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揣着药往回赶,还没出老陈家药店门,言炎又一头扎回来:“陈老叔叔你有没有过期的创可贴?就那种卖不出去的,送给我行不行?”
老陈就想逗逗他:“你拿什么跟我换?横不能白给你吧?那我可亏大发了。”
言炎立正站直,双手往自己下巴下一堆,捧着脸颊做了个“祖国的花朵”的造型,十分萌地说:“我给你笑一个~”
老陈、邵一乾:“……”
临进自家门时,言炎拉住了邵一乾,摊开手掌说:“把手给我。”
邵一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觉得他人虽然小,脑袋里的小九九那是真不少,就把手攥成拳头背在身后,挑着一边眉毛居高临下地说:“怎么,要给我发个小红花?”
言炎低着头把他胳膊拉过来,掰开他的手掌,鼓着脸颊往上吹了口气,回道:“美得你,你是帮小朋友打扫卫生了?还是帮老师搬作业本了?不,你都没有,你把老师打了一顿。”
他用袖子蹭了蹭邵一乾的手掌,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邵一乾,你小子不能记吃不记打,你上次闹那么大事,被姨妈当着许多人的面揍成煎饼了,这次你还闹……”
他把刚才从老陈那里讹来的创可贴揭开,小心翼翼地贴在他手上,又拍了拍,才接着道:“老师又没得罪你,他教他的书,你可以不听,但你不能揍他,你在这样下去,万一哪天姨妈被你气坏了可怎么办?”
邵一乾张口欲反驳,就听言炎接着道:“笨点傻点都很正常,但又笨又傻还坏心眼儿,这就不对了。”
邵一乾:“……”他是不是就觉得他不会揍他?他歪着头,“咔”地响了一下脖子,故作凶狠地胡说八道:“你今儿走路撞电线杆子了吧?废话不少。你看看我是谁,我是个拎着板砖给人开过瓢的厉害角色,叽叽歪歪地给我惹毛了,我给你也开个瓢。”
言炎掀起眼皮,眼白露了一大片,说:“我好怕哦。”
邵一乾:“……”
言炎他人就一点儿大,还故意做出一番长辈的架势,用衣袖把邵一乾手上的血和泥都蹭干净,一边挨个把创可贴往他手上糊,一边谆谆教诲道:“人嘛,一天不读书,智商蠢如猪。你得学习呀,你不能成天老想着吃吃喝喝、打打逛逛,毛爷爷还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得,得那个什么……对,你得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你不能不学无术!”
邵一乾:“……”来劲了还!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言炎低头露出来的后脖颈,那里在接近发际线的地方浮了些许短茬,言炎标新立异的那个小辫子就从颈后窝起源,长长长,眼看就要到屁股了。他就伸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辫子,吹了吹自己额头的浮毛,觉得言炎今天纯粹是被邵奶奶附体了,是老太太的翻版。
他今天从高墙上翻下来时,两只手被高墙上嵌进去的碎玻璃划了不少口子,当时还有些疼,但等血都把那口子糊上了以后,反倒不怎么疼了,他就没注意。
现如今他手被言炎糊成了个王八蹄子,暂时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迷惑了双眼,只能哭笑不得地想,哦,敢情这便宜叔叔是在一边给予物质关怀,一边费着唾沫星子教训他呢?
这小子一板一眼地教育他要改邪归正好好做人,叫他觉得十分新奇——虽然他顶多当他在放屁,人小,咸吃萝卜淡操心,狗拿耗子的事管得倒宽。
所以他收回手,揉了揉自己肩膀,推开门往里走,不领情道:“等你比我大上三岁,你说什么我都听,你让我喊你姥爷,我绝不叫你大爷。”
言炎站在原地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方案十分可行,但又听上去十分奇怪……一细想,邵一乾现在八岁,那等自己到十一岁的时候,就能随便教训他了。
哎不对啊,我十一的时候,他也好多岁了。他反应迟钝地发现被蒙了,拔脚往里追,嚷嚷道:“邵一乾你真太坏了!你这样……你、你会摔大跟头的!”
邵一乾一闪身晃进屋门,觉得他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不屑道:“我就当锻炼筋骨了。”
邵奶奶正弯腰给狗子添吃食,就看见叔侄俩一前一后进来了,言炎那眼睛里藏着两团火,隔着大老远都能感觉到炎炎的热意。
她就问了一嘴:“怎么了?吃了几挂鞭炮?”
言炎扭头,直勾勾地瞪着邵一乾,愤愤道:“我、要、气、炸、了!”
邵奶奶、邵一乾:“……消消气。”
邵一乾方才在学校的跟人打架的时候,着实挨了几下子,碍于颜面,也不好当着言炎的面喊疼,就一路咬牙死撑着。等到了晚上,好斗的热血一退下去,胳膊、后背、大腿上的疼就格外明显起来,翻来覆去熬到半夜实在忍不了,他把脾气给疼上来了。
不过清醒到后半夜,他确实听见他爷在里头咳嗽,那声音沙哑而长,有时候一连着好几下停不下来,还能听见他爷最末尾的抽气声。
他轻手轻脚地翻身起床,去厨房里倒了杯热水兑点凉白开,又摸索着回到床边,轻声道:“爷,水。”
适时,他听见一阵磨牙的声音,言炎在那头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道:“……我要……吃大象……”
邵一乾:“……”
不错,志向远大,那吃完了大象,把象牙给我成不成?
老邵头长长地舒了口气,借着邵一乾的胳膊靠坐起来,拍了拍床边示意他坐下,低声道:“兔崽子,这么晚还没睡,不会是专门等着给我端茶倒水的吧?”他不等邵一乾回答就接着道:“我磨坊里那些机器,能卖的就尽快卖,别舍不得,不然等过几年,机器生锈了,估计当废铁卖了那,咳咳,那收破烂的都得挑挑拣拣,不值当。”
“你奶岁数大了,别看她吼你声音老大呢,其实掂量掂量,估计连二两都没有,也就剩那点儿能吼你的力气了。你要不四处找别人麻烦,她连这二两力气都能省下来。”
“你也是,八岁了吧?等再过两年,长到十岁,算是个大孩子了,就不许再这么胡闹了听到没?前些年,我们身板好,能容你瞎折腾,超过十岁,也许就没人有力气管你了……你对自己心里没个数,那可不好。”
邵一乾听得脑门子汗。
老邵头声音压得很低,在暗夜里听,几乎就是一种窃窃私语。他不太明白老邵头大晚上跟他说这些将来的事有什么目的,不过老邵头愿说,他就听着,总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不耽搁什么。
“你帮我给你奶捎句话,就说……啥也别说了。”
他挥挥手示意邵一乾跪安,自己下床穿鞋,要去上茅厕。他才刚把鞋套在脚上,刚才还在梦里痴心妄想要吃大象的立马跟着就坐了起来,下床,踩着拖鞋“吧嗒吧嗒”就跟上来了。
言炎睡前会自己解开辫子,到这会儿就披头散发的,那一圈头发就和一个长裙摆一样,在他背后风风火火地飞,模样十分滑稽,给老邵头乐够呛,上厕所的时候还十分童心未泯地打了几声口哨。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人都惊奇地看见一地的小猫仔,粉嫩嫩的,东一只西一只,沿着小猫仔的生产地点一路往前找,最后在老邵头脚边看见了那个边挪窝边生孩子的狗子。
小猫仔一共有五只,被狗子生得满屋子飞,这狗子也是骨骼清奇,而后——
老邵头人没了,嘴边挂着一串血珠子,人已经冷透了。
第21章 歧路
邵一乾直接就傻了,一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地掐了自己一下,一时分不清昨天夜里他有没有给老邵头倒过水,老邵头有没有跟他压低嗓门说些什么。但奄奄一息的狗子虚弱的叫唤又真实得无以复加……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他拧着眉头,眼睛一扫,看见了还搁置在床边的那杯水,然后他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鼻子一酸,泪不由自主就流了下来。
“啊,这个是真的。”
村里风俗是土葬,老邵头的临终归处是一片视野开阔的麦田,偌大的地界,上面全是支楞八叉的废弃桔梗,就老邵头那一座孤零零的坟包,基底直径大概有三米,背靠两面土山坳子,在那山坳子壁上,还有好几个大小不一的老鼠洞。
老邵头静悄悄地躺在里面,没有个墓碑,就如同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野坟包,是一个等来年开春,播种机都得绕着走的障碍物。
家里灵堂布置也极为简陋,当中的供桌正中央就摆着老邵头的遗照,蓝底的,邵一乾一时十分疑惑——这个蓝底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他怎么没有印象?
他回过头去问言炎:“叔子,你成天跟他那么紧,你看见这老头什么时候给自己拍的照啊?”
言炎肿着俩大眼泡,“啊”了一声:“我不知道啊……”
邵一乾不知为什么,突然十分生气,觉得这些大人太可恶了,做个什么都偷偷摸摸的,打棺材也偷偷摸摸的,赶制寿衣也偷偷摸摸的,连照个遗照都偷偷摸摸的。
他们做好了所有离开的准备,然后一句话都不留,用实际行动把他砸得晕头转向,叫他在某一个清晨一睁开眼,突然得知……他有一个亲人已经躺进了棺材里。
哪怕提前知会他一声,也总好过现在,这样仓促地挥手告别,形容太狼狈了。
他一瞬间行为不受控制,一脚踹翻了香案,逮谁攻击谁:“都是你!你一来,我们家就全乱了!我爷爷先把手弄坏了,而后干脆又把命丢了!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就是我爷的克星,我爷遇到你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你来我们家要干嘛?”
言炎一听,脸“唰”地红得跟一个烂透了的西红柿似的,被邵一乾这一顿无厘头的指责戳得全身发抖。但这小孩天生神力,是个生在红旗下的合格共产主义接班人,高举的是科学的旗帜,压根儿也不信这套迷信吧啦的东西,他心里长了火眼金睛能分辨真伪,知道邵一乾这叫无理取闹。
只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过了。
他狠狠咬了下嘴唇,针锋相对道:“你放屁!我不是!老师说‘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有!你不能心里难过就给我扣屎盆子,合着我就乐意看见姨丈过世似的。你向我道歉!”
邵奶奶在一边整理一家人换下来的丧服,一言不发。
这老婆子刚成为一个新寡妇,正在冥思苦想自己如何能胜任一个寡妇的角色,目前还懒地搭理这俩叽叽喳喳的跳蚤。不过她听到这句话,倒是转眼看了下那一对跳蚤。
言炎那时候正站在凳子上,用鸡毛掸子清理供桌上的香灰,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上被染成了满江红,手里的鸡毛掸子随着全身一起在颤抖,但说出来的话起码还是人话,还能听,证明他脑子起码还很清醒,没有被邵一乾这一番混账话说成玻璃心。
邵一乾那个小瘪三逮着什么就拿什么发脾气,一脚踢翻了香案还不够,又杀伤力十足地把地上的蒲团、凉席垫子全都踹地七零八落,把灵堂里搞得乌烟瘴气,十分不像样子,那说出来的话纯粹不堪入耳,不是给人听的。
这新寡妇一时来了兴致,遂停下手边的活,从狗子那被铺得十分柔软的垫子上抱过一只猫仔,又取过奶瓶,给猫仔喂起奶来。
她开始欣赏俩小东西相互伤害,解解闷。
邵一乾纯粹是个没有良心的,他遇到他不能接受的事,就开始拼命地找出气筒,试图发泄心里的不痛快,脑子也管不住嘴上那两片肉,话越说越难听:“就是你!你还狡辩!解释就是掩饰,你还狡辩!不是你还有谁?”
言炎全身颤抖地更厉害了,他也忘了自己脚下还踩着个小凳子,一伸脚,一下身体失衡,从凳子上踩空,十分狼狈地跌了下来,还是脸先着的地。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左半张脸全是灰,鼻子里还流下来两行血。
邵奶奶终于坐不住了,她刚准备起身出面调停——
言炎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双手抹抹脸上的土,眼眶通红,看着邵一乾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次,向、我、道、歉!”
他平常也有些小脾气,但那些脾气更多的是一种承欢膝下,多少都包含了些给二老填乐子的成分在里头。但今天,他这么不卑不亢,倒叫邵奶奶似乎第一次认清了这个孩子的真面目,这时候,她才开始有些相信,或许他真的能成为邵一乾的标杆,起码能让邵一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糟心玩意儿知道知道什么叫“敬畏”。
因为人生天地间,纵然天大地大,却总是不能自由地往来驰骋。人被要求活在一个规规矩矩的框子里,偶尔出框,那叫卓尔不群,经常出框,那就叫自取灭亡。所以人,最少得有个底线,得有敬畏之心。
于是这老寡妇虽说刚死了老伴儿,看戏还给看上瘾了——邵一乾是个小疯狗,言炎是他的栓狗桩,这俩人掺和在一起,那就是一出相爱相杀的戏码,那演出来,可不得是狗血泡出来的一部剧?
邵一乾怕谁?到目前为止,他谁都不怕,自然也没有被言炎这番举动震慑到。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那样浓墨重彩的行为和语气十分不具有威力,不足以叫对面的人低头,就单方面给自己按了个暂停键,酝酿了两三秒,这才抬起头来,嘴角轻微一挑,眼睛微眯,轻蔑道:“你听好了,我,姓邵。”
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句话。
言炎深吸了口气,嘴唇的血色忽地退得一干二净,而后弯下腰猛烈地咳了起来,半天都没能缓过来。
邵奶奶憋着没动,等了两三秒,想听听言炎是否还会锲而不舍地坚持要邵一乾道歉。但言炎让她失望了,她只听见他一声十分轻微的指责。
言炎蹲在地上捂着自己口鼻,气如游丝道:“邵一乾,你太过分了。”
该新老寡妇忽然想起来,言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个可再一再二,从不再三再四的人。他的骨子里似乎有一股执拗劲儿,那股劲在平常时候从不轻易显现,只有在他动了真格的时候,才难得一见地出现端倪。
她一时又有些疑惑——他们俩真的能彼此扶持吗?
院子里突然有人高声叫喊:“婶儿!我们来搬磨坊里的机器啦!”
邵一乾愣了两三秒,十分难以置信地看向邵奶奶,突然怒不可遏:“你太狠了!我爷那骨头可都没凉,你这后脚就要把他的家当也全卖了。家里是少了那俩钱?还是没有地方装个机器?”
邵奶奶心里叹口气,知道他指责得其实并不错,但她有意刺激他,就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平平淡淡地道:“你会用还是我会用?留着它能给你生个儿子还是能给你添个宅子?都不能,它早晚会坏掉,与其等将来当废铁卖了,还不如趁早划个好价钱。”
适时,院子里开始嘈杂起来,磨坊门上的大挂锁被砸开的声音、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一二三”的吆喝声……不绝如缕。
邵一乾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觉得全世界都在跟自己做对一样,他仿佛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鬼门关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旧拉不住老邵头一丝丝,只能看着这帮人先把他封到棺材里,再烧了他生前所有的衣服,最后还要搬走他的家当。
他一边哭一边往外跑,恨恨道:“我恨死你了,你那血太冷了。”
院子里来的都是些老少爷们儿,大家正三五成堆地商量怎么把这个大家伙搬到车上去。
邵一乾一把推开那个正在往机器上栓绳子的人,张开双臂,跟老母鸡保护小鸡仔似的死死挡在机器跟前,大声喊道:“都给我走!不要碰我们家的东西!”
邵爸爸过来扯了他一把:“胡闹什么?快让开。”
邵一乾把手指头卡进那机器的凹槽里,一张脸哭成了花脸,泪流满面地哀求道:“爸,你以后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让我好好念书我就好好念书,我以后不在外面胡来了……求你把这个机器留给我行吗?”
邵爸爸不为所动,上手把他的手指头掰出来,拎着他的后颈把他提溜到屋子门口扔进去,又手脚麻利地把门一锁,邵一乾听见他在外面说:“大伙儿来吧。”
等到外面的声响终于尘埃落定,邵一乾也终于破坏了屋子的那扇窗,从窗台上跳了出来。
他看着空荡荡的磨坊,觉得就是一夕之间,家里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似的,叫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家的氛围一时间令他讨厌得无以复加,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