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
他深呼了口气,挺直腰背,而后看见红毛扬手摔了一副耳机,随后一群人蜂拥而上,场面混乱得厉害。
在一片鸡飞狗跳里,邵一乾手里的碎玻璃一直没松开,轮番有好几个人争相来夺,但他手里能依靠的东西就这一个,使上吃奶的力气也要把它抓住,便只能匀出一只手来护自己脑袋。
不断有拳脚落在身上,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一团乌烟瘴气里,他感觉玻璃尖似乎戳到了个什么东西,随后手上多了一层滑腻感,他分不清是自己手上的血,还是别人的血顺着玻璃流到了他的手心。
有人一声闷哼:“……我操。”
“捅到人了。”
邵一乾反应迟钝地想,他下意识要松开手,但他手指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发力,不是时候地痉挛了起来,根本舒展不开。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稍微松动了些,人群的中央有个人直挺挺地往前一扑,正正压在邵一乾身上。邵一乾手里的碎玻璃又顺势往前滑了几寸,几乎没到他的手指头。他嘴唇微张,腿一发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扑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在左下腰的地方冒出了一点玻璃尖,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要晃瞎一堆人的狗眼。
红毛脸色立马就变了,面色发白地道:“你……你杀人了。”
邵一乾也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撒开手的同时狠狠往上一推,把那人推得倒在一边,他自己扶着墙站起来,第一时间去看所有人的表情,无一例外,都是震惊和错愕。
“我……杀人了?”
这个念头闪现的第一秒,他好像才活过来一样,僵着胳膊逼自己去探那人的鼻息。时间太短暂,压根不够他去深入地捋清楚眼下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能做到这一步,几乎都是靠本能在支撑,潜意识里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不,不是不对,而是大错特错!
哎!没死!还有气儿!
随即,他扭头对着红毛吼道:“愣你妈逼!去找人来啊!还是不是你弟兄了!那俩招子是不是夹在咯吱窝底下了?!”
红毛如梦初醒反应过来,冲自己身边的人吼道:“没听见啊?!”
这时,楼梯口有人“啊”了一声。
邵一乾正扯着窗帘试图去堵那人身上的出血口,脑子里不清不楚,动作七手八脚,听到声音条件反射抬头去看,全身的血霎时都冲到了头顶——陈萌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他身后,也过来了,此刻就站在楼梯口,一手捂着自己嘴,呆了。
宋包包在门后一听,这动静不对劲啊。他打开门,从门缝里觑了一眼,顿时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邵一乾正半跪在地上,满手是血地按在地上一个人的腰腹部,头却抬起来,目光投向了楼梯口。
他急忙跑出来,扯着他胳膊往起拽,急道:“发什么呆啊哨子,快跑啊!”
邵一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重新把视线挪回来,思维却跟呼吸一样乱。他觉得他自己原本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就如同被人泼了一身臭茅粪。
“捅了人”,在他那一向与众不同的道德观里,无疑是被划归在“道德败坏”一栏里的,他干了一件在他不足十年的人生里算得上惊天动地的大坏事,还在他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时候,被他的小伙伴逮了个现行。
一股类似于羞耻的感觉顺着他的尾巴骨就爬了上来,并迅速蔓延到整个大脑,旋即,他的整张脸都开始透红,几乎要滴出血。
“不是这样的……萌子,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邵一乾几乎惊慌地语无伦次道。
陈萌呆了一会儿,突然跑过来,端端正正立在他眼前的空地上,跟他一样,也是脸涨得通红,却没头没脑地颤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邵一乾懵道:“对不起什么?”
宋包包见这俩怎么还给聊上了,急得原地直跺脚:“你到底走不走啊?你不走我走了!”
说着就着急忙慌地往楼梯口跑。
邵一乾一愣,被宋包包这副嘴脸气得浑身发抖,冷笑一声,寒气逼人地道:“腿他妈长在你身上,老子哭着喊着拦你了?他妈要滚赶早!”
宋包包二话不说,立马跑了。
陈萌要过来,脚下却被那个厚重窗帘缠住,往前一迈步子,先结结实实地跪到了地上,恰好跟邵一乾脸对脸。他用力抓着邵一乾手腕,语声发颤道:“快跟我走吧,好吗?”
“邵一乾!你在哪里?”
楼梯又响起一连串声响,接着言炎那个千年不变的西瓜头在楼梯口冒了一层头皮。
邵一乾眼睛蓦地瞪大,看向陈萌,不可思议道:“你……你告诉我家里人了?”
陈萌咬着下嘴唇,不敢看他,嗫嚅道:“我跟着你跑来的时候,看见那门口有许多人,我怕你吃亏……对不起。”
邵一乾全身的血先冷了下来,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不可察地轻声道:“对不起什么?你……你又没错。”
是“对不起告诉你家里人”了吗?他心里乱糟糟的,一方面觉得这么大的事,甭管对和错,就应该告诉大人,陈萌为此道歉,很是没有必要。但一方面,他又觉得把这事告诉家里人的下场,估计是他不能承受的。
陈萌看见他两眼发直,七手八脚地晃他肩膀:“哨子,哨子,你说句话呀!”
言炎同样也看到了眼下发生的一切,他脚步一顿,心里突突直跳,脚步一转,飞快地扭头往下跑,但一切都太晚了——老太太跟在一家人屁股后头,就站在楼梯半腰的位置,已经能够清楚明白地看见二楼的边边角角。
老陈是最先上来的,他看见陈萌和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搅和在一起,顿时气得急火攻心。他脸色铁青,大步流星地赶过来,提溜着陈萌的后衣领,一巴掌就送了出去,把陈萌扇得半边耳朵“嗡嗡”直响。
“以后不许你出门!给我离邵家混小子远一点!”
邵爸爸摸出手机打120,一边陈述方位一边放出一记眼刀,硬生生把邵一乾激出一身冷汗。他十分乖地站起来,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走到邵爸爸身边,还特别自觉地把自己的厚毛衣扒了下来,就剩一件薄秋衣。
他余光扫见楼梯上站了个人,就稍微扭头看了一眼,一瞬间如坠冰窖——邵奶奶拄着根破拐杖,正扶在楼梯把手上盯着他看。
老太太也不知看了他多久,此时面色惨白,双眼失神,细看之下,连嘴唇都在哆嗦。
邵一乾心里一阵难过,把头垂得更低,追悔莫及地想:“你怎么就那么能惹是生非?怎么就管不住你这双腿?好好待在家里不好吗?为什么知道宋包包那副臭德行还成天跟他混一起?邵一乾,你是缺心眼儿吧?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二傻子吧?”
老太太攥着扶手又往上攀了两步,举起手里的拐杖就要往下砸,恨铁不成钢道:“畜生!造孽啊!”
邵一乾闭上眼睛,但等来的却不是一记捶打,只听见一连串重物碰撞的声音,还有言炎变调子的惊呼:“姨妈!”
他猝然睁开眼,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老太太连人带拐杖顺着窄窄的楼梯往下翻滚,一路不停气儿地滚到一楼,摔在狭小的门廊里,半天都没动静。
言炎自己力量小,拽不住老太太,被老太太连带着一起滚了下去,一头磕在门框上,发出十分响亮的声音,听着都叫人牙齿发抖。
言炎也顾不上疼,自己爬起来,心惊肉跳地去摇老太太,一声喊得比一声急。
邵爸爸一推邵一乾,三步并两步下楼梯:“回家再找你算账!”
不多时,市中心医院的救护车呼啸着赶来,把老太太和那被邵一乾误伤的小子一起拉走了。
邵一乾茫然地看着一片狼藉,晃晃脑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真的闯了个弥天大祸。
不是骂老师,不是打同学,而是……捅了个人。
第25章 扫地出门
怕什么?
不过是怕某一天,最亲近的人看到自己都如同看到空气,视而不见,自己那么大一号人就在屋里戳着,来来往往的人走过路过却都毫无知觉。
邵一乾一边觉得十分委屈,但一方面又觉得是自己咎由自取,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万念俱灰,家里人没有一个功夫,哪怕棍棒教育一顿也好,哪怕费着唾沫星子给他掰扯掰扯那些索然无味的大道理也好……
但,都没有,邵爸爸说好的找他算账也没有付诸实践——他被关在后院的小黑屋里,只有几只瘦不拉几的小花猫过来串门。
小黑屋门没锁,但邵爸爸临走前放话了:“有胆子你出来试试,我打断你的腿。”
邵一乾确实不敢出去,倒不是怕邵爸爸真打断他的腿,而是他觉得眼下这待遇也算合情合理,没什么好愤愤的。
屋子里原先那口棺材被老邵头带到地下去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木架子。但邵一乾还是有几分害怕,这东西太阴森,不祥,他就缩在屋子一角,蜷成一小坨,死死盯着那个空架子,生怕半夜什么时候,就从那里头再蹦出个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同时还得支棱着耳朵听院子里的动静,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次家里人教育他的机会。
窗外的脚步声络绎不绝,但都是靠近了靠近了,眼看都要到黑屋子的门口了,那脚步声又远去了。
这心里期待一次一次膨胀再落空,是个人他都受不了,次数多了,邵一乾就老实了,十分服帖地缩在角落里,垂着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其实回顾整个事件,过程可谓十分血腥,但结果并没有十分严重。
邵奶奶虽说年事已高,又从那么高的楼梯上滚了下去,但拉到医院急诊科一看,从头查到脚,就脸上蹭破一块皮,此良性结果直接得益于此寡妇进来激增的腰围和臀围,增加的脂肪组织对于碰撞的缓冲效果十分得好。
那个被误伤的小子受的并不是什么致命伤,肚皮和肠子破了个口,急诊手术就给抢救过来了。医院方面按照规定给报了警,但几个肇事的小子个个都是法盲,生怕被邵一乾连累也一起蹲上十年八年的班房,一口咬定是哥几个打闹,误伤的。
邵家出了医药费,又快刀斩乱麻地赔了一万多,就把那个不幸的混小子摆平了。
索性老太太没什么大碍,纯属虚惊一场,要不然,邵一乾要坐的冷板凳可不止关小黑屋这个温度。
第二天一大早,邵一乾冻了一宿,正迷迷糊糊地想再盹一会儿,朦胧中听见有拐杖磕着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他顿时一个激灵,给彻底清醒了。
邵奶奶推开门,一摇一摇地踱到棺材架子那里,扶着拐杖往下一坐,朝邵一乾伸出手,和颜悦色道:“你过来。”
她脸上那个擦伤十分显眼,就端端正正地匍匐在颧骨下右脸颊的正中央,令这个老太太身上那股风烛残年的气息凸显得十分厉害。
邵一乾蹭着墙站起身,由于窝了一宿,全身都发麻,起步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他一步一蹭地往前走,还没等走到邵奶奶跟前,眼圈就红了,蚊子似的哼唧道:“奶奶,我真不是故意的。”
祖孙之间还剩下一步之遥的时候,邵一乾就不敢往前走了,低着头,束手束脚地戳在那里,两手都缠在校服袖子里。
邵奶奶叹口气,伸手把他往前一拉,捏着他下巴把他脸抬起来,温暖的手心里攥着一方手绢,放柔了力道在他脸上擦了一把,擦掉了他那张花猫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邵一乾抽了下鼻子,开始小声地啜泣,心酸和愧疚两股感情交织,如同两个大巴掌,彼此接连不断地在他左右脸上来回扇。
“哭什么?哭要有用,那人活在世上,也不需要别的技巧,比比谁哭得更好看就行了。”
邵一乾闻言,下意识就把那点儿抽泣的声音全压在嗓子眼里,但鼻子又酸胀地无以复加,眼泪还是顺着眼角往下淌,脸颊都鼓成了个狗不理包子。
实际上他不常哭,家里的长辈向来对他下得去手,越哭打得就越厉害,所以他从小就没有形成“哭的时候大人会哄”这个条件反射,反而养成了“越打我越不哭我气死你”的良好习惯。
他这会儿解放泪腺,天生带勾的眼睛再那么一红,把邵奶奶看得也是心里不由自主地发软——这孩子面相太不好,阴气太重,过于柔媚,怎么看怎么有股蛊惑人心的味道。难怪陈萌那小子和他混在一起也开始不分对错,明显就是被这一张脸给带沟里去了。
她以前十分担心邵一乾是个吃软饭的窝囊废,现在看来,她一点也不担心这个。
邵一乾等了老半天,一句话也没等到,小心翼翼地抬头往上看,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把邵奶奶给逗乐了:“这会儿知道看人脸色,早干嘛去了?平时苦口婆心好话说尽,就差跪地上求你了,求你这个小王八蛋不要四处找麻烦,你都当耳旁风,现在知道错了?不过太可惜了,我这老太婆居然还留着一口气,没死成,所以少侠,你打算什么时候再搞个大事情?好一气呵成地把我气死拉倒?”
邵一乾一听,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只能死死咬着下嘴唇,试图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
邵奶奶说完那一番话还不过瘾,又十分平和地接着道:“到时候你给我个信儿,我就把自己拾掇立整了,到时候一死百了!”
邵一乾吓得面如死灰,一口气没顺过来,卡在嗓子眼里,咳了个天翻地覆。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要保护自己而已,并没有想刻意去伤害谁,但邵奶奶从头到尾估计也没想听他这番自我辩解的话。
并且他敢打赌,他要真说了这些话,会被邵奶奶一巴掌糊死——做事要敢作敢当,只有懦夫才为自己找借口。
一时,两厢无言。
祖孙俩就这么呆了一会儿,邵奶奶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上面写着几个烫金的正楷字——居民户口簿。
那时候登记户口的本子刚升完级,由原先的死页变成了活页,也不知政府这一安排有何用意,反正从眼下看来,这一改变十分方便邵奶奶把登记着邵一乾的那一活页取下来。
当那个菲薄的纸张被递到眼下的时候,邵一乾浑身一僵,抬起头来,一张嘴就全是哭腔,还抽得十分厉害:“奶、奶,你不要、要我了?”
邵奶奶摇摇头,又把那纸张往前送了送,邵一乾急忙把手往后一背,还往后退了几步……又被拽了回来,邵奶奶把那张纸对折了两次,妥帖地塞进了他校服裤的口袋里。
邵一乾这下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没命地嚎,似乎把这些年没有嚎的分量都一次性嚎完。
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一向梗着脖子,就爱逞能说不在乎、跟扎针一样一点也不疼,可眼下也没有人动他一根手指头,他竟然觉得剩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哭了,只有哭才能挽回些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但邵奶奶这一回真是是铁石心肠,她耐性十足地坐边上看他嚎,不疾不徐地道:“你走吧。我看这个家里没有能治住你的了,你不是喜欢在外头晃悠么?去吧。要不然哪一天,我怕全家人都被你拉下水,我还怕你再力大无穷地把咱家房梁都掀翻了。”
这一番话就如同一个木塞,将他还没登台亮相的泪水全堵回了心里,只有眼神里透出了深深的恐惧。他木着脸去看邵奶奶的眼睛,试图分辨老太太单纯是在吓唬他、要他长点儿记性,还是真的要把他扫地出门——
老太太表情十分温和,甚至还有些事不关己,眼神里并没有十分丰富的内容,要翻译的话,大概也只有一句话:“哭是吧?哭呗,哭完了再滚蛋,也是一样的,不耽误事。”
心里万念俱灰的感觉一时就升到了顶点,他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次“狼来了”的游戏。
老寡妇看他不哭了,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往门口走,还腾出一只手拉住了他袖子,拖着他往外走,行进路线是从后院到门口,目标是大门。
邵一乾本能地抗拒,但不管他抗拒不抗拒,就这么一小截路,再磨蹭,五分钟也走到头了。
几只猫咪全都围过来,上赶着看他好戏,那模样,别提有多“风萧萧兮易水寒”了。
邵奶奶把他往门槛外一推,二话不说就转过身往回走,邵一乾急忙要跟回来,但老太太背后就和长了眼睛一样,她停下脚步,用拐杖狠狠跺了跺水泥地面,辞色一瞬间锋利起来,头也不回地道:“等到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有脸踏进这个家门,你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