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别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简直有天壤之别,老板娘就多说了两句,由此可见脸皮这玩意儿有时还是挺重要:“……唉,这孩子妈看见,可得多心疼。”
邵一乾犹豫了一小下,问道:“他……”
“他”字都没能说完,老板娘眼睛一亮,打蛇随棍上,八卦之心雄起,登时能言善辩:“爸妈在外地打工,家里有个生大病下不来床的哥哥,连尿尿都得人伺候,可怜得不行。”老板娘顺手擦了下桌面,一股抹布味扑鼻而来,“他们学校不让我们这些送餐师傅进去,里面的老师领导一个个都懒得走这几步路,误打误撞地就遇到这个孩子了。我们家小宝要有人家一半自立,我就烧高香啦。”
店里有别的乘客叫唤,老板娘随即转身走了。
“生了大病下不来床的哥哥”、“连尿尿都得人伺候的哥哥”本人邵一乾,“啪”的一声掰开环保筷子,掰得火星四溅,吃了一口饭,吃了一肚子火药。
聂小飞人走了,但散落一地的七度空间还在原地躺尸,邵一乾本来打算置之不理,后来一想何必呢,于是蹲下来捡卫生巾,马马虎虎装了个大袋子,百无聊赖间只想:这么小号的尿不湿……是给多大的婴儿用的。
下午又去接了趟货,把那些“小号的尿不湿”送回物流点,然后陆陆续续又发出一些快递,紧赶慢赶在八点前把17 手上该送回物流点的、该装箱的东西都整理完毕,又一头返回了言炎学校门口。
八点半,铃声一响,没一会儿有许多身穿校服的矮萝卜们出了校门。邵一乾站在台阶上,一眼便扫见那个推着自行车一马当先跑出来的矮萝卜,心里越发奇怪,跑这么快,赶投胎么?
他一路跟着言炎,见他扭着那辆破烂的自行车拐进了马路对面的小巷子,骑了几步就跳了下来,蹲下来手动拆了链条,又十分迅捷地用一把袖珍的螺丝刀拧开了车后轱辘轴上的螺钉,熟练地从缝隙里把链条抽出来塞进了自己耽美文库里,三步并两步跑进了一扇门。
邵一乾抬头一看,头皮一麻——
“缘分天空”网络中心。
他尝过网络的苦头,知道这玩意儿威力无穷,它几乎能叫人迷失心智。
言炎他……他什么时候也染上了这个恶习?
邵一乾觉得不可思议,想起往日里他大闹过的黑网吧,还有那时候如附骨之蛆一般沾在手心手背的黏腻的血,一时间心跳如鼓,手脚冰凉。
然而不待他那股骤生的怒火发展至蓬勃,刚进去没十分钟的言炎又出来了,装好链条拧好螺丝钉,骑着车子用老牛拉磨的速度又来到一个新地方。
那是人民公园近旁的一个大的运动广场,篮球架、秋千、各种基础设施公共器材应有尽有。
晚上出来溜达消食的人很多,广场上有许多滑旱冰的人,他们把道具摆成两列,用各种帅气华丽的姿势在其间飞速穿过,鞋底的红绿色彩灯随着潇洒不羁的动作投向四面八方,是最夺人眼球的表演。
邵一乾跟在言炎身后,见他站上广场最高的台阶,翻出一沓裁剪整齐的白纸开始念。
他念的速度十分快,一页连一页,念完一遍后,平视前方又背一遍,似乎背后有夜叉追他,逼得他背得越来越快,到后来干脆不出声了,只有嘴皮子偶尔掀两下,叫别人还能分辨出来他是在默书。
邵一乾摸到他身后的一个秋千上,听着他从八点五十一直背到九点半,看着他把整个广场上的人都背得回了家,小东西这才拍拍屁股打算走人了。
“生了大病下不了床、尿尿都得人伺候……小子,你过来,跟我说说那人是谁啊?”
邵一乾把头靠在一条链子上,觑着眼打量转过身来的人,不阴不阳地笑着。他最近觉得夜叉甚好,值得他与之歃血为萌、义结金兰,夜叉为大哥,他屈居小弟之位,脸上的表情自然也三分肖似其兄。
言炎吓了一跳,眯着眼看过来,看了半天才知道身后那个躲在阴影里面目模糊不清的人,稍松口气,复又更高地提了起来,疑神疑鬼地想:“他看见了?他都知道了吗?”
他提起耽美文库走过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觉得周围三丈以内有股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就没敢走近,留了大概两米距离,想了想,决定不管他看没看见,先不分青红皂白地道个歉:“对不起,你先……消消气。”
邵一乾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白,坦白得他连气都不好意思生。他的心尖上蓦地涌上一股酸麻的感觉,浅浅的,不太舒服。
他抬起手,面沉似水,淡淡道:“你先过来。”
言炎“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被人伸长胳膊一把拉进了怀里。
“瞎鸡/巴道什么歉?讹了我同事多少钱?”
“我就问你,瞒着我,是信不过我的意思罢?”
第42章 三年共识
十一月中旬初冬的天气,邵一乾上半身套了件棉服,是物流公司里配发的工作服,面料质地十分硬,分为黑红两色,外型类似于冲锋衣。
眼下这件冲锋衣的拉链被它的主人拉到了顶,遮住了脖子。
粗制面料和拉链把言炎的脸磨得有些疼,近在耳边的心跳不慌不忙,血液从心室喷薄而出的声音几乎都清晰可闻。
他被邵一乾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打乱了手脚,装了上千首唐诗的脑子登时是水漫金山,凡大水过处,均是一片苍茫。
细密不可查的委屈如同星火,见缝插针般的从心底滋生出来,言炎贴在邵一乾单薄的胸膛上,开始想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上课、考试、比赛、领奖。
……和奖金。
口语演讲比赛、数学竞赛、古诗词背诵比赛。
那些看起来像孔雀屏,实际上却是野猪屁股一样的破比赛,他没一个喜欢的,可是比赛特等奖的奖励对他来说却是极大的诱惑,他对钱的渴望几乎可谓如狼似虎。
他如果问邵一乾要,相信他也一定会给,可是……
邵一乾已经有好几天早上爬不起来床了。
他太忙了,忙得就像一阵风。这股风没有方向,无声无息地起自破筒子楼的楼顶,初时是拂面微风,一离开家门,便硬是敲碎自己的骨头、割开自己的筋骨皮,把自己装点成一股强劲的罡风,在天地间拼命呼啸奔跑,待到晚间,又重新回归成为一阵不惊微尘的弱风,渐趋湮灭。
倘若人生是一场苦旅,栉风沐雨,脚踏实地,这便是邵一乾的逆流。
邵一乾后面那句话,是憋了半天才好容易憋出来的。他问了出来,倒觉得没什么要补充的了,于是十分有耐心地等着听他会怎么说。
期间刘季文来了条短信,言简意赅地回他说:“遵命。”
邵一乾看了看时间,又把手机装好,心说这小子别是哭了吧?他略微一低头,发觉一些异样——言炎耳朵上那个助听器怎么换了个颜色?以前是亮白的,而眼前这个却是黑色的。
他皱着眉看了半晌,屈起指节在言炎后脑勺上敲了敲:“想好怎么说了吗?”
言炎抬起头来,突然把脸一板:“你眼瞎。”
邵一乾出口欲反驳,但一眼又瞥到了言炎不知何时自己换过的新助听器,当下举旗投降,悻悻地承认了:“对对对,我眼瞎我眼瞎。”
这话里有十分强烈的迁就的意味,就如同一个长辈在容忍一个无理取闹的小辈,连标点符号都散发着一股堪称“宠溺”的妖气。
言炎这本是“以进为退”,试图打消他心中的负罪感,没想到邵一乾居然轻而易举就把罪过一力承担了,倒把他方才编好的话全都一棍子打死在嗓子眼里,好一会儿才闷闷道:“你太坏了,你不按剧本演。”
邵一乾给乐了:“剧本?骗人这种事居然还有剧本?”
言炎点头,退开一步侧身站在左侧一块地板上,微微抬头,做出气势汹汹的样子:“你眼瞎!”
然后他又向前迈了一步,站在右侧一块地板上,转了个身,微微低头,做出更为恼怒的样子,音调忽地拔高,唾沫星子横飞:“你他妈才眼瞎!哦,合着你不好好上学还成我眼瞎了?!你下课不快点回家倒溜去网吧还是我眼瞎?!大晚上的在这里叽里咕噜念些什么鬼东西也是我眼瞎?!”
他努力学着谁的模样,眉梢飞得老高,眼尾斜斜吊起,盛气凌人的模样,如同一个把胡子当做生命的虬髯老汉,在过六十大寿的时候,收到了一把满怀恶意的刮胡刀。
邵一乾要笑不笑地坐在秋千上,脚尖在地上借力,小幅度地前后晃悠,看他一人分饰两角,觉得还挺新鲜。
言炎又站到左侧,声音清脆地顶撞回去:“谁不好好上学了!我去网吧是搜找演讲稿去了!我大晚上不回家是站在这里背古诗了!我还要参加三个比赛!我时间不够用!我要晕掉了!”
右侧:“吃饱了撑的,谁逼你参加那个狗屁比赛了!”
左侧:“我钱不够花!”
右侧:“你不会找我要啊,长你鼻子下那个豁子他妈是用来说话的!不是用来扯淡的!”
他模仿邵一乾说完这句话,然后忽地停顿了一下,又站回左侧,特别真心实意地道:“……你太累了,我很心疼……”
言炎自导自演了一通,把邵一乾想知道的一切交代得明明白白,表演得异常投入,脸上的表情几换,最后又重归于一个小心翼翼的神态。
他转过身来,一瞬不瞬地看着邵一乾的眼睛,一摊手:“喏,就是这个剧本。我原本想得可美了,结果你不按剧本演啊。”
邵一乾信他就有鬼了。
他一向知道言炎很与众不同,但还从未领略过他这么“灵秀美俏萌”的一面,震惊之下,竟有些哑口无言。
虽说言炎模仿的这个得理不饶人的二百五跟他半点儿不像,他多半会在心里这么想想,决计不会表现出来。
他郁闷了半晌,突然抬起眼,把下巴从竖起的衣领里露出来,凉飕飕地接道:“我有钱没钱跟你有几毛钱关系?你伸手要钱,我就砸锅卖铁也能满足你。有钱没钱是你要操心的事吗?”
言炎的剧本没有下面的情节,听他硬是给补了个“一枝红杏出墙来”的番外,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十分不知所措。
邵一乾伸手在自己脸上搓了几把,垂下眼皮,平静道:“既然有得学上就好好念书,你别背着我搞小动作。”他欲言又止,皱着眉,似乎心里正在进行某种计较,计较来计较去,总算说了句人话:“你就算不管我要钱,我还是会这么折腾,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
人话说到一半,中途又改回了屁话:“……要是心疼我,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将来也跟刘季文似的读个什么什么大学博士,起码叫我跟别人能吹个牛皮,别让我到头来觉得自己供了个赔钱玩意儿。”
言炎眨眨眼,忽而释然一笑,十分不要命地大着胆子勾勾手指,凑在邵一乾耳边说:“讹了你同事五百。”
邵一乾一挑眉,心说干得漂亮,但依旧装模作样地低眉肃目,看上去一派真诚:“下不为例。”
叔侄俩商量来商量去,达成第一个三年共识,在言炎上初中的三年内,二人要分工明确,一个负责做牛做马养家糊口,一个扮演好被包养的天才太子爷的角色就成。
等到言炎初中毕业以后,依实际情况改变计划。
两人骑着那小破车回到家的时候,刘季文正裹着被单,在天台上颇为落寞地守着一摊子猪牛羊肉,眼神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幽幽地道:“谁能说出西北风是什么味道,我赏他一串驴钱。”
邵一乾看着他那神似僵尸的脸色,呲着牙,挽袖子上家伙,准备开烤,也不肯示弱:“我赏他一根牛鞭。”
言炎不懂这两个淫/荡老司机的风趣,十分踊跃地举手抢答:“风味!”
刘季文、邵一乾异口同声:“……滚一边儿去!”
想他刘季文如今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大龄单身剩男,成天价和俩小鬼混得热火朝天,真是把已泯得魂飞魄散的童心都混得死灰复燃了。
刘季文还买回来几瓶啤酒,喝了几口就开始大放厥词,跟唱大戏似的踩着“伤不起”的调子献丑:“不会喝~酒的男人们~都是都是都是都是伪爷们儿,爷在撒野前~都得喝口断头酒……”
给邵一乾乐得险些一头从天台上掉下去。
这种激将法拙劣而幼稚,邵一乾把一根鞋带当发带绑在额头上,一撸刘海,心说爷就偏吃这一套,十分豪放地挫开瓶盖和刘季文对瓶吹,还一边用眼神警告言炎:“你要敢喝,我就打断你的腿。”
刘季文抽烟,但向来涓滴不沾,他突然买来酒,邵一乾压根儿就没多想,毕竟啤酒和烤肉原系一胎所出,搭配起来才十分痛快。
但其后的事实证明,任何的想当然和宇宙定律碰见刘季文就得打个折扣,都有其不成立的可能。
刘季文是个隐藏得很好的疯子,他的皮肉看上去不动如山,他的骨子里却叫嚣得沸反盈天——
那日自和邵一乾从出过矿井坍塌事故的黑煤窑回来后,他写了一篇匿名举报信,发给了各大通讯社,一直等到现在,那些发出去的稿件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和他以前写过的许多稿件都一样,根本没有半点消息。
然后,这熊汉子干了一件操蛋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事后被邵一乾用脚丫子鄙视了好些天。
吃完烧烤的第二天,三个人各有各的事要做。因为双十一的送货高/潮渐渐到来,邵一乾送快递送得几乎要吐血,更另他吐血的是,言炎中午在“五元吃好,十元管饱”的快餐店里守株待兔,一看见他,便拉着他袖子往外跑:“季文哥想不开要跳楼!”
起因是早上言炎代表学校去参加省组织的一次奥数竞赛,回来的路上,路过市政大楼时,看见许多人围在楼下,众人都齐刷刷仰脖子往上看。
人群之外还停着一辆消防车,还围着许多记者,旁观的人群中也都有人举着手机在录像。
这些人乌泱乌泱的,把这一截路段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校车排了许久的队才通过。
言炎顺着地上的人一抬头,看见楼顶护栏上站了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橘黄色的清洁工服装,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纸糊的驴似的,歇斯底里地叫唤:“我叫刘季文!”
邵一乾吃了一惊,当下开电动飞车找来,车上的低音炮载着“大刀进行曲”,一路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人群。
他抬头一看,顿时浑身打个哆嗦。
那是十三楼的高度,远远看去一片模糊,那人还真和刘季文长得有些相似,怎么说呢,都两只眼睛一张嘴,不过喇叭里的声音就算再失真,决计是刘季文的声音没错。
邵一乾十分疑惑,开始怀疑前一天晚上吃的牛羊肉到底有没有被太上老君的洗脚水事先泡过一遍,不然刘季文怎么突然都能飞檐走壁了呢?阎王爷又不是断袖,这么一个糙汉子他肯收吗?
人群自动自发地围着市政的大门,消防官兵正在一旁放置蹦床之类的营救工具。
兴许是刘季文手里的喇叭没有了电,他在上面大吵大喊大发疯的声音听上去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就如同一只讨厌的苍蝇一直在耳边“嗡”个不停歇。
邵一乾挤进人群,到得最内层,抬脚往里走了几步,突然,一声“小心”在他身后响起,有人眼疾手快地狠拽了他一把,随后,一袋白色的东西“咚”的一声从天而降,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位,如果不是有人拉他,估计他这会儿都和他爷爷奶奶去地下携手欢唱“敖包相会”了。
那是一袋面粉,砸到地上便摔成了八瓣,面粉糊了一地,风一吹,把破烂的袋子裹向一边,又把面粉更为均匀地铺洒在一片两米见方的路面上,不多时,那路面上居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羞”字,正楷字体,十分工整。
邵一乾退回去,用脚在那片路面上蹭了蹭,果然蹭到一脚不凝胶,那是刘季文事先做过手脚了。
他烦躁地吸口气,捏着裤脚蹲下来,心说你怎么这么能耐,而后突然拨开人群,跑到路对面一个看热闹的卖糖葫芦老头子的摊子上,一把扯了人家的扩音喇叭,倒拎在手里,在“羞”字的中心站定。
“你不跳你就是傻逼!你砸成肉饼以后我要在你坟上刻个墓志铭!世界上最伟大的傻逼!你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