睹,厚厚盖了路面一层,颇有些萧索。
林绍骑着马,毫不怜惜地踏过这厚地毯似的积叶,被踩过的地方沙沙作响,让他有些走神,不知道叶筠那是不是也落雨,要是落雨了他有没有关好窗呢,天凉了他不知道有没有添衣。
“啪啪!啪啪啪!”林绍的拍门声,大得能响彻一条街。
大概是因这几日未接客,客栈的伙计也不早早开门了,被窝里暖洋洋外面凉飕飕,再加上落雨时细细碎碎的声响,是个贪眠的好时节。等了半晌,才听见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有人慢吞吞过来开门。
“真是能懒死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了?”林绍看着还打着哈欠的大梁,气不打一处来,想着自己日夜兼程赶路,别人都悠闲地睡着懒觉。
“老板说,这几日暂时不接待商队,休息。”大梁嘿嘿一笑,把林绍迎进来,关了门又要回房睡去。
林绍平日闯了祸就爱跑到师叔处躲着,因周子健时常来西京城,林绍自是跟着一块,店里的伙计们都和他熟识,他自己对这家客栈更是门儿清。看着大梁回了房,自己也上楼,找了间空的客房躺下就睡。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只听见耳边有人低低地交谈着,好似要告诉他什么,又好似在争吵要不要告诉他,他把被子往头顶一拉翻身往里躺,要把那嗡嗡声隔绝掉。等他真正醒来时,已经是黄昏,灯都点上了。
房间里有碗筷碰撞的声响,林绍腾一下坐起来,嚷道:“师父,师叔,你们吃饭怎么又不叫我?”说完穿上鞋就扑到桌边,见桌上还预留着一副干净碗筷,林绍拿起来就开吃。
“喊了半日你都不醒,你师父说只在你房间里吃饭,你一会就醒,这不,还真是。”周子健笑着说道,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谢谢师叔,师叔客栈的菜都是我爱吃的,这么香,神仙都别想睡。”满筷子的菜都堵不住林绍想要奉承的嘴,“明日让厨房炖肘子吧,好久没吃了。”
周子健一如既往地点头允诺。
“叶家还顺利不?”白须老者放下碗筷,问道。
林绍赶紧将嘴里的菜咽下,端正了一下坐姿才回答:“我来那日还有人偷袭,怕是朝廷的人,没过分纠缠就让人走了。宁师兄和小师妹暂且照看着叶家。”
白须老者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只要婉婉不惹祸,小宁在我倒是挺放心。你多吃点,菜快凉了。”
林绍心里偷笑一下,齐婉婉那性子哪能不惹祸。碗里的菜堆得冒尖,他还不忘边吃边向两位长者抱怨路途遥远,自己又是如何披星戴月一刻不耽搁往这边赶,等到周子健将后几日的菜单都说了个遍,要给他好好补补,这才住了嘴。
周子健和白须老者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里皆有迟疑,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倒是林绍浑然不觉,吃饱后还帮着大梁收拾了桌面,又去楼下泡了壶茶提上来,大大咧咧问白须老者:“师父,西京这边到底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啊?”
白须老者看着林绍一派无忧的天真模样,停顿了几秒才缓缓说道:“绍儿,你母亲在西京城。”
林绍提着壶的手几不可见地一顿,又如往常一般,给老者和周子健各倒了一杯茶,笑道:“师父,你别哄我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我们前几日见过了,确实是你母亲。当年没找到尸体,当时只当她是被烧化了......哎”周子健见他不信,补充道。
“这世上相似的人多得是呢,你们可别被人糊弄了。哎,师叔你们镇上不是有个小孩丢了么,过了十来年有个人跑回来认祖归宗,那家欢欢喜喜认了。结果呢,还不是个骗子,卷了家财就跑了呢。”林绍用轻快的语调说着这事,看不到表情,只低着头看眼前的茶杯,这杯茶里有一片孤零零的叶子,晃晃悠悠荡了几圈才沉到杯底。
“绍儿,你师叔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查当年事,怕你多想都是瞒着你的。遇到你母亲,我们也是很吃惊。”老者的目光,落在林绍的头顶,想着这孩子,一旦遇到什么解决不了,想要逃避时,便会低着头。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虽然没问出什么线索,可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毕竟他是你的母亲,尚在人世,哪能不告诉你。”
“恩,她还好么?”林绍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淡淡地问着。
“嫁了个贩货的生意人,生活富足,住得离这不远,走两刻钟就到了。”周子健拿捏不准林绍的想法,试探着告诉他妇人的住所。
“师叔,你还记得以前和我父亲去鹿山后边摘果子遇到蛇的事么?”林绍抬起头,望着周子健问道。
突然被这么一问,周子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林绍到底想问什么。但想起往事,嘴角还是不自觉扬起了笑:“怎么不记得,我不是还给你讲过好多次么。我俩费劲摘了一下午,才得了两兜,回去的路上你父亲不小心踩到一条蛇。当时把我们吓坏了,眼看着你父亲脚脖子那乌肿了一块,我一时乱了方寸就凑过去吸毒汁,最后你父亲没什么大碍,我倒是昏迷了三天三夜。哈哈,后来你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和我再去那块摘果子了。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林绍听这个故事听了不下百遍,小时候还会问那蛇长了什么样,咬了多大的口子,毒汁是什么味道啊,昏迷了醒来时什么感觉呢。后来就只是静静听,听他师叔回忆他的父亲,那个已经不在世间的人,在说的人的嘴里一点点复活,走进听的人的心里。
“我父亲其实没有告诉师叔,他被咬的瞬间,很害怕,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没想到,你想都没想就帮他吸出毒汁。你昏迷后,他既庆幸又后悔,他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又后悔没有阻拦你,万一你醒不过来怎么办?”
“啊?”周子健的有些茫然,平时易货时的精明荡然无存,呆呆看着林绍。他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事,年少时心性单纯爱玩,做事全凭好恶,看到林二被毒蛇咬了第一反应就是救他,而不是想着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
“那时候他就想,等你醒来了,一定要加倍对你好,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要挡在你前面。只有你好好活下去,他才能不再想那三日的煎熬。这是我父亲写的,藏在书阁的顶层。”林绍在书阁里找书时,无意间翻到父亲少年时的小札记,记着一些趣事,也记着一些懊恼。
“是啊,我醒来后,二哥对我确实比以前更好了。”周子健回忆起故人,语气不可察觉地软了几分。
“父亲想要的,是我们都能够平平安安活着,而不是在江湖恩怨里,以身涉险。所以师叔,请你不要再查这件事了。”林绍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态度诚恳。
周子健的眼眶红了一圈,使劲眨巴着眼睛。
“师叔,糖豆儿还小呢,你想让她这么小就没了爹么?这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说不定那个凶手,早就被别的仇家收拾了呢。”林绍露出一贯懒洋洋的表情,单手托着下巴,假装惊讶道:“哎呀,师叔你眼睛是进了沙吧,红成那样了,我帮你吹吹。”
这么多年来,周子健在梦里惊醒过无数次,迫切想找出那个人,想亲手杀了他给林二报仇。他怜惜林绍小小年纪失怙,害怕林绍长大后知道这事会恨他,更害怕那个曾经最关照他的二哥心寒。哪怕他家财万贯,又娶得娇妻,仍觉得日日是煎熬。
“师叔,就让这事过去吧。没有人会怪你的,我不会,父亲更不会。”林绍手握成拳,轻轻砸了一下周子健的肩。
这个动作是周子健用来安慰林绍的,那时候刚到鹿山,林绍常常坐在石阶上望着山脚,期盼着一切都是梦,父亲母亲还会来接自己。周子健就会走过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捶,静静坐在一旁陪他,等到天色暗了,然后领着他往回走。那个动作像是在告诉林绍,别害怕,我陪你一块儿,你不是一个人。
周子健的眼睛有点胀,雾蒙蒙一片,灯光里林绍的笑像极了林二。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林绍没有怪他,二哥也没有怪他。他自我惩罚,将自己的心放逐在孤岛,日晒雨淋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以为会被困住一辈子,哪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的那个人,告诉他从来都没有恨过他。这一刻,他终于觉得自己刑满释放了。
房间里只有男人悲怆的哭声,白须老者沉默着没有说话,好似不经意间抬手,掠过眼角,手背沾了一点水渍。
入了秋,敞开的窗户仍会有小虫子飞进来,扑到灯火上,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第十章
出乎林绍的意料,这一晚没有辗转反侧失眠,他睡的很沉,连梦也没做一个,醒来时已天光大亮,只是刚醒来的瞬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林绍下楼时,周子健在柜台那算账,厅堂里坐着几桌客人,桌上一壶稠酒并着几碟下酒菜,聊着打南边过来的见闻。
“现在可真不太平,我们老大说了,下次走水路。”
“可不是么,这次我们过乌鸦山,一群山匪把我们拦了,过一次拿三成货品,你说这来回六成,我们大半年不就白干了么。”
“是啊,请的镖局也不顶用,那些山匪都是有官府撑腰。”
“要是一直这样,水路要是也走不了,就只能把这边生意断了......哎”
林绍在楼梯口听着这些碎碎念,有些诧异,官匪勾结竟如此严重,难怪上次他们遇到的山匪那么嚣张。
“周老板,给我们这桌加一盘花生米,要炸得酥酥的。”
“好嘞,您稍等。”
那些人唉声叹气了一会,又开始聊起别的事,不时爆发几声笑。
周子健拨弄着算盘,听人有往这边走,抬头一看是林绍,笑笑道:“你师父出去见老友了。你要出去?等我算完账,陪你一起。”
周子健眼睛还没有消肿,眼里的红色血丝很明显,神情略显疲惫,看来一晚上都没休息好。林绍这时才察觉,师叔也老了,再也不是那个背着他爬山,举着他摘树头果子的健壮青年了。
他甚至有点后悔,应该早点告诉师叔,阻止他去追查这件事。他曾经听到过鹿山的人议论,说是师叔害了他家,也隐隐感觉到师叔这么多年一直过得愧疚。但师叔对他是真的好,他从来都未曾生过半分憎恨。
“西京城我哪没去过,要你陪着干嘛。”说完,拿起小碟里的一颗冬枣,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滚来滚去。
“绍儿,我让大梁去张府把你母亲请过来,你见见她?”周子健合上账本,认真问道。
“别,我还不想见呢。”林绍把那颗枣握进手心,漫不经心地回答。
“梧桐巷往里走三家,张府......”
“师叔,你让厨房好好炖那肘子,我出去转转就回来。”
没等周子健说完,林绍就赶紧打断他,大步朝门口走去,背着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挺好的,不用管。
周子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林绍在街头晃荡了一圈,路过捏面人的小摊,看到一排花花绿绿的小人中,有糖豆儿最爱的穆桂英,当下掏钱买了一个,想着回头让师叔带回去给那个小跟屁虫。
付了钱,想了想又问摆摊的老人,会不会捏小动物。
“猫儿狗儿都会捏呢,你要捏个什么呢?”老人笑呵呵地问他。
“就捏个兔子吧,眼睛红红的那种。”林绍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叶筠,醉酒时眼睛红红的模样,跟兔子倒是挺像的,也不知道到时送他,他会不会喜欢。
梧桐巷往里走三家,林绍停在张府的大门口,站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才绕到张府后头的街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