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一摊,视刘季文方才那番话为放屁,旁逸斜出道:“别的不说,至少身为记者,得有一支话筒。”
刘季文眉毛一挑,不动如山地盯着邵一乾,不出三秒,跟被戳了一个眼的气球一样泄了气,喃喃道:“是啊……没有人承认你是一个记者……”他诡异地笑了,“他们说……一个不会将真假虚实穿插起来的记者不是一个合格的记者。”
邵一乾真是听够了,说了半天,一句干货都没有,还自己伤春悲秋上了。他也有些不耐烦:“别扯淡了,我看这附近马路上盖了一层黑煤渣,你来这里,还把我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季文眯眼:“几年前,你被人贩子绑走那次,我记得你说你最后报了警,那你们最后逃走的时候,有警察的身影吗?”
邵一乾一愣,不知道为什么问到这个:“我当时跑得半条命都没了,我上哪儿知道有没有警察来。”
刘季文:“我去那里许多次,那里头的生意,照旧,只是保密工作似乎更到位了。所以,压根儿就没有人注意到你的报警电话,或者是这类报警被人技术性地忽略了。”
邵一乾动作一顿,敏感地抓住一点:“你说……制药厂背后有人撑腰!他的靠山就是……”
刘季文截住他,点点头,用口型说:“所以什么才最可信?同样几个月前,报纸上登了一则矿井坍塌的事故,重大新闻都应该有后续跟进,可我等到现在,几乎没有报纸和媒体再报道这件事,它就好像凭空蒸发一样不见了,这也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媒体可信吗?警察也可信吗?如果这些都不可信的话,什么才最可信?”
邵一乾越听越糊涂:“你把我叫来……”
刘季文十分无辜:“我猜这个矿井坍塌事故之所以销声匿迹,很有可能这是个黑煤窑,如果继续跟进报道的话,”他指指头顶,“会有人掉下马,牵扯到督察监管部门,牵扯到利益。实不相瞒,许多年前,我失去采访资格,大概是因为同样一桩性质相似的事吧。”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如果水源都是黑的,那水流是清的还有什么指望呢?
邵一乾想了想,闷闷道:“黑煤窑……你能跟的过来么?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有一大片,你才一个人,跟拿鸡蛋磕石头有什么分别?这不傻帽么?”
刘季文混不吝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同样的道理,一个瓶子一毛钱,可你看见会不捡吗?你看见那玩意儿就和狗看见肉骨头一样,眼睛里放光。这黑煤窑,我能磕一个就磕一个,我看见了就要怼,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邵一乾垂着眼睛:“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刘季文轻笑:“什么都不用做,待在这里,如果一周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买上一把金元宝和冥币,在路口全都烧了。想我这后半辈子,净他妈喝西北风了,到了地下总得吃香的喝辣的吧?”
眼下一切太平,刘季文轻言生死听上去像在说胡话,可邵一乾不敢当成耳旁风,他出去贴个广告的功夫都险些没了小命,可见死亡这玩意儿离得其实特别近,生与死,几乎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一个不小心就捅破了。
以身犯险的人,他们有悍不畏死的勇气,也被买一送一了以卵击石的傻气。
邵一乾面无表情地心想:“你做的是死的打算,可我永远只做生的打算。”他没话找话道:“你那个笔是个什么货?”
刘季文又开始穷嘚瑟:“我自己改的,大容量存储盘,微型摄影机,兼窃听和定位装置。”他说着便按下了一个按钮,将那笔头放在自己唇边,“观众朋友大家好,现在为您实况转播……”
隔壁突然传来一阵不太和谐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似乎……是一个男人发出来的叫/床声,听上去十分痛苦,但似乎又十分放肆,仿佛畅快淋漓,混杂着床板的动静,叫隔壁的这二位都有些傻眼:一个男人,又不是下面的,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两人面面相觑,刘季文面有菜色地继续往下播报:“……现在为您实况转播,招待所里的搅基故事。”
第34章 煤窑
刘季文出门的时候,门扣子刚搭上,邵一乾就醒了,他三两下穿好衣服,偷摸跟在刘季文身后溜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运煤的大路往里走了约摸半个点,刘季文停在一个大铁门外,一闪身就进去了。
邵一乾凑上去看个仔细,那门上挂了一个大招牌,白底黑字,写着俩字,“招聘”,条件管吃管住,卖力气的活,工资按效绩结算,一天一结,别的信息就没了。
“工资日结”,邵一乾看得有些心痒,他转身看了眼自己的影子,地上的影子被淡色的天幕拉得有些长,他突然觉得有门,力气活儿,谁还没个二两力气!
他推开门也走了进去。
不远处有个被煤渣子糊了一脸的单间平房,邵一乾等了等,等到看见刘季文被人领着朝不远处一排低矮的平房走去,他才进去。
“抢地主!”
办公室里就一个胖子,嘴里叼着根烟,翘着脚窝在沙发里盯着手机打游戏,听见脚步声,皱着眉扫了一眼来人,“谁啊谁啊?挡着我信号了哎我操!掉线了!”
胖子抬起头看见邵一乾,莫名其妙给乐了:“卖力气啊,就你?细胳膊细腿你能干嘛?走走走……”
其实那时候邵一乾已经不是干瘦的体格了,他早在底层摸爬滚打里把一身的细皮嫩肉磨成了铜皮铁骨,岁月如同一双摸骨大师的手,把他的四肢和躯干都拉拔得要比同龄人长些,看上去还有些单薄的肩背早已蕴含了足以承担风雨的力量——他早都不是温室里的花了。
他听到这句话,顿时啼笑皆非,正所谓风水轮流转,他前些天还这么评价言炎来着,转过脸这句话就被扣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他想了想,反正也不用来这片鬼地方讨生活,刘季文安全脱身他们就闪人,钱多钱少无所谓,主动让步道:“老总,工钱我要一半就成。”
胖子脸上的疙瘩肉随着笑开始颤,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嘶”了一声,冷下脸朝后窗喊:“工头!把这小子带下去见识见识!赏他个铺盖卷看看!另外叫会计砍掉他的一半价!”
邵一乾心跳这才放平稳,他方才有过一瞬间的念头,还以为这胖子要找人把他做了,敢情这厂子真是刚死过人,缺劳力缺成狗,连个童工也不放过。
他松口气,感觉后背有些汗涔涔,湿透的T恤贴在身上,被清晨的凉风一吹,登时有一片汗毛立起来开始叫嚣方才的紧张。
很快,有人给他发了一顶脏兮兮的安全帽和一副手套,带着他向一处矿井走去。远远近近有三处矿井,矿井口上有运煤框的滑索,矿井旁边垂下来一个大框,就是人上下矿井的通道。
初入地下,扑面而来是一股热浪,彼时正值三伏天,地面上有清晨的爽风拂着还不大觉着热,入到矿井下,温度随着降落的深度越发高,憋闷的感觉也越来越明显,邵一乾感觉似乎有人用绷带紧紧裹住了他的胸膛,眼前时不时会有飞蚊漂来漂去,耳朵里也开始鸣响。
平时第一次体会缺氧的感觉,才知道苦力也不是是个人就能干,邵一乾不动声色地喘了一大口气,垂着眼睛看自己鞋尖,才好不容易抓住有些涣散的注意力。
然后他们终于降到底了。
刘季文刚扛了铁锹过来,迎面看见一个人。此人个子不高,麻杆身材,套着一件十分宽大的工作衫,面无表情地从坑井处走过来,他那身板一看就是个童工。刘季文悄悄摸出藏在裤裆里的钢笔,调准角度刚打算拍一张留作罪证,发觉有些不对劲——
那人眉眼都被压在安全帽留出来的一圈阴影里,脸盘过于瘦削,没有饱经风霜的沧桑,却硬是流露出一股硝烟战场的戾气,留在外面能一览无余的鼻梁和嘴唇也秀气得有些过分,不是老工,跟他一样,是个新人。是个新人倒不稀奇,这人就是有些眼熟。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那人不躲不闪地迎上来,嘴角缓缓挑起,无声道:“早上好。”
刘季文险些跌一跟斗,控制不住地就想把肩上的铁锹往他脑壳上敲一敲,十分想问问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打一进来就没想能全身而退,他私心里把邵一乾引来这里,并不是真像他自己所说的给他烧点烟酒钱这么扯淡,他是想借机敲打敲打他,何谓大是大非。
因为他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些……剑走偏锋的血性,如果没有人提个醒,怎么保证这些血性永远擦着邪道的边不掉进去呢。
有血性是好事,可一旦这种血性入错了行,那就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这几年来,他冷眼旁观他裹着一身亡命徒的气质游走于大街小巷,笨手笨脚地兼顾生与活,同龄孩子都在教室里背诗文,他估计在菜市场为一两毛的菜价挣得脸红脖子粗,同龄孩子在深夜里陷入黑甜梦,他估计正爬在墙上做题,这很好。
可刘季文一想起他在制药厂的“丰功伟绩”,就有些心有余悸——
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能干出来的事!他怕很正常,他不怕就坏了!人如果连性命攸关的事都不怕,还会怕什么呢?他如果连这些都不怕,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一个人的命运,其实都已经预先埋藏在一个人的心中,草蛇灰线,蛰伏千里。
而只有慈悲心才是永远的运数。
换句话说……他没有在邵一乾的身上找到这个东西。
他憋了一口气,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出去再收拾你!”
邵一乾被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以为他早上出门没吃药。
矿井下作业分许多方向,邵一乾被带进了朝向西侧的一个甬道里,刘季文跟他刚好相反。
挖煤工人有很多,来来往往的工人都光着膀子,矿灯能照亮的地界也就鼻屎般大,映在每个人的肩背上,都泛出一层光,汗味不住地往鼻子里钻,把邵一乾熏得直皱眉,感觉有一百个大汉刚在马路上跑完了一趟马拉松,然后集体脱了鞋在他眼前抠脚。
本来呼吸就不顺畅,这一折腾,简直叫人分分钟不想活了。
邵一乾撩起汗衫擦了一把汗,挥动胳膊下了第一敲,结果对面的石壁屁改变都没有,还把他胳膊震得发麻。他眉心一跳,一努嘴,“呸”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合掌蹭了蹭,就不信这邪!
第二下挥下去,石壁上可算有了改变,那也只是一点,就多了个印子。
邵一乾心说:“……不至于吧。”
身后有个人把他扒拉开:“起开起开,去把地上的煤渣往框里铲,这里还没松动过,没眼睛不会看么?瞎凿个什么劲儿!”
邵一乾退了几步,换了铁铲,一铲一铲把甬道里的煤渣往框里转运。
那运煤框比他高,说是掉落的煤渣,其实那根本就不叫渣,都是几公斤沉的大煤块,一铲子掀起来,得一鼓作气掀到框子里,没几下就把他那二两力气耗没了。
呆在矿井下没有白天黑夜,等到他们这一批人被换下来时,邵一乾跳出矿井一看,太阳西沉,远处的天幕上已经浮起一轮淡淡的弯月。
他呼了口气,迈了一条腿,登时没跪地上去——脚上一阵钻心的疼。幸好背后有人扶了他一把,刘季文捞着他腰把他撑起来,俩人一起朝宿舍区走去。
宿舍区是一排简陋的低矮平房,没门没窗也没床,一排草垫子一字排开,是个十分简易的大通铺。
刘季文打完水回来涮出一把毛巾递给邵一乾,自己坐在草垫子上泡脚,平心静气道:“感觉怎么样啊?”
邵一乾抱着脚挑血泡,疼得倒抽气,没好气道:“自己有眼睛不会看?”
刘季文冷笑:“活该,不该你操心的瞎操心!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邵一乾憋了一天了,真不知道刘季文这话里的火药味这么重是冲谁发的,闻言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脑子砸傻了把炸弹当饭吃了吧?有什么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刘季文用毛巾甩了他一下:“我真不知道你小子这熊心豹子胆都是哪里吃来的,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你奶把你撵出家门,是不是就因为你老惹是生非?这么些年,你怎么就没些长进?”
邵一乾乍一听到撵出家门的话,一股火就往上冒,虽知道刘季文说的是大实话,但他骨子里已经沉寂多年的逆反个性又崭露头角,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针锋相对道:“我惹什么是生什么非了?你管我?”
刘季文碰了个灰头土脸,气笑了:“有种,我再管你我名字倒过来念!”
兄弟俩就各自闭嘴了。
邵一乾有记忆起,身边的人都在给他画条条框框,都在给他立规矩,远一些的,邵奶奶,小一些的,言炎,近一些的,刘季文。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如此热衷于束缚他,真是因为他太出格了么?他自己也在反思,可是近年来随便挑出一两件事来,别说吃喝嫖赌,就是打架斗殴他都没沾上过边,到底是哪里叫这些人对自己这么不放心?还是他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
想着想着,他就心生一股委屈,十分茫然地想,这些年来的努力都是错了方向的吗?都是一文不值的吗?
总有些心灵鸡汤告诫人们要做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可马克思有句话,叫做“人是社会的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内心再强大的人,如果踽踽独行久了,老也得不到外界一丝丝的肯定与赞同,恐怕再强大的内心都会土崩瓦解,因为看不到价值!
他第一次,从心底生发出一种忐忑,是否他选择的道路只是一厢情愿的向善?可是旋即他就愣了,因为他压根儿没有做过选择,他所有出发的动力,都是“不得不”,而不是“我要”。
换句话来说,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是我要长见识才出的家门吗?不是,是因为失手伤人,被奶奶赶了出来。
是我要捡破烂的吗?不是,是因为要填饱肚子,别把自己饿死街头。
是我要跟着刘季文来吗?不是,是因为刘季文自己说有生命危险,我才跟进来,心想或许能帮上他。
他一时更委屈了!
刘季文泡完了脚,看见他垂着头,不言不语地靠在墙根,阴影里小小的一团,露出来的胳臂上有些小面积的淤青,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他顿时有些后悔,想他这么大的时候,虽然只身一人在国外生活,那也是爷爷奶奶隔三差五打个越洋电话,要不就给巨额零花钱,可是邵一乾呢?他像一个被喝空的可乐易拉罐,一直在海面上漂泊。
他泼了洗脚水,脸一拉,走过去蹲下来,不自在道:“重新认识认识呗,我叫文季刘。”
邵一乾正在捋自己的脑回路,突然听见这么一声自我介绍,顿时飞了个桃花形的白眼给他。
刘季文跟他并排坐,哥俩好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对不住啊,知道你一番好意,我的错,我太冲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有没有人说你,胆子很大?”
邵一乾点点头:“总之不是耗子胆。”
刘季文莞尔:“岂止不是耗子胆,您那简直就是熊心豹子胆,我就想问问你……你都不怕的吗?”
邵一乾茫然道:“没细想过,不,也会怕,但一开始不会怕。”
刘季文想了想,循循善诱道:“‘君子穷则已,小人穷斯滥矣’,用大白话来说,就是君子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坚守一个底线,小人处于困境时,可能会失了分寸,会狗急跳墙。”
邵一乾斜眼:“我跳墙了?没有吧。”
刘季文笑:“没,你很好,但你不觉得……你有时候做事情没有分寸吗?就比如跟我一起进贼窝这件事。”
邵一乾摇摇头,困惑道:“不,为什么你认为我跟你进来只是没有分寸,而不是胸有成竹呢?你认为我只是胡来吗?”
刘季文哑巴了,心想,为什么呢?单纯因为他年纪小么?他顿了半晌,苦笑道:“可能,我只是担心,你有朝一日会是那样的人。”
邵一乾抬起头,看着头顶的灯泡,四平八稳道:“我奶奶教我要做一个横平竖直的人,我虽然现在还不是,可我一直在尽力。”
刘季文心头一震,突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要告诉他,为人最要紧的,是心里有数罢了。他松口气,摸摸他脑袋,说:“我小看你了,”他挑了个轻松的话题,“前两天,就咱们阁楼楼梯下的第一户,你还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