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租房又低头学做饭,起初总切手,削完土豆皮能把土豆报销一半,后来手熟练了,刀功十分过硬,目瞪口呆地发现切土豆丝上瘾,一次切一盆都还不能尽兴,炒完发现他和刘季文俩人合起来都吃不了这么多,全倒了浪费,这才又试着收敛。
有一回出门贴广告,看见一个清洁工大妈蹲在地上抠,抠得指甲缝里乌漆抹黑,心里过意不去,出门时就在身上挂个喷壶,先在那小广告的胶上喷一层水,再往上撒一层细土,松松垮垮往地上一粘,不费劲就能撕下来。
后来,小广告的生意黄了,他又找了个发传单的活,每天站在风里雨里看形形色/色的脸色,接受形形色/色的白眼,把脸皮练得越来越厚,锥子扎一扎都得先磨个皮,不然锥子容易歪,连刘季文都甘拜下风。
马马虎虎地能垫上刘季文的房租,月底还剩些零花钱就给家里打电话,挑时间,专门挑奶奶出去串门,言炎在家做作业的时候打。
在电话亭里抱着电话问:“你哥好吗?你嫂好吗?你姨妈好吗?你耳朵好吗?狗子好吗?”
“我耳朵还有一个能用,另一个听力剩两成,狗子上个月觉得耗子药是人间美味,磕耗子药磕死了。嫂嫂生了个闺女,姨妈取了个大名,叫邵一珊,我亲侄女儿,你亲妹子。”
邵一乾听了挺满足,买了一堆市面上不常见的果脯给汽车站司机,端着笑脸请人家给帮忙捎回老家去,漂亮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回到住处就掐着刘季文脖子要他给自己做个家教。想刘季文一介青年才俊海龟狗,当初遇事耿直不妥协,既肯低得下头来做个城市美容师,自然不搭理他这点小威胁。
邵一乾“呵呵”一笑,第二天就把租屋里所有的大葱全都剁成丁,炸成了葱花干,满满当当地塞了一罐子,藏得严严实实。刘季文从报纸堆里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抽出一张十块钱,大摇大摆地出门逛菜市场,但可怜那一年到年底物价飞涨,大葱都不论斤卖,都论根卖,刘季文扣扣搜搜地揣着十块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来,胳膊肘下就夹了一根葱,气得大呼:“总有刁民想害朕!”
他臭着一张脸砸给邵一乾一摞书,回答问题中英语来回换,存心不让人听懂。邵一乾至今26个字母都背得稀里糊涂,跟声母韵母老混,听他讲书跟听猪拱屎差不多,都听不懂。他想了想,觉得钱要花在刀刃上,愣是从牙缝里省出闲钱,给刘季文买各种辣酱,这才稍微学到些有用的东西。
刘季文在国外读书时,从葱鼻子导师那里继承了一副尖牙利齿,专爱怼人心窝子,再加上邵一乾这个连四则运算都算得落花流水的极差生,脾气越发大,“废物!”“蠢货!”“垃圾!”一类的词就没断过。
起初邵一乾还挺难堪,后来被骂习惯了,锥子都扎不透的脸皮上又糊了一层挡唾沫星子的防护层,听刘季文自己火冒三丈地骂骂咧咧,稳如泰山地伏在桌子上算数,眼皮都不带抬的。
后来有一次邵一乾收破烂给人家结账,多算了十来块,吝啬鬼刘季文一听,好家伙,这么败家,把一根葱都败在里头了,我看你也甭喘气儿了,赶明儿在天台上做个自由落体运动,结束伟大的一生吧。
邵一乾在钱上的计算问题欠缺实在太严重,他出去逛个早市都能被坑。刘季文觉得,妈的,这不行啊,于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拽着邵一乾去菜市场讨公道,插着腰站成一个圆规,把那个多坑了邵一乾五块钱的老大叔数落得灰头土脸,回到小阁楼里,又拎着他耳朵赏了一堆唾沫星子,这才认命了似的手把手教他算,从十以内的加减开始的那种。
榆木疙瘩是个什么样?没错,就是邵一乾这个样,脑子不灵光,讲多少遍都不开窍,刘季文想了个绝招,他找了一张超级大的白纸,贴在邵一乾的床头的墙上,上面罗列了五千道四则运算,一道一毛钱,做对多少道,房租就免多少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言简直不虚,有“钱”这么个要命玩意儿贴在他床头,每天一睁开眼,定睛一看,一水儿的红叉,怒得他立时就从床上跳下来。
于是他每天晚上,基本都是哭死在五千道四则运算的石榴裙下的,郎有情不假,妾他妈没意,交回去批的题不能看错了多少道,太伤人,得数对了几道。
刘季文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个不出世的高人,抠是抠得狠了些,扣出了一种寡妇精神,但却叫人讨厌不起来,抠得有理有据,抠得泾渭分明。这高人有段时间总是在窄过道里自言自语,手插在裤兜里晃悠来晃悠去,一会儿眉毛倒竖,一会儿笑得跟个狗尾巴花一样,把邵一乾看得心惊肉跳,以为他是个神经病院跳出来的。
某一天,刘高人得知这一茬,一边用牙签挑邵一乾脚底磨出来的血泡,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给他看一个东西:蓝牙耳机,虽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摊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能用就成。
邵一乾顿悟,觉得哇……长知识。
他年底和刘季文一起爬上天台,听刘季文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地骂老天爷忒不是个东西,他吸着劣质的二手烟,平静地总结了流浪的第一年——
是泡在血和泪里,是跌在血和泪里,是摸爬滚打在血和泪里,现在只堪堪在那血和泪的洪涛里挣扎出了一层头皮,却遥遥地抬头看见深蓝色的夜幕上,启明星还在闪亮,一如往常。
他觉着刘季文是个伟大的逗逼,他觉得自己也很满足。
第二年,他实在忍不住,偷偷溜回家一趟,跑到坟地里给老邵头倒了一杯二锅头,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响头,又做贼似的躲过街坊邻居的视线,绕到自家门口往里看,只看见邵奶奶靠在树底下晒太阳,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正背对着门,坐在邵奶奶的脚边玩自己,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觉着无聊,又扯着一只小花猫的尾巴非和畜生比谁的脸更袖珍。
亲妹子,初次见面,不知道送个什么才能表达一个当哥哥的对她的热烈欢迎,于是他财大气粗地跑超市拎了五大包尿不湿,悄悄放在门口,自己走了。
转过身就被言炎逮了个正着,言炎背着耽美文库,右耳朵眼儿里塞着一个洁白的助听器,笑意盈盈地站在身后朝他笑,比口型:“珊珊有个特长,就是特会尿床~”
邵一乾看着他从碎发下延伸出来的耳机线,心里有些怜惜,还十分感慨,这大概是家里唯一一个肯与他亲近的人了,就冲着这一点,猪尾巴的仇一笔勾销。
言炎又比划道:“等一下我。”
说完又飞回了家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管邵奶奶抹手用的冻疮膏,递给他说:“你耳朵烂了,再不抹药,该冻下根儿了。”
言炎自己耳朵受伤十分厉害,所以以己度人,觉得别人都应该好好保护耳朵,他养伤那一阵子,着实被折腾不浅,那种冰凉的药水一遍遍往外耳道里灌,一晃就感觉脑浆都跟着晃,稀里哗啦还有声音,罪遭大发了。
邵一乾领他的情,再次偷跑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一本从刘季文那里收来的二手英语词典。言炎是邵家的叛徒这一点,真算坐实了。
邵一乾接过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那只几乎算废掉的耳朵,眼神里多了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悲悯,竟然分外柔和。
言炎一愣,不知所措地眨眨眼睛,一时还以为自己眼花。
刘季文亲自教他算数算了两年,这货依旧没什么实质性进展,动不动就在钱上栽跟斗,刘季文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他气成从神经病院里出来的,于是买了一副算盘,和一个真人发音计算器,不会算,会按键会拨珠子也行,再这么三七二十七地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一刀把他结果了。
自此邵一乾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但凡遇上个加减号,就是一加一,都得在计算器上按一遍才放心。他算盘也拨得十分溜,噼里啪啦一顿响,但算盘这东西,一遇到乘除就歇菜。计算器也不是万能的,一遇到带括号的题,按得越对,错得越离谱。
邵一乾抱着计算器和算盘泪流满面地想:“为什么减法去掉括号要变加!次奥!”
有些东西,不是你脚踏实地地去做就会有结果的,但邵一乾不气馁,认认真真地干了尚且没有个结果,不干那更没结果了。
虽然下场都是一样,但差就差在一个问心无愧上了吧。邵一乾想,比起吃力不讨好,他更宁愿相信,那是一种无愧于心。
他十岁的时候,对所有的鸡汤产生了一种天然免疫力,体内浓度最高的抗体所针对的抗原,叫做“天道酬勤”,他不信。
他不信所有披着富丽堂皇的外衣的美好,他只相信自己。
到了第三年,邵一乾手里才算真正有了些富余,他和刘季文一商量,二人合资,在筒子楼下的院子里盘了一个碗大的地界,挂了个牌,“废旧物品回收站”,不给别人后院添砖加瓦了,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刘季文突发奇想要教他学英语,邵一乾夸他神经病:“你指望我把破烂收到国外是不是?”不过嘴上说不学,还是跟着刘季文“orange”、“apple”的鹦鹉学舌了一阵子,知道one、two、three、four。
邵一乾守着一个破烂摊子,守到年底,把自己守成了像刘季文那样抠门的小气鬼——一毛钱的生意也做,一毛钱的价也讨。他在腰间横跨一个包,来回穿梭在自己的后花园里,眼睛里都是人民币。
打电话回家,听言炎在那边罗里吧嗦地说“奶奶老寒腿犯啦”、“哥和嫂嫂在家里打架啦”、“花猫把姨丈的老板椅给挠烂啦”之类的蒜皮事,隐隐约约觉得少了些内容,但细细一盘算,却好像就是这些琐事,还没待细想,言炎在那头又说:“等翻过年,我去找你。”
邵一乾在纸上划了一笔,把小拇指凑在嘴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舔指骨关节那里磨出来的茧子,说:“干嘛?”
言炎说:“大队里保一个名额去市里上中学,你猜是谁啊?”
邵一乾气笑了:“我猜个鸡/巴毛,有意思么?你不才四年级么?不能真是你吧?”
言炎得意洋洋地:“我跳了一堆级,一只手数不清。”
邵一乾难以置信地盯着听筒,一怒之下,把电话干脆利索地挂了,心想你尾巴别翘了,天都被你戳漏了。
转过脸就去商场里买了一副贼拉厚的狗皮护膝,托人给送了回去。想了想给素未谋面的珊珊带个什么东西,没有主意,最后,自暴自弃地挑了一堆粉色的发卡,以正常人的眼光看,一个赛一个丑,但他眼瞎。
他只记得,他见过她的背影,虽然那时候只是扎了个朝天的小尾巴,但女孩子么,肯定离不了这些玩意儿,李西西那小胖妞还顶着一脑门的花呢。
一年一年过地如同打仗,日子顺着顺着,转眼,他过完了人生的第一轮生肖,年轮的转盘蹉跎到此,而时日尚且富于春秋,他闲下来,一愣神,原来他离家已经整四年。
那一天是个十分炎热的夏季,刘季文有个要不得的事十分棘手,把自己汽车站旁边的清洁区交给了邵一乾,求他老人家挪个尊臀,代他清理一天。
邵一乾硬是从铁公鸡身上拔了五十块钱,这才动动尊唇,应承下来。
汽车站的光景还是那样子,人来人往,他都习惯了,带着一顶大帽子,一声不吭地闷头扫地、捡瓶子,突然觉得有一束视线老跟着自己转,黏他黏得不轻,他回头一看,言炎拖着一个大背包,煞有介事地挥挥手:“好巧啊~”
“巧你妹。”
邵一乾立时就高兴起来,但那股由衷的开心过后,慢慢晕染开来的,是一种复杂的滋味,叫做五味杂陈——
第32章 烧饼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言炎,觉得浑身不舒坦,敏感地在心底抓住了一丝叫做“嫉妒”的情感。
这些年,他只身在外无依无靠,整天和刘季文厮混在一起,刘季文在他眼里,就是根刷了绿漆的老黄瓜,表面看上去,模样一表人才,更是一肚子墨水,但问题在于……他们不是同龄人,不是同一辈的。
刘季文再怎么牛逼,会英语会写文章,和邵一乾相比,有一点必输无疑:他永远不能比邵一乾更年轻。
于是邵一乾每次跟他扯皮捣蛋的时候,总被笼罩在一种错觉里,他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和烧饼摊上刚出炉的黄脆烧饼似的,色香味俱全。
而眼前这个孩子跟他虽然辈分不同,但他们是同一年龄段的。
他和言炎在电话里扯皮的时候更多,但人的声音经过电波转换,总有些失真。电波里言炎的声音也是干干净净,也时常人小鬼大、罗里吧嗦地叮嘱他要勤看天气预报,他潜意识里一直把他看做一个和自己没有很大差距的同龄人。
当声音的主人跟变戏法一样从眼前出现,软绵绵地挥着手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心里兀得有些幽微难言的伤感:这才是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当你走到人生路的某一个阶段,急不可耐地渴望顶天立地,渴望成为参天大树,总会在不经意间被时光的影子骇得心有戚戚,你会猛然间发现,什么狗屁刚出炉的烧饼,自己分明已经是被摆在篮子里、被路过的汽车扬起的尘扑得灰头土脸的过气烧饼。
什么才是真正的新鲜烧饼?就是这样的,眼角眉梢都攒着隐隐约约的笑,站在盛夏的大太阳下,布着一层薄汗的脸上都盛满了阳光,只有那个孤零零的酒窝里蓄了个小小的阴影。
自己呢?呵、呵,一个货真价实的过、气烧饼,早被来来往往的汽车排出的尾气画上了一层浓厚的烟熏妆。
该过气烧饼自己郁闷了一时半会儿,又恍然觉得这番计较忒小心眼,忒没劲,他都是拥有一个“要成为大树”的目标的人了,跟个软绵绵的小孩子教个什么劲,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把自己头顶上的破遮阳帽扣到言炎头上,接过他那个大背包,不自觉就带上了一种长者的口吻:“家里人放心你一个人来吗?吃过饭了没?”
那个大背包被撑得圆滚滚的,拎起来也着实不算轻,言炎跟上来从他手里掏出一边背带,跟他一起抬着走,也许是心情十分舒畅,笑嘻嘻地回道:“我骗他们说学校有人接,自己来的。我还没吃饭呢,我下面给你吃行不行?”
……这胆子大的,真是叫人尿急。
邵一乾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要给我下面?显摆你多能耐?”
地上的一对影子都十分细瘦,估计俩人揉在一起也没有他俩手上那个背包的阴影面积大,不过一高一矮还是十分明显。
言炎不服气地垫了垫脚,试图跟他齐平,随口道:“给你补过个生日呗,好歹算到了十二岁。”
生日,这玩意儿听上去可真新鲜,过生日,一听就太奢侈了,跟他这种类似于亡命天涯、刀口舔血的奔波命八竿子打不着。
邵一乾用空着的手在眉骨上抹了一把汗,忽而言辞凿凿:“跟你讲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妓/女,从十岁开始接客,接了小四年了,忽然有一天,老妈子跑上来跟她说:‘丫头,今晚好好收拾收拾,楼里给你过个开/苞仪式。’”
言炎摇头晃脑,听了个一知半解,感觉他这个大侄子越来越能扯闲淡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这不拐着弯说他马后炮么。这故事可真贴切。
他那一张脸上霎时五彩缤纷:“去你的,你才是老妈子。你说你五千道题只对了一半,我看纯属活该。”
四则运算是个永远的伤疤,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邵一乾在这方面确实拼不过言炎,真跟他争了,那才叫自取其辱。
他把背包全拎在手里,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言炎肩膀上,扭头去看左车道,敷衍道:“你行,就你行。”
言炎上回来邵一乾的窝的时候,整个人是半昏睡状态,所以他在看见眼前这个根本不适合地球人居住的筒子楼的时候,基本上是风中凌乱的。
先拐进一个看似高大上花园门,眼前的一切与来时的景色堪称风格迥异,这筒子楼那门脸参差不齐、里进外出的,十分像是把一栋单元楼沿着走廊一刀劈开后形成的模样,墙皮掉得稀里哗啦,钢筋水泥全不懂矜持地抛头露面,风情万种地在高层张开怀抱。
这一抬头更好玩了,这筒子楼原本是六层楼,本来就烂得跟豆腐渣没两样,不知是哪个户主,如此缺心眼儿地在六楼之上又加盖了一个小阁楼。通向小阁楼的楼梯看上去叫人心惊胆战,就那么松松垮垮地从六楼的走廊里直直戳上去,不是钢筋水泥的架子,就是几片木板随意摞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