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楚默默地接过靠枕,垫在身后。这辆马车与她上辈子专用的那个一模一样,车轮装着避震机关,马车里垫得非常严实。车子里冬天可放暖炉、夏天能放冰盆,抽屉里装满点心小食,和各类好茶,连那个无烟炉都是定制的……而这些东西看着都不是新的了,想必是很久之前做好的……
桓昱继续说:“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回来也快十年了,这么多年了,我确实一直都在不停地谋划。一开始我也没指望过你能回来,我能重活一次,已经是天恩了,哪里还能奢求别的?可是,我既然回来了,就不希望重蹈覆辙,再次眼? 稣龅乜醋拍闼涝谖颐媲啊摇摇?br /> 魏楚抱着抱枕,低着头,没说话。桓昱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对薛家,我的确下了死手。薛录之和薛衍是害死你的凶手,我不可能放过他们。”
听到桓昱说出口的话,魏楚莫名其妙地觉得松了口气,她咬一口贵妃红,无所谓地耸耸肩:“算了,上辈子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成王败寇,我魏家输了就是输了,找借口也没用。”
魏楚嘴上说得漂亮又潇洒,但也只是嘴上说说。她做事向来是另一副摸样,端得是睚眦必报!不过,她好面子,所以不大喜欢总提这种丢脸的事情。但桓昱这次显然关心则乱,猜错了她的心思,一听她这么说,桓昱的神色一瞬间就黯淡下来,声音低沉,隐隐还透着几分委屈:“你……你这是不怪薛衍?他害死了你,你还是不怪他?!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噗……”魏楚直接把嘴里的贵妃红都给喷了出来,她使劲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两抖,狠狠瞪这眼前人,“桓昱!你没毛病吧,还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存心要恶心死我呀!”
桓昱被她喷了一衣裳的面粉沫子,不仅毫无所觉,还特别违和地傻笑了一下:“是挺恶心的。”
魏楚不好意思地伸手帮他掸了掸衣服:“我跟薛衍是个什么情形你不知道呀?不管有没有上辈子那档事,都是你死我活只能留一个的关系!有陆家开了这么个头,薛家难道不想问鼎皇位?自从世家被太/祖削了世家私兵,世家就江河日下了,他们能不急吗?”
桓昱低头看着魏楚帮他掸衣服,又莫名其妙笑了起来:“是呀,所以我帮你弄死他。”
“薛录之已经死了,薛衍还能成什么气候?现在的关键还是陆颂之。对了,你们韦家和陆颂之联手了?”魏楚帮桓昱掸干净沫子,顺手就把桌上的点心收了起来。免得待会儿又丢脸。
听到这个,桓昱连忙否认:“当然不是。韦竣山对陆颂之早就怀恨在心,我将计就计给他出了主意,韦家是想做黄雀。”
“那你呢?你想做什么?”魏楚豁然抬头,直视桓昱的眼睛,一字一句极慢地问,“你现在是韦家子弟,手里又握着虎贲军,陆颂之上位上得如此仓促,想来也是你的手笔。你毕竟活了两辈子,还谋划了十年,想要拿那个位置,恐怕也不难……你到底……”
桓昱与她对视许久,才自嘲地笑了一下,垂下眸子:“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就视我为敌了?”
魏楚一愣,思绪纷杂,心里也有些难受,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见魏楚愣住,桓昱仰头深吸一口气,对着她笑了:“你放心吧,我早就说过了,我是桓昱,不是韦温。况且,我的身份,你心知肚明,若是我与你为敌,你能随时要我的命。”
魏楚下意识地否决:“我不是这个意思……”
桓昱忽然伸手一把握住魏楚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的命,就在你的手里。生死都由你!”
桓昱的眼神炽热又幽深,魏楚几乎招架不住。她觉得这些年,桓昱果然是变了,变得她都有些……有些不认识了。
桓昱一点点收拢掌心,将魏楚的手握得紧紧的,神情偏执地有些吓人:“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韦温这个身份吗?”
魏楚尴尬地笑着,不着痕迹地想要抽回手:“额,行事比较方便……”
“不是,我之所以想要这个身份是因为……”
“郎君,到了。”车夫的声音忽然冒出来,打断了桓昱的话。
“那个,我到了。”魏楚抽出手,指了指马车门。
“嗯。”桓昱收回手,垂下眸子,看不清神情。
“那个,嗯,谢谢你了!魏家的府兵你也熟悉,若是有什么消息通知我,就联系长安城中的探子吧。”魏楚背着手,只觉得气氛沉闷地让她难受,必须说点什么。
“我知道,你走吧。”桓昱叹了口气,伸手从抽屉里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叮嘱道,“晚上天冷,你只穿了件宫装,小心着凉了。”
魏楚拢紧了披风,傻笑:“哈哈,你还是跟上辈子一样细心啊……那什么,今天伤了你和你的手下,对不住哈。”
“没事,那家伙耐摔打,过几天就活蹦乱跳了。”桓昱依旧云淡风轻,可魏楚就觉着气氛不对劲儿。
她只能继续嘻嘻哈哈装傻:“你下次别带那么傻的属下办要紧事。身手差也就算了,脑子也差,换了卫尉的明光铠,竟然还用着锁子甲的腰带,可不是一眼就让人看出来了嘛……那什么,我走了啊。”
“嗯,走吧。”桓昱挥了挥手。
魏楚转身跳下马车,终于松了口气,却又暗暗地唾弃自己。明明自己才是桓昱上司,怎么重活一次,这位置都颠倒了似的,她刚刚竟然觉得紧张!奇了怪了,她晃了晃脑袋,不再想这些,快步就向别业走去。
桓昱挑开帘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情落寞。他背弃祖宗冒充他人,他不择手段往上爬,并不仅仅是为了帮她……他只是希望,将来,魏氏临朝,她不惜联姻巩固地位的时候,能够第一个看到他!
上辈子,他眼睁睁地看着她选了薛衍,婚礼上漫天的红都是映在他眼中的血。这辈子,即便满手血腥,死后要下阿鼻地狱,他也绝不会让她嫁给别人!
桓昱闭了闭眼,平复了眼中瘆人的偏执和疯狂,阖上帘子,低声道:“回城。”
“是!”
马车调头,车夫扬鞭,昏暗的夜色中,只剩下马蹄扬起的烟尘……
人心变
魏楚刚刚进入别业监控范围,就有府兵认出来了,立刻派了马车,将她一路送上位于半山腰的和陵别业。
她掀开帘子,远远地就看到祖母、母亲、大嫂还有小妹四人,连带着张管家和一众府兵都站在门口翘首而盼。看见了她的马车,母亲明显松了口气,向前快走了两步,焦急地向她喊:“阿奴!没事吧?还好吗?”
魏楚用力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等到马车到了近前,魏楚一跃而下,几个人立刻围上来,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见真的没受伤,总算是放心了。
刘氏皱着眉:“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眨眼,竟然就看不到你了!魏韬那小子还一个劲儿催我们走,说是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我和你大嫂一路上提心吊胆的,你要是被留在宫里了可怎么办呀!”
魏楚拉住母亲的手,笑着安慰她:“阿娘,这不是没事嘛!不过出现了一些小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外面那么冷,我们进去吧!”
“哎哎,都回来了就好!快进去吧,阿奴肯定饿了。”见到人都安全回来了,老夫人显然也宽了心,拄着杖就把几人往屋里赶。
全家安全出了长安城,众人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的心中大石总算是放下了。用膳时气氛都轻松了不少。
“对了,老大那里是怎么打算的?可能找到机会去交州?”老夫人一无所知、提心吊胆地在和陵呆了几个月,终于是忍不住了,一见到媳妇和孙媳妇回来,就硬逼着她们把什么都说了,可是知道了一切,她更忐忑了。
魏楚一天没好好吃东西,此刻正吃得欢呢,忽然感觉到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愕然地抬头:“那森么,肿么了?”
刘氏瞪她一眼:“没听见祖母问你话呢?”
魏楚奋力嚼了嚼,终于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下去,才放下筷子,一脸无奈:“祖母,阿娘,我这才刚刚回来,知道的消息不是都跟你们一样吗?你们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刘氏一脸无奈:“这些不都是你在管吗?你都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魏楚耸了耸肩:“好吧,既然大家这么着急,那我叫张管家过来一下。”
不多时,张管家匆匆赶到花厅,对着魏楚一躬身:“二娘子有何事吩咐?”
“大兄最近有来消息吗?佛像那件事已经完工了,他若是再不想法子去交州,可就走不了了!”魏楚边问还边拿了块糕点,立刻被刘氏打了下手,她委屈地努了努嘴。
“今儿刚刚接到了大郎那边的信件,本想着等会儿向二娘子报告。大郎已经脱身了,郎君的人设计流民叛乱,大郎假死,已经前往交州了,只是……”张管家有些为难地搓了搓手。
“大郎受伤了?还是被发现了?”听到张管家这诡异的停顿,老夫人急得跺了跺拐杖,蒋氏也一脸担心害怕眼巴巴地看着魏楚。
魏楚见状,立刻不满地看着张管家:“张叔,你好好说清楚,可别吓唬祖母。”
张管家立刻尴尬地直摆手:“不是不是,大郎没事。但是这流民作乱是真的乱了,若是放着烂摊子不管,薛闵之恐怕就凶多吉少了。郎君考虑到大局,就把薛闵之绑了,也给弄去了交州。”
魏楚皱着眉咬筷子,虽然薛闵之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能死,但一直以来,她都觉得父亲对待世家太客气了。当年太/祖上台可是把世家狠削了一顿,让他们元气大伤,若是父亲趁着战乱之机,再削他们一顿,这百年之内,世家绝对缓不过气来。
有了这一百年,足够她大周朝彻底掌握权柄,提拔庶民,再也不用受制于人。这一次,她必须想办法扭转父亲的想法。
魏楚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却感觉到自己的胳臂又被掐了一下,豁然清醒,转头看刘氏:“阿娘,你干嘛呢?”
刘氏使了个眼色,魏楚一愣,转头一看,就见大家的目光又凝聚到了她身上,她立刻尴尬起来:“我刚刚走神了。目前的形式下,确实应该带走薛闵之,阿爹肯定有安排,不用担心。况且只要阿爹能有办法搞定薛闵之,这对我们讨逆也是极大的助力。”
魏楚说了会儿,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对张管家说:“长安城有消息吗?宫里的人放出来了吗?”
张管家摇头:“尚未。”
刘氏忧心忡忡:“母亲这次倒是卧病,没有进宫,可是大哥大嫂他们可都在里面!”
蒋氏也有些不好受。可是刘氏和蒋氏的娘家都是大家族,动辄一大家子人,想要跟着出宫或者出城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两家也都还有主事的人在,有没有别的安排她们也不能确定。
魏楚倒是看得明白,宽慰道:“阿娘大嫂,你们不用担心。陆颂之还没登位,就闹出血染未央宫的丑闻,死的还是丞相夫妻和光禄勋这样级别的人。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了,绝不敢再动别的人,更别说动武将。他现在想必正极力拉拢勋贵,想要对方给他撑场子、平民愤呢!”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放心些。”刘氏抚了抚胸口,“阿爹出征前应该也有交代,大哥二哥也不至于和陆颂之正面冲突。”
“好了,既然都没事,就放宽心吃饭吧。”老夫人挥挥手,想了想,又对魏楚说,“对了,你请回来的人好像已经到了。”
魏楚点头:“祖母,您不用操心,这事孙女自有安排。”
“我呀,最好不用操心,你们呀,也给我省点心!”老夫人佯嗔地看了她一眼。
“姊姊厉害,阿媛将来也跟姊姊一样!”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响起。从来埋头吃饭的魏媛小朋友竟然破天荒地在饭桌上大声发表意见。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刘氏笑着摸她脑袋:“阿媛说什么呢?”
“姊姊什么都知道,姊姊厉害!”小姑娘放下筷子,一溜烟就爬下座位,跑到魏楚边上,要她抱。魏楚受宠若惊地抱起这个高冷的妹妹:“阿媛还是第一次主动要姊姊抱呢!”
桌上的大人们忽然沉默了一会儿,魏楚环顾四周,疑惑:“怎么了?”
刘氏咳嗽一声,表情有一点点严肃:“阿奴啊,你爹和兄长都在外面。我呢,几乎也不管外面这些事情,人员调度安排,诸事决策,几乎都是你在做……你一个女孩子……”
魏楚笑了下,放下筷子,心中有些惆怅又有些难过,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有一天要放到台面上来。上一次,她半真半假地和母亲开口,母亲一直以为她是小打小闹没什么能耐,倒是很爽利地由着她去了。可是现在,看到她做下的事,以及她可能要做的事……他们还会爽快地由她去吗?
掌权柄
魏楚抱着魏媛,垂眸一下一下懒懒地揪着小姑娘的辫子,状似轻描淡写:“阿娘,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刘氏一愣,转头看了看老夫人和蒋氏,重重叹了口气:“阿奴,你也不用那么抵触。阿娘也没说就反对你做这些,但是,你一个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就算是嫁入勋贵之家,也没几个能容你这样闹的……”
魏楚笑了一下,偏头看向刘氏:“阿娘,阿爹要是成事了,那我怎么着也是个公主吧?这古往今来,哪朝哪代的公主要看夫家脸色的?”
刘氏一听这话,半是好笑半是气怒,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那能一样吗?若是咱家的事真成了,仅仅是谁家内宅,你便是闹翻了天,你爹也能给你兜住!但你若是在外朝,那可就难啦!”
魏楚浑不在意:“阿娘,大兄、二兄、三兄可都要在外朝混,照你这论调,咱家可不没宁日了吗?”
“你一个女孩子,能……”刘氏急了。
魏楚立刻摆手:“哎哎哎,阿娘,女孩子这种话咱就打住了,你要是想说服我,换个别的。”
刘氏到了嘴边的话被噎回去,转头和老夫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有无奈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魏楚环顾一下,母亲欲言又止、大嫂忧心四顾、老夫人神情不明,唯有怀里不识人事的阿媛会说出羡慕阿姊这样的话。这种触及根本的问题,插科打诨是没用的,魏楚倒也不惧,笑了笑,直接道:“世人都认为,姑娘家,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到底是向着娘家还是向着婆家还尚未可知呢。阿娘若是这么想,也正常。”
刘氏大惊,老夫人也放下了筷子,一脸诧异地看着魏楚,蒋氏更是急得想要开口制止她。魏楚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祖母、阿娘、大嫂,咱们是骨肉至亲,有什么话不能开诚布公地说?我也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为我好。我若执意要走这条路,十之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好名声。”
刘氏又惊又气:“你还知道呀!我还以为在你心里,阿娘就是那样容不得女儿的人呢!”
魏楚撒娇地扯了扯刘氏的衣角,腆着脸笑道:“阿娘别生气,我说的这些并不是埋怨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条路上所有的困难荆棘,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绝不是一时头脑发昏。并且,我也想证明,我的确有能力走这条路。”
刘氏还是被魏楚的话气着了,哼了一声不理她。
蒋氏也帮着魏楚说好话:“阿娘,阿奴一向嘴快,她也不是故意的。”
魏楚忽然“扑哧”一下笑了,刘氏转头瞪她,她连连摆手:“阿娘,我刚刚那句话还没解释呢!我说那个,是为了纠正你们的想法!”
此话一出,三人又看向她。
“普通人家的女儿叫出嫁,可天家嫁女儿叫什吗?叫出降。普通人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天家那是公主为君驸马为臣。这天底下,哪有为君者迁就臣属的?所以,刚才那些普通人的规矩是不适用天家的!”魏楚悠闲地夹了口菜。
“说这么多,还不是想让我们放手让你胡闹?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刘氏的气倒是平了,却也不听魏楚忽悠了。
魏楚笑眯眯地开口:“我想带兵打仗、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老夫人摇摇头,开口:“阿奴啊,这些虚的东西有什么用?一辈子活得开心自在不好吗?这三样东西可都要搏命的!”
“祖母,不管我参不参与,咱们全家可都已经在搏命了!我这边若是能帮上忙,不也给爹爹和兄长减轻负担吗?”魏楚给魏媛喂了一筷子菜,魏媛指着桌上的糕点,示意还要,魏楚亲了亲妹妹的小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