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身高差每年都在逐渐缩小,到得眼下,言炎的鼻尖正好正对邵一乾的衣领。闻得出来,那衣服是干净的,一股子洗衣皂的味道。
言炎小心翼翼把身体往前倾了一个小角度,眼角扫见两人的影子,几乎就是拥抱的姿势,有那么一两秒,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地拥抱他,像小时候钻进他被窝里安慰他一样。
于是他伸长胳膊环住他后腰,但他不敢贴实在了,因为心跳得太激烈,一靠近他,一定会露出端倪来。
但他没料到的事是,拥抱的力量太强大了,他才刚把胳膊环上去,几乎就想不顾一切地加深力度,狠狠地抱着他,不想松手,仿佛他一松手,这人就会突然再度消失不见了似的。
邵一乾叹了口气,对于他那些汹涌澎湃的阴暗心思并不知情,只当他是被自己的突然消失吓怕了,才会用那么大的力气抱他。
他抬起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啼笑皆非:“你小子……哎……松开,我不是全胳膊全腿活蹦乱跳的吗……哎你松松,你勒死我算了……”
言炎充耳不闻,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抱得不自觉向后倾斜。
邵一乾全身都有些“不好意思称自己为伤”的伤口,有些是被揍的时候留下的,有些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蹭到的,这么一被勒着,多少有些不舒服,后尾巴骨抻到了,要不是言炎跟个树袋熊似的搂着他,他估计是立不住的。
他挣了几次,见鬼了,言炎就那二两力气给他箍的,居然没能挣开,但他心里却慢慢化了。
他垂下眼皮看着他的发旋儿,心说……算了,愿意抱便抱吧,横竖少不了一块肉。
言炎十分认真地抱着他,把脸埋在他领子里,一边十分阴暗地想,要是能抱一辈子该多好,一边又忍不住有些心酸,自己的心思,该不该让他知道、该什么时候让他知道、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同性恋是正常的,可是邵一乾会这么想吗?
然后他听见头顶一声闷哼。
言炎猛地惊醒。
他发现自己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把邵一乾变成自己的”。
这个念头让他十分难堪,他脸上顿时就烧红了,几乎能滴出血来,他不肯抬头,低着头拉着他袖子,快步往家里走。
邵一乾不知道他又抽得哪门子筋,顺着他走,路过秋千的时候,一只手把小丫头拎起来,夹在自己胳膊肘下,三人一起连碰带撞地回了家。
言炎打开卫生间的门拉他进去,借着昏暗的灯光才有勇气抬起头。
他说:“伤哪儿了?我看一眼,看一眼就消气行吗?”
第52章 三人行
邵一乾扶着下巴,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眉心不由自主开始蹦。
这小子心不是肉做的,是豆腐做的,稍微戳一下都能碎成豆腐脑,那时候万一再哭个天昏地暗的,哎,想想就觉得简直神烦。
自然是不给他看的,看毛线!
然后他一手拉住自己冲锋衣的拉链,习惯性地一挑眉,似笑非笑道:“那可多了去了,要全脱光,你确定要看吗?”
言炎直直地盯住他,抿紧了嘴,点了点头。
邵一乾:“……”
他十分快地把拉链拉到底,甩了外罩,两手交叉抓住毛衣下缘,特别豪放地开始往上提,似乎真的打算全脱了,给他过目一遍。
他掀起的毛衣把里层套着的羊毛衫从裤子里带了出来,露出一截腰。那截腰被捂得时间长了,透出一股亚健康的苍白来,劲瘦,看上去很柔韧的样子。
言炎喉咙发紧,屏住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然后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有种正人君子非礼勿视的意味。
他心说看个伤而已,又不是偷鸡摸狗,你心虚个屁。
但他就是没有勇气睁开眼睛,不是怕看见一身的淤青或者伤痕,而是无法直视那截腰,这半遮半掩的……他几乎一瞬间就懂得了“犹抱琵琶半遮面”描述的是个什么意境了。
“看个屁!你看了我就好得快了?”
一记脑瓜崩突然落在他的额头上,跟搅屎棍子似的,在他那越脑补越离谱的神思中狠狠掺和了一脚,一下子把他拉回了现实。
邵一乾就没打算脱,只是看他的表情一板一眼的跟个木头似的,有心逗他罢了。
他理好自己的毛衣,捡起外套走出了卫生间。他在别人家里不敢太随便,在玄关的垫子上狠狠蹭了蹭脚底的泥,似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当你是创可贴么,还看我一眼,看我也是白看,看了我也是这副模样。”
言炎的压力感顿减,同时又有那么一股子淡淡的遗憾,这看不看伤的,顿时不敢要求了。
他跟出了卫生间。
邵一乾十分规矩地坐在沙发上,对珊珊招了招手:“过来。”
珊珊正在从冰箱里拿酸奶,一罐接一罐地往一个塑料袋里装,那模样,跟个偷鸡的黄鼠狼简直神吻合,当哥的一看,好家伙,小丫头小时拿枚针,大时是不是就预备拿金山银山了?
这怎么行。
“吃你小叔家的,喝你小叔家的,最后还要拿你小叔家的,邵一珊,你特别给人长脸。”
珊珊一听他的声音,不怒自威,手一抖,把一罐酸奶掉在了地上。小姑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奶,忍不住伸出一点点舌尖舔了舔下嘴唇,内心十分痛苦地纠结了一阵子,然后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低低地“哦”了一声,开始恋恋不舍地往冰箱里转运。
言炎忍不住笑:“带走吧,这是我妈带她逛超市的时候,硬给她塞的,家里没人喝。”
邵一乾不置可否,十分把自己当盘菜,又挑了一下眉毛。
珊珊欲哭无泪,还不敢扁嘴,默默地把拿出来的奶全都塞了回去,走到邵一乾身前,细声细气地说:“你是来接我的吗?我们是要回家对吗?”
邵一乾一愣。
他都忘了自己的容身之处其实并不是珊珊的家这一茬。对珊珊来说,她意识里只把那里做为家,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而是一个十分具象的存在。
有梧桐树,有猫咪,有冬青,还有年迈但威严的奶奶。
这是家,别的都是冒牌货。
言炎站在一旁,十分想知道邵一乾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他看见邵一乾抬起胳膊,将手掌心朝下放在小姑娘头顶,眉清目秀都融化成了一汪随风轻摇的镜湖潭水,沉声道:“家里那帮人都把你丢出来了,还回去干嘛?讨嫌么?猫嫌弃你脸大,老太婆嫌你是个母的,你妈嫌你长得丑,”他顿了顿,酝酿了一小下,然后脸不红气不喘地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把你接回来的,谁对你好还需要想吗?”
言炎:“……”
不要脸,无耻,还忒光明正大。
珊珊十分茫然地眨眨眼,本来就不甚清晰的记忆顿时就被打乱了,被他这一番胡说八道洗了脑,开始怀疑那些人真的都不太喜欢她,不然为什还会不要她呢?
她又蹲下来,更闷了:“哦,这样啊。”
邵一乾不爱解释那些肉麻兮兮的原因,这种说法尽管有些缺德,但谁在乎呢?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目标达到了就比什么都强。当务之急是要叫小丫头心甘情愿跟他走,总不能老赖在别人家里,剩下的,神马都是浮云。
珊珊又立起来,垂头丧气地没精打采:“那、那我们走吧。”
邵一乾蹬鼻子上脸得有些心花怒放,但他仍旧装得十分真诚,画蛇添足地又补了一刀:“你小叔也不太像个好东西……?2 珊珊咋呼道:“不许说我小叔坏话!”
她咋呼完,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绕过茶几,两条胳膊一环,把言炎腿圈起来,扭头对邵一乾说:“我要跟小叔叔一起回家!”
邵一乾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吃撒娇这一套,并且这个小丫头跟谁都亲,就是怕他跟怕鬼似的,叫他十分不爽,当即冷笑一声:“这么爱抱大腿,那你就先抱,抱完了再走,我等着。”
丫头片子,更不能宠。
如今他是一个大家长,自然要把邵家棍棒之下出硬骨头的光荣传统继续发扬光大。
但他潜意识里却对于她的咋呼十分欣慰。他希望她能不要这么自卑,不要这么软弱,再淘气一些、再胡闹一些、再叛逆一些,跟他大吵大闹,跟他摔碗摔筷子,他都甘之如饴。
可是她不能怕他,一旦开始怕他,就不可能淘气起来了,她就硬气不起来了。
骨头不硬,还谈个狗屁的顶天立地。
珊珊抱言炎大腿抱得更紧了,特别小声地问:“小叔叔,怎么办啊?我害怕。”
邵一乾翘了一半的二郎腿登时翘不下去了,他噎了一下,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用眼神给言炎传递信息,希望他能表个态。
言炎巴不得登堂入室,无所事事地把头扭向一侧,心里偷着乐,给珊珊比了一个超级大的拇指。
邵一乾左眼皮跳,觉得此间阴谋的味道十足,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言炎看他的口型,知道他说的是:“我操。”
三人行正式成立。
志合是个小规模的家族企业,大老板和员工是拐了五百个弯的远房亲戚,所以员工福利还过得去。厂里一天的营业量确实不下十万,每天拉走一个载重大卡,就是四千块的流水账,盈利就相对高。
员工的宿舍就紧挨厂房,一排低矮的二层楼,一水的青砖,某种植物枯死打蔫的藤蔓从楼顶垂到地上,给这个小平楼装点了一层富有诗意的鸡窝头。
邵一乾心情复杂地带着俩阴谋得逞的人回到自己的落脚地方,推开门,一扬手,把钥匙抛到屋子里唯一一张桌子上,背对着俩人擦了把脸,三两下换上工服,说:“用加热棒烧水要注意盯着,厕所在楼下。”
然后就走了。
这个屋子是向阳,并不冷,意外得暖和。
言炎把自己和珊珊的东西整理完毕,坐在床沿上,拍拍自己身侧,心情十分美丽。
“为什么怕他呢?”
珊珊把口罩拉下来透气:“我见过他一脸血的样子,十分吓人,我晚上老做噩梦。”
“他找你之前,住在一个特别大的屋子里,他在那个地方住了七八年的时间,比你岁数都大。他还有一个十分威武的厂子,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厂子。
“可是他为了找你,卖掉了自己所有的东西,退掉了房子、卖掉了厂子,就带了一把钱和一条命,那么大老远地去找你,看到有人欺负你,他还撕破脸皮和人家打了一架,千里迢迢地把你领回来,想给你一个遮风挡雨的地盘儿,他又一声不吭地自己辛苦了许多天……他有什么可怕的?”
珊珊挠挠自己头皮,歪着头想了想,说:“我是不是可让他伤心了?”
言炎乌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滑过一个弧度,嘴角略微翘起,温声道:“你说呢?”
厂里的声音很大,窗玻璃会有细细的震颤声。那声音彻底停止,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
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踩过楼梯的脚步声都十分沉重,有三三两两的工人说话十分随便,特别不检点,“操蛋”来“操蛋”去的,声音还十分大。
言炎起身把窗帘拉上,烧了壶开水,又铺好床,之后便趴在桌子上看一本有关计算机编程的书。
邵一乾不久就回来了,手上拎着一箱酸奶,也是十分累,话根本不想多说,就简单道:“没有冰箱,快点喝完。”
珊珊看看酸奶,又看看他,鼓了鼓腮帮子,叫了一声:“哥。”
邵一乾浑身一震,大拇指细细颤了一下,险些失态。
他用毛巾擦脸上的汗,声音闷闷的:“哦。”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其实叫不叫都无所谓,不叫,他还是她哥,那血缘的联系不是不叫哥就能消弭的。他自欺欺人地想,或许只是她还没有习惯他的存在。
如今他终于等来了那声久违的“哥”,才发觉此前那些也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他潜意识里希望得到她的认可。
他擦完脸,便端了洗脸盆和牙刷出门,言炎跟在他身后一起出去了。
邵一乾挤了牙膏,含糊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言炎把手一摊:“帮你卖惨。”
“……卖你妈。”
言炎似乎有话要说,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明显。
邵一乾用水弹了他一下:“有话说有屁放。”
言炎:“珊珊今年就要七岁了,她再不上学就跟不上了。”
邵一乾闷头刷完牙,吐掉漱口水,一转身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看着远方的满城灯火,心说我能不知道么?学费不是问题,有比学费更严重的事——
她一上学,那就不用说,肯定抬不起头来。她在他和言炎跟前都老遮着下巴,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岂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了?
他想,最好的其实就是立即送她做手术,年龄也小,恢复就快,不然再慢个一年半载的,学习学习跟不上,唇裂唇裂愈合不好,就什么都耽误了。
可是,手术的钱却是一笔大款,问谁借啊?
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唾弃自己了,谁叫你把钱全都丢给老村长的?愚蠢!
他有些郁闷,下意识去摸烟,只摸到一个空盒子。
言炎把烟盒子接过来,又指指隔壁那一堆三五扎堆儿在楼道里打扑克的工人们,特别隐晦地说:“她还小,学习能力很强。”
一直耳闻目睹这些东西,长此以往,珊珊会学脏话如何说得更经典,会学扑克的一百来种玩法,甚至会学怎么抽烟。
因为这是她接触到的最多、最直接的东西,她每天耳濡目染的就是这些花样。
他以后不能在她跟前抽烟,他们不能住在这里。
邵一乾看看他,点点头,搓搓自己脸,心说真他妈操蛋,还活着干嘛,死了算了,一了百了,清净。
但可能吗,一死,什么可能都不可能了。
他最后深吸口气,把老村长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两遍,使劲把那股子茫然无措压回胸腔里,淡淡地道:“我知道。”
言炎不由自主地去抓他的手。
他话出口才发现,他自己也在逼他。
这个人就像一只骆驼,不停地在自己身上加草垛子,而今那重量已经泰山压顶,但他还硬撑着不肯趴下,仍跟个铁刺头似的,桀骜不驯地立在那里,让人似乎永远看不到那根能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它迟早会到来的。
邵一乾洗漱完,推着他进屋里睡觉。
床是由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由于两张单人床有高有低,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落差,床铺在那里十分不平整。
三床被子依次铺开。
珊珊已经躺进了最里侧那一床。
言炎本来是预备睡在中间的,但邵一乾及时拉了他一把,把他按在了最外面那一床被子里。
在搬离这个屋子之前,言炎一直以为他是想和珊珊拉近关系,才睡在中间的。到后来,有一天晚上,邵一乾回来十分晚,还喝了酒,一回来就睡在了最外的那一床被子里,言炎在中间一躺,才算明白他一直睡中间的理由——
两床的落差就隐藏在中间那床被子里,十分硌。
第53章 忧思
在志合钢材厂的对面,是一条十分花里胡哨的小巷子,一到夜晚,那巷子里花花绿绿的灯牌上尽是些“按摩”、“足浴”之类的字,不用眼睛看,用鼻子嗅,都知道这些小地方都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小夜店。
邵一乾形单影只地从一条条小巷子穿过,身上鸡皮疙瘩一层赛一层,心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些小店面跟跳蚤似的,一间连一间,从巷头连到巷尾,连门框上嵌着的玻璃几乎都不带重样的。
这几天下来,志合周围的环境,简单来说,可以大体概括为三类,一类暴力,一类黄,一类暴力加黄。
选来选去,竟然还是志合的员工宿舍最适合人类居住,因为它只有粗话满天飞,很少有少儿不宜。
他去附近寻了一天回来,顿时觉得员工宿舍长得十分俊,十分高冷,它默默无闻地用一种冷灰色调诉说:“爱住住,不住就滚。”
恰好言炎在教她学声母韵母。
邵一乾推开门一看,好嘛,人一个纯正的左撇子,为了做好一个榜样,硬是换成了右手抓笔在纸上划拉,他一时间觉得言炎这小子简直太招人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