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天喊完这句话,砸了喇叭扭头就走,吸引了一大批记者跟来采访。
“你是这人的什么人?”
“你清楚这人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跳楼,是因为和政府里的人有什么过节吗?”
“‘羞’什么?”
……种种种种,不一而足。
邵一乾在这些记者里找了一圈,找到了一个看上去稍微漂亮些的大话筒,他抓过话筒,用手掰过一个摄像机镜头,口齿清晰道:“大家好,我叫刘季文,我是个窝囊废,绰号叫大傻逼,谁不叫我傻逼我跟谁急。”
然后推了一把摄像头,转身走了。
这时,从天而降许多许多指甲盖大的东西,跟下雨的似的,雨点砸在过路人的脑袋上,硬硬的,还有些疼。
邵一乾拾起一个来看,那竟是个优盘,然后他脸色铁青,几乎猜到了优盘里有什么内容,愤愤地骂了一句:“疯子!”而后又一看这遍地的优盘,少说也不下一千个,密密麻麻地铺开一片,就又补了一句,“败家玩意儿!”
言炎站在人群外,仰着脸若有所思。
殒身肆志,飞蛾扑火,这或许是刘季文的逆流。
他想,什么才是自己的逆流?
第43章 后会有期
刘季文在上天台之前,厉兵秣马地给自己打了许多气,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什么“我以我血荐轩辕”,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人生格言,把自己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装着一脑子的“不成功便成仁”,一脸悲壮地摸上了市政大楼的天台。
他淡淡地扫了眼南来北往的人流和车流,一鼓作气地踏上了最外围的铁栏杆。
控诉,揭露,批评与嘲讽。
这是他生平最感快意的时刻,如同脓血淋漓而下,如同神功九九归一。
“世界上最伟大的傻逼!”
这句话突然冲上来的时候,刘季文心虚地摸摸鼻子,小声道:“谁说我要跳了……”
刘季文的点当真高得厉害。
近期中央派人来视察工作,他这一番胡闹误打误撞,却瞎猫碰上死耗子般的即刻引起轩然大波。
媒体被禁了的,还有舆论,而舆论向来是所向披靡的。
后来的事,就没有人再去关注了,总在举头三尺有神明,刘季文看似发疯一般的举动,倒跟多米诺骨牌似的引发了一连串陈年往事的曝光,换言之,刘季文这个疯子以人命为赌注,押上一辈子,铤而走险地赌赢了。
从家破人亡到得眼下,近十年的光阴走过,刘季文在过早的年岁里两鬓参白,因那过往是一枚令他骨鲠在喉的鱼刺,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让他痛入骨髓。
而今他硬生生地剔除了身上那堆骇人的脓血,于是,生活自此欣欣向荣。
翻过了年,春满人间的时候,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对邵一乾说:“我该走了。”
他说的时候,邵一乾才发现刘季文今天穿了一身格外正式的西装,系了一条烟灰色的领带,以往总是胡子拉碴的下巴剃得平平整整,似乎连眼镜都是新配的。他这么焕然一新,一身轻松地靠在门框上,假惺惺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后会有期吧。”
看惯了他邋里邋遢的模样,这会儿再看到他这么人模狗样的,向来不大要脸的邵一乾难得有些难为情,他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哦”了一声:“再、再见吧。”
空有一腔对知识的热情,却没有丁点儿灵气,这是他生平一大憾事。如今,被知识武装到牙齿的刘季文重新启航,邵一乾突然对彼此之间如鸿沟般巨大的落差感到十分难过——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用十倍于打工的艰辛,去换一肚子文墨,为学问是如此有魅力的东西。
落难知己的戏演到这里本来就该结尾了,自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但刘季文似乎贱了许多年,一不小心就贱到了骨头里。他又下意识地要去掏烟,一手掏了个空,不满道:“……没别的话了?好歹住对门儿五六年了,吻别都没一个。”
邵一乾闻言,十分想说一句“别你妈”,但刘季文带来的压力不容小觑,他一身的锐气被那一身黑色的正装衬托得有如实质,密密匝匝地盘绕在周围的空气里,叫邵一乾一夕恍然惊醒,意识到这人和自己确实不一样。
他看了看四周,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颇有些依依不舍地说:“……待会儿去帮我再换个煤气罐吧,叫煤气公司送来还要给五块钱的运费,可你知道,我穷得叮当响。”
刘季文险些没跪,他啼笑皆非地兜了一把邵一乾的后脑勺,扒了西装外套转身下楼:“得了,对牛弹琴,你就这么保持吧。”
哥俩合力换完最后一罐煤气罐,刘季文拎着一个十分骚包的行李箱,背对着邵一乾挥了挥手,吹了个口哨,迈开步子走了。
他那一屋子书全都留给了邵一乾,卖废纸用。
言炎下了晚自修回来的时候,家里只有邵一乾一个人,刘季文的房间里除了没有人,什么都不缺。他自觉地去厨房热饭,把一摞百分的卷子摆在邵一乾眼皮底下,邀功讨赏似的说:“我厉害吧~”
邵一乾眼睛里忽地热气上涌,他盯着那些红色的对勾,就丝毫不加掩饰地哭了。卷子、红笔、和对勾、和奖状,都是离他太遥远的东西。
他自问早已是铜皮铁骨,耐得住风吹雨打,但总在触及这些他心所向往、却无可奈何的东西时,才知道何谓外强中干,何谓不堪一击。
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十足的笨人,一句“没有天赋”,可以毁掉所有的坚持不懈。
这种事实早在多年前就已显露端倪——永远背不熟的乘法口诀,永远算不对的四则运算。
这些端倪先发后至,姗姗来迟,终于在多年后,恶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叫做“低人一头”的闷棍,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虚心”,开始知道在社会上行走,需得有一技之长。
言炎看见他掉眼泪,手忙脚乱地绕过来,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前,小声道:“你怎么啦?”
邵一乾回过神来,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眨眨眼,特别坦率地夸他:“你太厉害了,我都被你感动哭了。还有……刘季文走了,以后你学英语要我给你报个补习班吗?”
言炎瞪大眼睛,赶忙跑隔壁去看,隔壁的房间除了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刘季文贴的座右铭揭不下来,还留在桌子上,光芒照四方:“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言炎十一岁上了初二,那一年,邵一乾在十四岁收到了一张解聘通知单。说的好听点儿是解聘通知单,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一句口头通知,人事部的负责人捏着他那张假/身份证的复印件,就说了一句话:“小邵啊,你给我的身份证恐怕有问题吧?”
邵一乾便十分识相地知难而退了。
网上购物平台的快速发展,带动了一大批物流公司的蓬勃兴起,邵一乾所在的物流公司在物流市场上所占的比例严重缩水,于是在第一次公司大裁员的时候,他做为“半个人”,理所当然地被踢了出来。
不过幸而他一直都没有把废品回收站彻底关掉,重新整顿一番,换个马甲又干起走街串巷的营生。
他还在工人文化宫里给自己报了一个夜校,开始系统地学习机电一类的技术知识,跳开数学、英语等义务教育要求的科目,直接开始上手学习一门技艺,学着赋予自己一门足以立足于社会的生存本领。
文化宫里净是一干年龄上能当他爸、他爷一类的老家伙,授课的老师一度以为他是来搞笑的。
等到言炎上了初三,毕业班的课业开始加紧,早读前多加了一节早自修,晚上连上三节自习。起早贪黑的学生们不容易,路上不平静,偶尔遇到个把雾霾天气,人站在马路上,看不到对面的人是男是女。
言炎的学校有个初二年级的学生被车当场撞死以后,邵一乾跟着提起一根神经,不由分说地骑自行车送他上下学。
他通常起床后,先送言炎去学校,看着他进到校门里再忙自己的。夜校的时间是十点到十二点,周一至周五,言炎晚上下课后,邵一乾先把他接回来,然后自己再去上夜校。
刘季文不在了,没有人偶尔一两句提点,邵一乾把“带着个拖油瓶的单身汉”的日子过得堪称惨不忍睹。因为言炎向来不主动问他要钱,邵一乾也想不起来给,通常是事情过了许多天,邵一乾才能想起来言炎前些天跟他说过的要参加个什么什么竞赛,日子都过去半个月了。
他问报名费是怎么解决的,言炎做出一脸为难的样子,把手一摊:“坑蒙拐骗偷。”
言炎是开玩笑,但邵一乾却不敢置之不理,他可算长了记性。他在家里床头柜里藏了五百,要言炎自给自足,他定时会补充,这才免了言炎动不动就饿肚子、动不动就借东借西的窘境。
三年何其漫长,却何其短暂,言炎终于迎来了中考。考试的当天,言炎十分邪门地开始发高烧,烧得稀里糊涂,给邵一乾紧张得坐立难安,大热天的,就跟一堆家长守在学校门口,顶着骄阳似火,心里在默默祈祷,时不时便站起身走来走去。
言炎几乎每一门的考试都是提前半个小时交卷,蔫不拉几地走出考场,烧得眼睛里全是血丝。
邵一乾什么都没说,他骑着自行车载他回去,在小门诊里陪他打针输液,回到家又熬汤,看着他一勺一勺吃完,这才掉头下楼,简直惯得言炎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确实长大了,十五岁的时候,他开始设身处地地明白做家长的苦心,因为一干酸甜苦辣,他都能感同身受。
成绩下来那天,言炎不负所托,拖着一条半死不活的身体,居然还拿了个市状元,当时并不是全省统考,所以只是个市状元。
知道排名的时候,邵一乾嘴里正咬着个西红柿,吃得汁液四溅,啧啧称奇:“……太他妈虐了,这都能行,你这样的,叫我们怎么活?”
言炎洗了一根白萝卜咬嘴里,似乎早对结果一目了然,他口齿不清地征求他意见:“一中还是四中啊?”
邵一乾提前问过别人,一中是省排名前三甲的学校,四中只是市排名前三,所以毫无疑问:“当然一中了,这有什么可问的?”
言炎摇摇头,和他商量:“我想去四中。”
他初中毕业时才十二岁,一方面是因为小学上学早,还跳过级,一方面还是因为当时村子里的小学普遍都是五年制的,等到言炎一毕业,学制才统一定为六年制,所以相对于一齐毕业的同学,他们差了一个代沟。
难得言炎自己有个主见,邵一乾想想,觉得不能剥夺他抒己见的权利,象征性地问:“原因?”
言炎先后退几步,站在邵一乾一臂之长的范围外,以防遭遇不测,这才说:“四中的老师说给我学费全免,一中就没有这个待遇。”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一中离家远,上一中只能住宿,四中离家却很近,想回便回。
邵一乾“呵呵”了两声,只回了一个字,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滚。”
言炎低头,叽里咕噜地嘀咕:“……老把我当孩子。”
邵一乾突然十分想念他的爸妈,不知道邵奔和李红霞如今都过得如何,他想去看看他的双亲。
父亲和母亲,在他的生命里都浅淡得如同水墨画的背景,但他们是一层必不可少的铺垫,没了这层铺垫,再好看的风景都是胸中之竹,都不可能跃然于纸上。
找到市公交公司的员工宿舍楼,问到了邵奔的宿舍,他抬起胳膊敲敲门,那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敲,便“嘎吱”一声开了,屋子里有个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收拾东西。
他喊了一声:“爸?”
那个人浑身颤了一下,只扭过头来,看见他,似乎还有些不敢认:“你是……哨子?”
邵一乾把手里拎着的水果放在一旁的地上,特别好看地笑:“你还有别的儿子吗?”
邵奔老了,浓眉大眼都老了,一下子就老进了他的心坎里,邵一乾心说:“以后常来。”
李红霞却像失踪了似的,批发市场那个给人裁裤脚的角落已经被一间新盖起来的窗帘铺子代替了,那老板并不是李红霞。
邵一乾都大得再不需要别人给他一个家。
他回筒子楼的时候,路过一个小路口,那里一个妈妈带着女儿在乞讨,邵一乾摸18 遍了全身上下,摸出了十块钱,他把钱压进那个陶瓷缸里,赶在那对母女行磕头大礼时,飞快地跑了。
没多久,邵一乾把言炎跟扫垃圾似的扫到一中的宿舍楼里,二话没说,丢了一张卡,拍拍屁股就打道回府了。
住进六人寝的第一晚,言炎在梦里抓住了一个人的背影。那人身量颀长,脊背微弯,不知从哪里打过来的光线穿透那人的耳尖,透出红红的光,他微微侧过头,略微抬起的下巴尖上坠着一滴晶莹的汗。
他看见那人略微上翘的唇角,看见他眼神里一成不变的似笑非笑。
他出神地望着那个背影,心里忽地有些慌张,他在这一片盲目的慌张里,手忙脚乱地撞进了青春期。
邵一乾回到筒子楼的时候,楼门口站着两个人,似乎是一对夫妻。那一对夫妻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他,那女人笑着道:“你长这么大了。”
那么眼熟,和他奶奶如出一辙的眉眼,他脱口而出:“老姨妈。”
第44章 完璧归赵
言炎向来是个勤奋好学的人,他一直很令人省心,因为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要求,能给他的他不会拒绝,给不了他的他会自己去争取,他一直都十分随和。
随和的人第二天早上一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忽地记起那个从头到尾都光怪陆离的梦,脸“腾”地就红了。
过多的细节他记不清楚,不过有一个片段却羞耻得令人发指。他记得自己的手伸向了一个要不得的地方,他还听见一个人在他耳边低低地叹息,那叹息声里裹着浓浓的鼻音,令他脸颊发烫,不由自主要靠得更近、更近。
于是这个被一宿的春/梦搞得心虚的状元匆忙穿好自己的校服,七手八脚把被子里的陌生的痕迹掩盖起来,匆匆跑出了宿舍。
但实际上,直到做为新生代表在大礼堂的主席台上发言前,那一大段时间里,他脑子里都是空白的,以至于走到主席台上拿到话筒,面对着台下一张张新面孔,他因为心不在焉,手都没发一下抖,不过倒霉催的是,他张开嘴的第一句话就是:“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高一一班邵……言炎。”总在溜完这句话后,眼瞥见台下班主任微微诧异的神色,终于悬崖勒马,强行把思维又拉了回来,有惊无险地发完了言。
课间时候,他去阅览室借了几本书,粗略翻了翻,在卫生知识指南上总结了一个规律:春/梦是几乎所有男人的必修课。他还学到了一个新词,叫“意淫”。
只是……意淫的对象是邵一乾这一点,还是叫他有些难以置信。
言炎撑着下巴,十分郁闷地甩了甩头,脸颊上的酒窝里醉了一团阴影,他觉得自己八成走火入魔了。
班主任是个姓霍的中年妇女,黑脸圆似打卤馕,以炫耀自家老公和孩子为人生乐趣,口头禅是“我家掌柜的”,于是同学们背地里管霍老班叫做“霍掌柜的”。除此之外,大家都知道霍老师还有个学钢琴的儿子,钢琴考到了九级。
这个老师是教授语文的,开堂第一句话,脱胎于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是《狂人日记》里的——翻开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每一页都写着吃人两个字。霍掌柜的引用这句话,主要是用来表达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文字奇妙的排列组合所带来的张力。
课堂上有个同学低声附和,大家都四下寻找,想看看是哪位仁兄这么剽悍,找来找去,在靠墙的位置找到一个男生。言炎跟着大家回头去看,觉得这男生十分面熟,似乎似曾相识。
这个男生一团秀气,略显苍白的面孔上有一丝忧郁的气质,带着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被霍掌柜的点了起来做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陈萌,耳东陈,萌……是萌萌哒的萌,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班级里顿时有一阵十分友好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