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屋子里来回转了两圈,然后从厨房拎起醋瓶子,小心翼翼打开了最外层的防盗门。楼梯下那户人家还没有熄灯,正对楼梯的大窗户里还透着光,他看见白天见过的秃头此时正背对着他,手里飞着一把剪刀在给一只猫剪毛。
太仔细的他看不清,只知道猫叫的节奏和那秃头动胳膊的频率一致。他鼓着腮帮子看了一会儿,然后眼角余光扫了个十分血乎拉拉的东西,待他看清那玩意儿时,手里的醋瓶子“哐”一声砸到了木楼梯上,顺着楼梯骨碌碌滚下去,因惯性磕在铁栏杆上,晴天雷响一般,碎得七零八落。
言炎惊了一跳,“嘭”一声拍上门,背靠着门就滑坐在地上了,握着手机的手骨节发白,一张脸血色殆尽。他眼前渐渐朦胧一片,小声地开始背课文给自己鼓劲。
醋瓶子的破碎声一响,那个凄厉的声音才收敛了些,言炎听见开门的声音,和上楼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靠越近,言炎死命咬着自己袖子,不敢哭出声来,好在最后那脚步声到楼梯半腰的位置就停下了,没再往前走。第一天晚上,言炎靠在门后窝了一宿。
第二天,他趴在窗户上看那秃头出了门,又居高临下地看见秃子上了大路拦了一辆计程车走了,这才大着胆子溜出来。前一晚醋瓶子的碎片还躺在原地,水泥地面上就留下些浅浅的痕迹。
言炎扶着楼梯栏杆往那扇窗户里看了一眼,手按在窗玻璃上借力,只看见一地带血的猫毛。
然后,他按着的那扇玻璃突然往里旋转,给开了!
他绞着手指蹲在地上想了想,咬着嘴角似乎再做一项艰难的抉择,最后他跨过栏杆,从窗口跳进了秃头的家里。
迎面而来的画面叫他忍不住一个哆嗦,狠狠咬到了自己舌尖——靠外的墙根下堆了两个铁笼,一个笼子里躺着一个被剃光了毛的猫咪,浑身是小血口,猫鼻子上那一点粉肉上也是透红的,它正匍匐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叫唤。另一只笼子里,全是僵死的猫,有大有小。
言炎心尖发麻,眼眶跟着就红了。他小心翼翼把那只被虐待的猫咪抱进自己怀里,但猫咪似乎十分抗拒两条腿的直立动物,一直在颤抖。言炎轻手轻脚地从正门跑出来,三两步爬上楼梯把自己关进了家。
那猫咪还很小,根本站不住,被剃得过头的毛下一层菲薄的皮上遍布剪刀口,把言炎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救它。最后只能喂了它一些水和一些馒头渣,期待它能撑到邵一乾回来的时候。
他写了个大牌子,飞快跑下楼挂在回收站的帐篷外,广告“今日休息”,然后把家里所有有可能进来东西的空隙全都关上了。
夜晚如期而至,伴随着夜晚一同来临的,还有……猫叫,或者说猫哭更合适。
言炎背靠墙角给自己找个踏实的依靠,把猫咪放在自己脚底下的棉垫子上,一边瞪大眼睛盯着手机,一边用大拇指堵住了猫咪的耳朵。
楼下猫叫声不绝如缕,楼上言炎和受伤的猫咪就一齐发抖,简直惨得没法形容。言炎心想,这楼上没有别的人听到这个动静吗?没有人出来制止吗?
他刚过来,也不了解情况,哪里知道这个筒子楼里四五六层几乎没有人居住,租出去的屋子都集中在一二三层。在楼底下有个麻将馆,楼下停着的车多半都是前来赌博的赌客们开来的,整个筒子楼的住户不超过十户。并且除了顶楼那一户多加出来的,其余户都是老楼,墙壁隔音十分好。
那猫叫声几乎就折磨了他一个人。
邵一乾和刘季文跑上楼梯的时候,乍一出楼梯口,险些被凄厉的声音重新打回一楼。
他们路上给刘季文的手机打了无数个电话,无一例外都是关机,言炎根本不知道手机早就没电了!邵一乾端着心脏忐忑了一路,火急火燎地打开门,一眼就看见言炎窝在角落。他眼尖,明显能看见言炎在他打开门的一瞬间狠狠颤了一下。
言炎看着他就愣住了,大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一瞬不瞬,似乎不认识他。邵一乾跟着心里一沉,肝都颤了,一时有无数个声音在脑子里叫嚣:“他不会真傻了吧?”
刘季文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邵一乾的小叔这么小,窝在角落里几乎不占什么空间,正一脸煞白地看着他俩,眼神里的恐惧几乎呼之欲出。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伸长胳膊,堵住了地上一只猫咪的耳朵。
邵一乾一开口,声音是哑的:“你……”
听见他的声音,言炎一直僵硬的肩背一瞬间都塌了下来,他收回自己手站起来,跨过那个软垫,僵着脸笑了一下,然后踮起脚尖捂住了邵一乾的耳朵,一本正经地问他:“这种事,打110,警察叔叔会来吗?”
邵一乾低头,掰着他肩膀把他转了个圈,没看见有什么异常,然后猝不及防把言炎推给刘季文,脚尖勾起门庭的一个小马扎掉头下了楼。
刘季文抱起言炎,在他身后吼道:“冷静点别乱来!”
楼下传来一阵玻璃碎掉的声音,夹杂着邵一乾冰凉的答复:“冷你妈!”
刘季文被噎得悻悻地闭了嘴,一肚子话全都憋了回去,只笑眯眯地跟言炎说:“别理他,你大侄子他今天被狗咬了……你上几年级了宝贝儿?”这宝贝太水灵了,软软的十分讨人喜欢,真不知道和邵一乾那一类三句话火就往上冒的急脾气是怎么挂上钩的。
被狗咬了的邵一乾重操旧业,把秃子家的窗玻璃砸个稀巴烂,他往下一跳,用膝盖狠狠压在秃子小腹上,揪着那人衣领就赏了俩大嘴巴子。
秃子也不是吃素的,抄着剪子就迎上来,被邵一乾一侧身躲了过去。年轻人,火气大,这会儿也正在气头上,端的是气势汹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一会儿就抄板凳往下砸,一边讽刺他:“知道你为什么长不出几根毛吗?自己长不出毛,就嫉妒人家猫长了一身毛,你是黑寡妇投胎来的,要毛干嘛?!”
秃子满脸是血,他居然还在笑,似乎被揍是一件十分痛快的事。
刘季文靠在楼梯上掌握着火候,看见秃子脑门全被邵一乾烩成了一锅满江红,觉得他出个气到这种程度就行了,然后飞起大长腿一脚踹开了门,腾出一只手去拉邵一乾:“哎哎……别给打死了……哎我说,你下手怎么这么没轻没重呢?住手!你小叔还看着呢!”
邵一乾深吸一口气,撂了板凳,站起身来狠狠淬了一口,然后接过言炎,指着地上的血葫芦一板一眼地教育道:“再多看两眼,这种人渣,生下来就该被蛆拱了。有痰没,吐出来表达表达你对他的蔑视。”
刘季文:“……”嘿,这言传身教的方式,别具一格,牛逼,给满分。
言炎眨眨眼睛,扭头赏了那人一口唾沫星子,说:“表达完了。”
邵一乾脱了自己鞋,蹲下来用鞋底在秃子脸上拍便宜,端着一副“爷的手下败将”的神色,拽得二五八万地道:“识相的就赶紧给我滚,别叫我再看见你,我背后那位,便衣。”
他和刘季文都是刚从贼窝里爬出来,一路上蹭车又各种被嫌弃,俩人最后是坐在一个进城老大哥的运瓜拖拉机回的家,身上脏得不像话,二人一拍即合,决定找个澡堂子把自己从里到外都涮涮,权当一种庆祝。
于是三光棍抱着一只奇丑无比的秃猫,裹着一个大袋子溜达下楼,一边找澡堂一边找兽医院去了。
24小时不间断营业的公共浴池人很少,刘季文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一咬牙一跺脚,决定请二人洗个豪华澡,连洗澡带搓澡带按摩,全套服务。
难得铁公鸡主动从屁股上往下薅毛,邵一乾也提不起兴致,脱了衣服往花洒下一站,入定一样保持沉默了。
短短两天,经历的事却很多,虽然每件事结果都勉强说得过去,但他感觉身心俱疲,几乎每件事都在挑战他的极限,也几乎每件事都是他无法控制的,发生得十分意外,结局也总是祸福难料。
……心累。
不是身体的疲惫,当你的手心抓不住事情的走向,就不得不绷着一丝神经去应对突发情况,哪知道所有的意外都像“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似的,明明都看到了底,却在拐角又突兀地荡开一层危机。
他一时只想到了两个字,无常。
言炎想起他手里还有一堆欠条,就扭过头来要跟邵一乾汇报,但他就没机会开口。
他看见朦朦胧胧的白雾笼罩着一个细长条的身影,纤细的线条柔软得几乎不堪一击,似乎轻轻一推就会折断,就孤零零地站在不远处,仿佛一眨眼他就要被白雾吞噬、要消失殆尽了似的。此时,那个身影的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淤青,狰狞可怖。
他忽而就不忍看,只是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
邵一乾一动不动地站着,热水早冲进了他的眼睛里,把他眼睛泡得发疼,他取过毛巾擦了擦,不经意瞥见言炎在看自己,还以为他第一次来大浴池不适应,反正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不适应,觉得整个浴池的人都像变态。
他低低一笑:“你什么时候开学?家里人给你办住宿没?还是跟我住?珊珊会说多少话了?”
言炎慢腾腾地摇摇头:“九月份正式开学,嫂嫂给办了住宿,陈老叔叔说住宿会比较安全,但我想退了跟你住。唔,我说一件事,你别激动。”
邵一乾挑着眉:“嗯?”
言炎犹豫不决,最后才吞吞吐吐道:“珊珊她……是个兔唇,三瓣嘴,去年春节刚过完,被嫂嫂送给别人了。”
第37章 发火
他动作一顿,忽地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许多念头都迫不及待地往外冒,有些难过地想爸妈怎么能这样呢?奶奶那样的人,一定会拦着的呀?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呢?珊珊被送给了哪户人家,还要得回来么?
他还想起了早死了许多年的傻子,傻子天生就有缺陷,智商缺陷,活在他们那个小村子里就是个笑话,没想到珊珊也是个先天缺陷,外形缺陷,他不能想象她将来长大后,周围的人都会用什么眼光打量她,是用打量傻子的眼光去打量这个小姑娘吗?
他心想,自己一个当哥的,连见都没见过她,更别提保护她了。他觉得胸口发紧,喘不上气来,头很疼——
刘季文正在一旁洗头发,突然看见邵一乾前后晃了两下,毫无预兆地从鼻子里流下来两股血,紧接着人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头磕在地板上,老大的声音,听着挺疼。
他顶着一头泡沫两步跨过来,抓着他胳膊捞起他:“哨子!”
言炎抓着邵一乾胳膊,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对刘季文说:“怎么办呀,叔叔我好像犯了个错。”
刘季文扛着邵一乾匆匆往更衣室里跑,分出神来哄他:“叔叔您把咱哥仨的肥皂毛巾都拾掇拾掇,会自己穿衣服吧?乖乖跟着我别瞎跑好不好?”
言炎用力点点头。
那日他从学校回来,跑前跑后看不到小丫头的身影,还以为姨妈抱着小丫头串门去了,结果全家人都回来了还是没有珊珊的身影。
他十分纳闷,进而十分吃惊地发现,他闲时洗好晾在院子里的口水巾全都不见了!一家人都沉着张驴脸,一个比一个心情沉重,他都没敢问,只有一个念头渐渐清晰,那就是珊珊被送走了。
家中长辈自此对小姑娘的事讳莫如深,言炎一面心惊肉跳,一面又忍不住去猜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期间邵一乾打过电话回来问过几次,都被他一语带过了,瞒了小半年,到得眼下,据实以告,就把邵一乾给告晕了。
言炎看他的样子挺心疼,但早晚得跨这一关,早死早超生地又有些如释重负。
三人一行叫了车去医院,急诊的大夫这里翻翻那里翻翻,体温正常,心跳血压都正常,转身一脸严肃地问刘季文:“他最近受什么刺激了?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下,本来神经挺脆弱,再一受什么打击,心理受不住,就会晕厥,没什么大碍,多休息,他这么年轻,缓几天就好了。”
刘季文一细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关键时刻全靠这小子在顶着了,换个别人来,估计都得晕死好几回了。那些事,哪一桩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可他掩藏得不显山不漏水的,刘季文顿时十分愧疚,心想以后不要老逼着他去做什么狗屁的有慈悲心的好人。
平心?5 郏夂⒆邮癫簧舛窆崧穑棵飨圆皇堑模皇窍肮咭员┲票峭匪溆驳美骱Γ娜词侨鹊摹?br /> 他转过身来拉着言炎,手贱地忍不住揉他脸,尽量把自己脸皮绷得不那么像流氓,十分和蔼地道:“叔叔你刚跟他说什么了?”
言炎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一张脸通红,小声道:“就、就他妹妹被送人的事……”
刘季文舌头在牙上磕了一下,跟言炎大眼瞪小眼:“哦,这个事么,猛,真是他妈的刺激啊……”
三人又回了家。
上楼梯的时候,刘季文一跳一跳地走,把邵一乾晃得空空的胃跟着晃荡,愣是被恶心醒了,不过实在懒地动弹,闭着眼假装人事不省,随他把自己往床上那么一丢。刘季文下手忒狠,敢情自己扛的不是个妹子,往下撂的时候没撒劲儿,把邵一乾扔得在床上跟鱼下油锅后的回光返照似的往起弹了一下。
邵一乾不装了,嚷嚷道:“哎有你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刘季文看他眼皮耷拉,无精打采,嗓门还不低,估计全身上下也就嗓门还宝刀未老了,就软下心肠没怼他,转脸去调戏言炎:“宝贝儿你吃没吃饭?”
言炎端了一杯水放在床边一个空箱子上,跪在床沿上像模像样地去摸邵一乾的额头,摇摇头:“忘了。”
邵一乾把手盖在眼睛上遮光,心里发苦,他看过城里的小姑娘花枝招展地在公园里玩风筝,暗想如果有一天他也有本事带她在这繁华之都扎根……可现实迎面给了他一记重锤,那个小姑娘不见了!
他把言炎手拿开,挥挥手示意他往前来一点儿,不喜不怒地道:“我不激动,你说说这都怎么回事?为什么?”
言炎回看他的眼睛:“我不清楚,只听街坊邻居有闲言碎语,说嫂嫂是个……是个远近驰名的美人,美人却生了一个三瓣嘴的怪物,脸上不好看。”
邵一乾一时只想冷笑:“面子……那玩意儿值钱么?”
言炎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觉得他有些陌生有些狠,话挺轻飘飘,但愣是叫人不敢跟他对视,更不敢跟他对话,生怕惹祸上身,就垂下眼静静地等他消气。
邵一乾忍不住就要发火,心里默念“朝孩子发火的人都是怂包”,勉强给忍下去,接着问:“你姨妈能答应?不能吧?”
言炎越发小心翼翼:“是嫂嫂背着姨妈来的,大哥和姨妈都不知道,串个门回来珊珊就没了……”
邵一乾脸色顿时更好看了,竟然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把刘季文和言炎看得齐齐打个哆嗦。刘季文识相,不该碰的茬绝对不碰,这小子发起狠来的模样他算心里有数了,他朝言炎勾勾手指,示意:“你大侄子狂犬病发作,逮谁咬谁,咱俩离远点。”
言炎犹豫了一会儿,慎重地点点头,和刘季文狼狈为奸,俩人蹑手蹑脚地准备开溜,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才演进到一半,刚跨到房门的位置,邵一乾突然开口,十分平静:“回来,我还没问完,走什么走?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没有滔天的怒火,看来还挺理智,刘季文嘴贱得简直欠揍,开始打趣:“好吧,我们用什么速度回来啊少侠?”
邵一乾猛地把近在手边的玻璃杯摔得粉碎,杀气腾腾道:“少废话,他妈用风速给我刮回来!”
刘季文也火了,他一个外人,本来也没理由掺和人家家事,还要跟这儿陪小心,那不缺心眼儿么?更何况一个堂堂七尺男儿,饱读圣贤书,居然让一个收破烂的牵着鼻子走,简直岂有此理!他鼻子都气歪了,当下推开门就要走,不过没走成,他衬衫被言炎抓住了。
是啊,还有这么个小可爱,他更没法应付。
邵一乾翻身坐在床边,看言炎居然伸手拉刘季文的衣摆,顿时一愣——
他还在家的时候,没少被这小鬼头数落,那时候他都举着砖头要给他挂彩了,也没见他退缩过,到这会儿,见他居然直往一个外人身后躲,顿时反应过来自己今天上火上大发了,吓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