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突然抛出一个东西,直直正好往肩膀上砸去,林绍伸手一抓,是一个小姑娘们爱玩的毽子,颜色鲜亮好看。
墙内一阵喧闹声,小姑娘声音清脆,指挥着:“把梯子给我扶好了,我看看掉哪去了。”
不时,一抹红色的身影就压在墙头,小姑娘脸圆园有点面熟,刘海儿被汗水沾湿了几根,黏在额头上。
见林绍拿着自己的毽子,高兴地叫起来:“大哥哥捡了我的毽子。”
林绍看那小姑娘趴在墙头,倒是害怕她一不小心就摔了,忙说:“我给你扔过去吧?”
哪知那小姑娘笑得更灿烂了,冲着他喊:“你等一下,我这就出来取,不要走啊。”说完,就看见风一般快速消失在墙头。
原来那妇人怕她出去玩走丢了,只准她在家里玩,她便经常将毽子往墙外抛,然后趴到墙头看小丫头帮自己捡。平时这后街也没几个人走,今日突然见有人捡了自己的毽子,高兴坏了,忙爬下梯子就要自己去捡。
林绍站在墙下,看着那扇门开了半边,然后露出一个小小脑袋,左右看了一下,对上林绍的视线后,笑眯眯地站直了身体,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
小丫头走到林绍跟前,仰起脸对他说:“谢谢哥哥帮我捡了毽子。”
林绍见他模样可爱,忍不住蹲下来,逗她:“那你要怎么谢我呢?”
小丫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既然哥哥帮我捡了最喜欢的东西,那么就另外送哥哥一个我最喜欢的东西吧。”
“哦?你还有别的喜欢的东西。”林绍假装吃惊地问。
小姑娘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装了两个小糖块,她用手心托住那荷包,说:“我只有两块糖,哥哥你选一个吧。你要是喜欢吃,都拿走也可以。”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荷包,把手举得高高的,一脸大气凛然。
林绍看着那荷包,五彩祥云的花样,绣着平安喜乐四个字,他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被藏在他房间床底的小盒里。
林绍摸了摸女孩的头顶,温声说道:“谢谢你啊,可是我不爱吃糖。”
小女孩见他拒绝,有些着急:“很好吃的,真的,你吃一个吧。”说完不管不顾,捏起一块,就往林绍嘴里送。
甘甜一下子在舌尖化开,桂花的清香漾了满嘴。林绍的眼睛眯了眯,桂花糖的香味他记得,他家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每逢开花,母亲总是摘下一些桂花,给他做桂花糖吃。
妇人走出大门来寻女儿时,正好看见小姑娘往一个青年男子嘴里塞糖。那青年脸庞线条刚毅,剑眉直入鬓角,和林二年轻时相似极了,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淡化了所有凌厉,看起来有着和林二截然不同的温和气质。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面人,让女儿选,女儿毫不犹豫指了那红眼的小兔子。略微迟疑了一下,林绍还是递给了她,站起来就要和她告别。
女孩儿拉住他的衣角,稚声稚气说道:“我给你糖块,你送我小兔子,母亲说,这叫投桃报李,是说我们关系非常亲切,会经常来往。”
林绍听了这话,更是忍不住笑意,点头说是。
“绍儿?”妇人走过来,轻声叫了一声。
林绍直起腰来,看着眼前的妇人。妇人的眉眼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温温婉婉像江南女子,眼角稀疏几根皱纹,昭示着岁月流逝的痕迹。她看向林绍的目光复杂,激动懊悔愧疚交织在一起。
“娘,这是哥哥给我的小兔子。”小姑娘看到妇人,举着小兔子给她看。妇人敷衍地点点头,又将目光落在林绍身上。
林绍对着妇人笑了笑,说道:“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师父师叔对我也特别好,过几天我就要和师父回去了,以后可能不经常来西京,您以后多多保重。”
来时的的路上,他有想过要问,当年她是怎么逃脱的?这些年她去哪了?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他呢?是不知道他在鹿山么?
但他看到妇人保养得当,衣着装饰精致,便知她生活富足,那些问题一句也没有问出口,而是将自己十来年的生活压成一句话,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
夫人错愕,没想到多年未见的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在和她告别,要她多保重。而她却如同被禁锢在了原地,不能开口,他嘴上说自己过得很好,却仍想问他是否受过委屈?但毕竟当初是她选择了离开,这时便没有资格去要他留下来,去听她絮絮叨叨闲话那些过往。
妇人牵过小姑娘的手,看着林绍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林绍走过巷口拐角时,回头看了一眼,妇人蹲下身,正用帕子给小姑娘擦脸。
他还能记得,自己那么大的时候,在家中的小院子里,拿着一个小木棒,比划着跟着父亲练剑。玩得满头大汗,母亲也是那样蹲下身,嘴角噙着笑,用帕子拭去他脸上的汗珠。
也还记得母亲陪她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摊开一本书,教他念那些绕口的诗词。夏日炎炎的午后,母亲给他和父亲端来用井水冰过的绿豆粥,看他俩吃,自己在一旁给他们打扇。
他们曾经那么快乐,拥有世间所有寻常百姓都会享受到的幸福。
但是与那些温馨相比,他永远也不会忘了,那日自己醒来后独自一人睡在客栈的床上,他飞快跑回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触目是一片断垣残壁,草席盖着数十具焦黑的尸体。
尔后被师傅带去了鹿山,那时他常常呆坐在石阶上,晚风吹过松林呜呜作响,倦鸟拍着翅膀归巢,他觉得茫茫中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后来年岁渐长,他慢慢接受父母永远也不可能来接自己了,于是将那些敏感的心事都藏起来,在别人眼里好似突然换了个人一样,开朗又顽劣,却又让人放心。
此时见到母亲已经嫁作他人,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林绍觉得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再去打扰母亲的生活,那些往事他知道母亲也如他一般痛苦过。
☆、第十一章
话说那巡捕带着一干人回衙门,也是万分头疼。
府衙门前的伸冤鼓,上一次响起的时候还是几年前,若不是天天有人清理公堂,怕是那惊堂木上的灰都能积几尺高。
平日里他们巡街,也不过是抓几个手脚不干净的毛贼,或是帮着邻里找狗捉鸡,去调和些口角争吵,哪会遇到这突然死了人的事。
众人等了半日,县令才过来升堂。
县令五旬开外,头发和胡须已斑白,眼神也有点迟钝了。因曾是帝师,年纪大了以后便被安置过来荣养天年。这儿民风淳朴,尚算富饶,他每日要做的,不过是在后院晒晒太阳喝喝茶,听师爷转述些巡捕近日又理了哪些家长里短,好不悠闲。
他扫了一眼堂下,一个妇人伏在尸体上哭哭啼啼,一个清瘦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堂外更是乱哄哄挤了一群人,真是闹得人头疼。
他将惊堂木一拍,声音颤颤问道:“堂下何人,有何冤情要状告本官?”
那声惊堂木响后,围观的人瞬间安静了不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妇人,更是打了个哆嗦,她把脸上的泪用手背一擦,跪在那哭道:“我们家大壮昨儿才去他们家做工,今早就被发现飘在河里。大壮平日也没个仇家,肯定是叶家害了他,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啊。”
县令不置可否,将目光投向叶筠,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晚生叶筠见过大人。”他弯腰拱手给堂上的县令行了个礼,复而挺直脊背,不慌不忙陈述道:“那人是我们家才招进来的小厮不错,可叶家不过迁回来几日,从前更是与这人毫无瓜葛,为何要害他?大人可以派人去询问,叶家从未苛待过仆从。”
那妇人可不管叶筠说什么,本来就有些心虚,梗着脖子喊道:“人是进了你们府上才死的,你们赔我儿子。”
“肃静!”县令眉头一皱,呵斥道:“你说他是叶家杀死的,有证据么?”
妇人哪能答出什么证据,自己儿子的品性能不清楚么。她本意不过是讹点安置费,哪知闹到公堂上来,这时若不死咬着是叶家害的,给人知道是想讹钱,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县令又问叶筠:“你可有证据证明?”
“首先,我们府上与死者共住一屋的小厮都可以证明,熄了灯后他独自一人出去了,别人都以为他是去茅房,并未在意。其次,今早去打扫书房的小厮给我说,书房遭了贼,家中的账本全部丢失。除了死者,府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人证明未踏入书房半步。”叶筠顿了顿,他没有把齐婉婉说出来,怕给她一个姑娘家惹麻烦,接着说道:“并且,我也听巡捕大哥说了,尸体是在离土地庙不远处发现的,被树枝勾住了衣服才停在那的。那处离叶府不近,试问,若是叶家杀了人,何必要到上游处抛尸?”
听完这一番话,外围议论声又大了几分,不得不承认,若真是叶家杀了人,直接往门口的河里一扔,尸体就往下游漂去了,哪还要走到上游处扔,怕不被人发现?
这时,另一个巡捕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禀报道:“大人,我们在土地庙前的斜坡处,找到血迹和死者身上衣物的布条,能确定那处就是死者的被害地。”
然后指了一下身旁的男子,道:“这位是村头卖豆腐的,他说他昨晚见过死者。”
“你说来听听。”
“昨晚周勤来草民家喝酒,夜里我扶着他去上茅房,我家茅房正好能看到土地庙。那时就顺便往那一看,就见一个人从庙里出来,往去镇上那条路走。没走几步,庙里头又出来一个男人,一刀就往那个人身上捅去。”中年男人心有余悸地说。
“那你昨晚为何不来报官?”县令眉头拧得更深了,似坐得有些不耐烦了。
“草民......草民,当时吓了一大跳,哪知眨了眨眼睛,那两人都没了踪影,草民以为自己撞了邪,今日才知道真死了人。”中年男人吞吞吐吐说道,任谁大晚上捡见那样的场景,十之八九都会觉得是眼花了或者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既然如此,这案子就先搁着。死者是叶家的小厮,你们叶家就出几两银子埋了吧。”县令摸了摸胡子慢悠悠说道,又转头看向妇人:“你回家等着消息,等我们抓到了凶手再来审。”
而后也不等别人反应,惊堂木一拍就退了堂,脚步蹒跚地离开了。
县令这般行为,让齐婉婉目瞪口呆。
回去的路上,她不住地在那说:“这是个什么判法啊?明明我们丢了东西,人又不是我们杀的,还要我们贴钱去埋人。”
叶筠笑笑安慰她:“损失几个钱不算什么,人没事就行。幸好你早上让我差人去看了书房,不然在公堂上我还不知说什么呢。”
得了安慰的齐婉婉,心情当下就好多了,冲叶筠一笑,她五官长得周正,笑起来更是明艳:“叶公子果然大度。早知道我当时就不放他走了,跟着去看看也好。看着那么老实一个人,没想到......”
“你昨晚见了他?”一直没说话的宁飞宇问道,语气有些不好。
齐婉婉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漏嘴了,忙打着哈哈:“师兄,我不是看着他没拿什么嘛,就放他走了,让他以后别出现在叶家。”
“没拿什么?那叶家的账本怎么丢了?让你看着宅子,你倒好,放着贼从你眼皮底下过。”宁飞宇冷声道。
“我......他也给我交代了,说是别人让他来偷个账本,我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啊,又不是武功秘籍。”齐婉婉咬着嘴唇狡辩。
“都给你交代了,你还不长个心眼,你怎么不想想那人要叶家的账本干什么?帮叶家算账?”
被宁飞宇这么一堵,齐婉婉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一跺脚,快步往前走去。
叶筠看齐婉婉眼泪都要出来了,忙打圆场:“齐兄,这账本丢了也不碍事,回头我让账房先生再补一份便是了,你也别太责怪她。”
“婉婉就是这性子,不说她不长记性,一会去哄哄她就好了。不过叶公子别的可以放放,那人要找的账本却是要看好了,免得被人顺走。”宁飞宇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叶筠听了这话倒是有点懵,他是真不知道那人要找的是什么账本。
不过从这后,叶家倒是安宁了不少,宁飞宇巡夜时,也没见有虎视眈眈的偷袭者了,他和齐婉婉商量了一下,决定再住几日就走,没有一直待在叶家的说法。
这日叶筠正在书房练字,书房的窗前种着一片竹子,碧叶到了秋天也不见衰败,清秀而又潇洒。
“啾啾~啾啾~啾啾啾~”竹林传来鸟叫,又隐隐有敲打窗棂的声响,叶筠不得不扔下笔,过去看看。
哪知刚走到窗前,一个鹅黄色的影子猛地从窗下站起来,把他吓得连退了好几步。
齐婉婉双手撑在窗棂上,恶作剧得逞般地笑道:“小筠哥哥,吓到了没?”
齐婉婉在叶家待了几日后,便把“叶公子”改成了“小筠哥哥”,说是这样叫起来顺口,且亲切。叶筠没说什么,宁飞倒是宇冷了半张脸。
叶筠是独子,相处一段时间后,他便将活泼可爱的齐婉婉,当作妹妹般看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从不忘给她送一份。惹得叶夫人暗地里提点了叶筠几次,说这般拘不住的姑娘,不适合养在宅院里。
“怎么跑到这来了,不去找宁兄玩?”叶筠被她吓了也不生气,示意她绕到前门进来。
“大师兄在睡觉呢,让我别去打扰他,我一个人实在是无聊的很。”齐婉婉走到叶筠的书桌前,看他写在宣纸上的字。
“过几日就是中秋了,村里会有花灯会,到时带你去看。”看着她还是兴致不高的样子,叶筠继续说道:“到时还可以给你做个柚子灯提着玩。”
“真的么?那有没有河灯呢?我只听人说过,还没有放过呢。”听到可以玩,齐婉婉一扫方才的沮丧。
“当然有,王伯做的河灯最结实,能飘好远。”
“可是......”才兴奋了一会,齐婉婉又带些委屈说道:“可是师兄说,这两天我们就要回鹿山了。”
“这么快就回去了?不等林绍了?”叶筠有些惊讶。
“小绍哥哥没有给我们传信,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很有可能他跟着师父直接回了。师兄说这儿没什么危险了,我们也不好一直住在你家。”齐婉婉难得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住多久也不妨事,林绍肯定会回来的,怎么说也等中秋过了再回吧。”叶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不敢肯定,林绍到底还会不会回来,毕竟他走那日也没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就是,不差那么几日,我再去给师兄说下。”齐婉婉下定决心,冲出书房,也不管宁飞宇几刻钟前才说,让她不要去打扰。
☆、第十二章
因举人村四面环山又临河,水汽充沛,四季的清晨,整个山谷都会萦绕一层薄雾。薄雾轻软,若是赶早走出去,会觉得像撞上一面水汽织成的蛛网,冰冰凉凉。只有待日头升高,村民渐渐活动起来,那雾才会消失。
此时天刚蒙蒙亮,静悄悄偶尔只有几声鸡鸣,叶筠还没有醒,只是与平日不同,他床上还躺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从西京回来的林绍。
夜里被轻轻的开门声惊醒,就看到林绍熟悉的身影,而后又见他蹑手蹑脚到床边,叶筠那瞬间只觉得有种夜会情郎的悸动,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闭着眼睛假装自己仍睡着。
虽然闭着眼睛,却仍能感觉到林绍在床边站了半晌,然后听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身旁的空旷即刻被填满。林绍在他身旁躺下后,又帮他把盖在脸上的头发拨开,才侧身脸朝外睡下。
叶筠整个身子都是绷紧的,在感觉到林绍翻身后,眼皮偷偷掀开一点,瞄到林绍的背影后,呼吸才敢缓过来。
大概是太激动了,余下的半夜里,叶筠一直睡得不□□稳。似睡非睡中,做了好几个零零碎碎的梦。
一会好像见到林绍翻过身来,慢慢对着他,叶筠说:“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林绍扬起那标志性的笑容,说道:“都答应你了,不会不回来的。”
“真是太好了,过两日就是中秋节,家里做了好多河灯,还可以一起去放。”叶筠想起这两日,齐婉婉缠着让做了满篮子的河灯,正愁没人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