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
邵一乾脱了外套,挽起毛衣的袖子,兑了凉水,试试水温,把小姑娘抱出来,用眼睛在老村长身上来回瞟,意思再明白不过:出去。
老村长原谅他的无礼,把炉火勾旺,就出门了。小姑娘拽着他衣角不撒手,老村长用手指点点邵一乾:“看你给孩子吓的!”
邵一乾有心想笑得阳光灿烂一些,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他在热水盆子一边放了一个垫子,自己扶着腰直挺挺跪在垫子上,一脸严肃地把小姑娘身上的衣服扒了个精光——
她到底在身上糊了几层衣服,左一层棉袄右一层秋衣,难怪看上去那么圆。
他没这么伺候过别人,笨手笨脚地没有经验,衣服刚扒下来,小姑娘身上迅速窜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她身上什么伤都没有,没有他想象中的淤青、烫伤、针眼什么的,感谢那些厚棉袄。
只是……眼下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带颜色,邵一乾一愣,迅速回过神来:这丫头根本不会反抗!
他把她按进水盆子里,早把男女之嫌丢到十万八千里外,上手就是一顿搓,跟代屠户给猪刮毛似的,手下不留情,一边攒了许多耐心言传身教:“以后再有别的人这么脱你衣服,你要记着他们都是臭流氓,你要大声叫喊,听到没?”
小丫头下意识在盆子里坐成一团,黑白分明的眼珠定住不动,察觉到这个大人特别粗暴的动作下,不像那对时常不给她饭吃的夫妻一样坏,大着胆子特别小声地说:“……你知道拇指姑娘最后怎么了吗?”
邵一乾正顶着一脑门官司跟她身上的泥作斗争,什么玩意儿拇指姑娘,那都是老村长编出来逗傻子的,闻言头也不抬地道:“死了,被油炸成人干了,再洒一层盐,方便永久保鲜。”
老村长一口水喷成周星驰,在屋子外“咳”了一连串。
邵一乾闷头,在一片热气氤氲猛地醒悟过来,急忙调转剧情:“阎王爷一看,嗬,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忍心收啊,怎么办呢?把她又炸活了。拇指姑娘就活上千儿八百年的,活成了一个长生不老的妖婆,夜夜躲在兰若寺里吸男人精阳,练成了降龙十八掌后,就继承了丐帮,带领手下一帮叫花子们走向灵鹫宫,个个都娶了西夏国的公主……”
老村长:“……”
这个中西合璧的睡前故事真美丽端方,满分。
邵一乾搓完她身上陈年的污垢,开始给她洗头发。她的后脑勺不是平的,跟他一样,是有些弧度地微微凸起来,显得充满了智慧。他一摸她的后脑勺,心里忽地涌上一股亲切,信她是珊珊的比率又大了些——
他妈十分注意小孩喂养的细节,听他奶奶说起过,他一周岁以前很少平卧,都是侧卧的,小孩儿脑骨硬度不够,可塑性很大,平卧容易把后脑勺睡平。平后脑勺的男孩儿头型就不太好看。
小姑娘顶着一头泡沫,肚子突然响了一声。
邵一乾终于给乐了,乌青的嘴角微微一弯,跟画龙点睛似的让整个面部都开始活起来,他摸摸她额头,心里一动,似乎微微抓住了些温柔的影子:“想吃什么?”
小姑娘格外腼腆:“馒头可以吗?”
邵一乾在“如何更温柔”的路上乘胜追击:“馒头不给,我只给你最想吃的。”
“猪尾巴。”饿过了头,不去思量这些计较,本能似的脱口而出。
“……为什么?”
小姑娘第一次笑,被裂纹分开的上嘴唇抻平,也没有初见时那么丑了:“小叔叔会让给我呀!小叔叔特别好,”她一口一个小叔叔,十分怀念,“奶奶经常打我屁股,小叔叔悄悄跟我说‘奶奶越喜欢谁就越揍谁’,小叔叔说我还有个哥,不过被奶奶揍得不敢回家了……”
她说到这里,似乎察觉到自己话太多了,又沉默下来,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仿佛自己多说几句话就会被揍一顿一样。
邵一乾面沉似水,完成洗澡最后一道工序,然后脱了自己的套头高领毛衣给她套上,自己就剩件黑色的薄羊毛衫。
毛衣很大,直接包到了她脚踝,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儿,还带有人的体温,十分暖和。
他用被子把她裹了,把珊珊的照片放在她头边跟真人对照,越看越觉得不像,太丑了。
照片上的姑娘脸白得跟鸡蛋似的,把嘴遮起来,上半张脸能萌得人一脸血。但眼前这个孩子脸颊都凹进去,眼窝深陷,怎么看怎么像饿死鬼。
小姑娘看到了这张照片,一下就哭出来:“妈!”
邵一乾吃了一惊,把照片举到她眼前,心跳却加快了许多,重复了一遍:“妈?”
小姑娘急得手舞足蹈,抢过照片一脸认真地指着那小姑娘背后有些虚化的女人,语速飞快:“我妈是这样的。”
邵一乾定睛一看,那是李红霞在她手边掰馒头块儿,凑上来要往孩子嘴里喂,没有被聚焦,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听见心里一块大石头“轰隆”一声落了地,半年的疲惫忽地都从四肢百骸里窜出来,忍不住有些哽咽:“傻妞……哥谢你啊。”
谢你,在哥变成一个不相信付出与汗水的人之前,就悄悄地从天而降了。
吃了饭,老村长和邵一乾合伙,讲了一个白雪公主智斗刁德一的感人故事,成功把珊珊糊弄睡着了,两人又坐在院子里聊天,打发打发光棍时间。
邵一乾用手垫着脑袋平躺在拖拉机的车沿上,看着一弯月亮,说:“老东西,你跟我说实话,你不娶老婆到底是因为什么?别想糊弄我。”
老村长吸口烟,慢声道:“良心。”
邵一乾扭头:“嗯?”
老村长:“山村里根本留不住人,我们祖宗上这一支在这里扎根的时候,都不知道城市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早出晚归,活得跟陶渊明写得《桃花源记》差不多,直到有了第一个出山的人,出山的人出去一年,到年底才回来,田荒了,祖业败了,就更留不住人了。”
“有了第一个出山的人,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年轻人都走了,留下的净是些老不死的……你知道水土流失吧?这些人就和那流失的水土似的,一片一片地从这片土地上离开,这里渐渐变得贫瘠、贫瘠。”
邵一乾不知道什么是《桃花源记》,但很奇怪,他对于老村长的话居然能感同身受,他知道那种感觉,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守不住一片家园,改变不了别人的想法,只能自己头破血流地坚持——他奶奶曾经在拆迁队的推土机前,挺直腰杆,捍卫自己的家。
老村长:“人都要往高处走,离开大山很好,可是血脉和传统是要后人来继承的,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断了吗?自然不能。说起来有些难为情,我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一个念到初中以上的人,我也去过山外,去了山外,反倒更想回到山里。”
“我没有很大的出息,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祖宗的血脉不要断在我眼前。”
邵一乾扔给他一只烟,自己点上一根,忘了自己目下正平躺,依旧懒得用手掸烟灰,于是自作孽不可活地吃了一嘴烟。
他想:“邵一乾,你呢?以后的日子,你该为什么坚持?为了失而复得的珊珊而继续坚持?为了坚持而坚持?还是别的什么?”
老村长:“我不结婚,是因为村子里的女人,几乎有半数是从外头强买来的,没有女人愿意留在这里,把人当东西买来买去,这犯法,我不干。你想问我为什么不阻止别人是不是?”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复又长叹了一声,“念了一辈子‘仁义礼智信’,竟然容忍了这种强盗行径……因为我有私心啊,我咽气之前,我想让我的村子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邵一乾心里“咯噔”一声,有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那种感觉如同洪水一样,冲垮了心里一道屏障,他顿时醍醐灌顶。
生生不息、生生不息,他独自过了许多年的苦日子,却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在挣扎,如今有一线天光忽地从两岸连山的夹缝里泄下来,他有些明白了——
为了一种精神,为了一个信仰。
为了一口气,拼着一股劲。
老村长:“明天就快走吧,我怕村子里有人为难你。你顺着你原先的方向继续往下走,到了另一个市里,再坐车回你家,比你原路返回要快许多。”
邵一乾闭眼睛,心里闪现一片光明,心说珊珊,你是哥的贵人。
第二天一大早,邵一乾就带着珊珊上路了,从后山绕过去,老村长一路陪伴,上演了一出十八相送,把兄妹俩平安送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汽车站,赶最早的一班车离开了。
临走前,邵一乾给自己留了一千来块,剩下的钱全都留给了老村长,嘴损道:“下次再有哪个人想离开,你就拿出一把钱甩他脸上,叫他滚远远的,有能耐一辈子别回来。”
老村长吓一跳,摆着手不要。
邵一乾不爱废话,向来直奔主题。他特别总裁地一笑,临发车前把钱兜子扔地上,欠揍道:“别捡,谁捡谁生鸡眼。”
汽车绝尘而去,邵一乾在车上给珊珊扯了一个七仙女和七个小矮人的美救小丑的故事,二人辗转回到中州市,邵一乾立马给刘季文打了个电话,报告消息。
刘季文在电话那头咆哮:“傻逼!你把你小叔都逼疯了!你还知道打个电话?你怎么不干脆死外头?!”
第50章 暗恋
一回到大都市,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开始如常跳动,血管里萌生出源源不绝的斗志,这是城市的魅力,它叫每一个置身于其间的人都变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甘于现状,不止步于眼前。
回来的时候恰逢小年,站前广场上那座巨形的钟已经被装点成了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往远了看,颇似一座钟活到了本命年,在愚蠢的人类的威逼利诱下,不情不愿地穿上了一条闷骚又风情万种的红色大裤衩。
邵一乾再次踏在这方土地上,除了微微吃惊于时间的变迁以外,似乎没有以前那股傻头傻脑往前硬闯的愣劲儿。他总觉得踩在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似在充电,这个城市犹如一个巨大的蓄电池,在他的脚底板与地面接触的瞬间,给他以力量和慰藉。
这个城市也开始成为他的第二个家乡。
最靓丽的风景还是人,熙熙攘攘,吵闹不休。
出站门时,邵一珊小朋友忽地把眼睛瞪大,突然挣脱他的手,扒着车站的门框往后躲,死不撒手。
邵一乾低头瞧着她,心里的怜悯几乎排山倒海。他把随身的包挎到身后,俯下身子,轻声说:“不见你小叔叔吗?怎么,打算拆下来一扇门做见面礼?”
这人从不分粗细,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一个人音量小就叫柔声,其实他音量放小的时候,只是嗓音低沉而已,与柔声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珊珊点点头,又摇摇头,鼻尖红红的,默默地用手把自己嘴巴掩上,黑漆点就的眼珠子又恢复原先那样,木木地盯着一个地方不转悠。
邵一乾看着她捂着嘴的那只手,迟钝地后知后觉。
她离开的时候,恰是不知道何谓美丑的年纪,而她再回来的时候,已经顶着“丑八怪”的头衔儿过了好长时间。
他不曾亲眼目睹,但也能猜想一二,一个姑娘家家,成天价被灌了满耳朵的嘲笑,窝在一个小山包里,来来回回也就那么百来十号人,一人笑一遍,咬咬牙,忍忍就过去了。一旦眼界开阔起来,还能无动于衷吗?
只要不是没脸没皮,都会被伤到的。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远处那尊高大的观音菩萨像,从兜里掏出一块钱塞她手里,指指不远处一个拉二胡卖艺的老头,根本没发觉自己的声音真的软得一塌糊涂:“把这个给他好吗?就放在他的小碗里。”
珊珊眨眨眼睛,不明所以,但已经习惯听人发号施令,便接过钱,飞快地跑过去把钱扔给老头,又飞快地跑了回来。
邵一乾在她还没摸到门槛的时候就捞住了她袖子,把她拉在自己跟前,不让她有机会藏进门后。
他指指那个老头,看着她的眼睛,特别认真地道:“有慈悲心的人才最好看,谁笑话你,谁就是大傻……就是王八蛋。”
珊珊自然听不懂,她使劲向后退,动作、表情、眼神里都流露出十分浓郁的惊慌失措,如同受了伤的小动物,全身心都泡在一汪叫“崩溃”的湖里。
邵一乾咬后槽牙,心里发硬,手上用劲,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地拖着她继续向前走。
小姑娘能有多大劲儿?自然拼不过他,被扯着往前走了好远。他料想她可能会哭,但她一直都很安静,她只在看见他们的生母时才哭过一次。
寺庙四围的乞丐还是很多,他走了一会儿,便发觉牵她的阻力渐渐消失了。他低头一看,小姑娘一只手?1 勺抛约喊胝帕常源苡写沟酵燃涞募苁疲睦镆还伤嵘腿欢樟耍贡愦沽税桑凑慈辗匠ぁ?br /> 这当儿,正走着,寺庙的小侧门忽地被人推开,有个人从庙门里闪身出来,又回身闭上庙门,迎着他的方向而来。
眉清目秀,奈何死气沉沉。
十个信佛的人里,有三个是造业深重恶贯满盈的恶人,有三个是一心向善慈悲为怀的在家出家之人,有三个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的绝望之人,剩下那个人才是真正与佛与神能产生共鸣的圣人。
言炎无疑是走投无路那一类的,他垂着眼皮,一脸茫然地踩过庙门的门槛,一身的落寞与大街小巷的喜庆显得格格不入,他心里盘算着日子,心想过了明后两天,还得不到消息的话,他就放弃。
邵一乾皱眉,有些傻眼,他十分诧异地看了看寺庙,又看了看这个不知是过年还是奔丧的少年,心说有什么想不开的?难道因为智商太高,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
简直胡来!
他招了招手,那小子居然没看见他,跟被拇指姑娘吸完了精阳似的,失魂落魄地走自己的路,简直目不斜视。
于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就伸长胳膊挡了他一下,打个响指:“回魂儿了。”
言炎顺着这条胳膊看过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发了会儿呆。
过了十来秒钟的样子,他表情才一点一点开裂了,跟老去的石榴龟裂的外皮一样,心里骤然有一把怒火烧得半边天,生平头一回看到这个人,有种把他按在地上打死的冲动。
屁都没放一个,就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不见了。他本人的电话打不通,筒子楼的房子已经换了主人,连楼下那个大仓库也易了主,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没在这里存在过一样。
问邵奔,邵奔说他不清楚,辗转找到李红霞,这女人更是一团雾还来问他邵一乾怎么了。最后找到刘季文,这才知道他出去找人了。
半年,生死不清,下落不明。
太可恨了!
邵一乾对上他的视线,顿时吃了一惊,被他这恶狠狠的眼神看得浑身如同被针扎一样,猛然有种被对方死死压制的错觉。
铺天盖地的恨意,似乎藏着冰锋利剑。
但他那一身的落寞却挂绿披红得十分显眼,他有一股十分俏皮的负罪感蓦地从心底油然而生。
他很莫名其妙,负什么罪?
见鬼了,这眼神什么意思!茬架的意思?有种放学别走的意思?
言炎盯了他一会儿,腿才微微一动,突然扑上来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一低头,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那东西牢牢抱着他大腿,把脸埋在他衣服上:“小叔叔!”
“……”
邵一乾忍不住要翻白眼,心说这是我亲生的妹子么?
他自然而然地扭头去看言炎,但对方压根儿就没搭理他,他碰了一鼻子灰,终于被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惹得有些恼了,心说爷不伺候了,爱干嘛干嘛。
言炎一僵,瞪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置信。
他急忙用手去掰那小东西的下巴。不过她十分执拗,死活不肯抬起头来哪怕跟他对视一眼。
他是个聪明孩子,明白她不愿意抬头自然有理由,当下就十分民主地不强求,然后连眼神都没给邵一乾匀一个,从腿面上抓起小姑娘的手,强自镇定:“跟我回家吧。”
珊珊并不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但小孩子心思无法隐藏,自然更喜欢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和一个让她觉得安全的人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