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
若是早知道你的心思,朕又怎么舍得,让你伤痛到如此地步。那些宫人侍婢,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玩物,便是为了你从此一个人都不再近身,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时心绪翻腾,就要起身过去,向凌玉城表白这一番心意。然而脚步刚刚一动,水榭那头凌玉城的声音忽然传来,清澈凛冽,有如两柄长剑铮然相击:
“你说得对,陛下的确给了我最想要的东西。虞夏打过来时,他敢用我的方略,敢让我带着大军潜越国境,连监军都不派上一个;出巡的时候,他敢赋予我监国大权,把军国要务交托给我,丝毫不担心我篡权乱政;北蛮入侵,他敢坐镇中军力抗大敌,让我带着精骑在外面伺机进宫。就是他遇险失踪,日食的当口太子被刺,他也不怀疑是我下的手--”
地板再次吱呀响了一声,凌玉城踏步上前,声音越发高了一调:
“哪怕是从虞夏密谍那里,搜出了你伪造的、你我之间的来往书信,他也从来不曾疑我!”
这一番话声如金石,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要是平时听到,元绍早就高兴得跳了起来,说不定还要把凌玉城搂到怀里,狠狠地揉上两揉。然而此时他却只觉得一颗心脏冰冰凉凉,每听得一个字,就往深渊里多沉得一分:
对凌玉城而言,最重要的,难道已经是这个了么。
之前所有的喜欢呢,爱恋呢,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和期望呢--
凌玉城,你是不敢想、不敢盼,还是已经……
不在意了?
他在这里患得患失,一墙之隔,直面凌玉城的宁秀却是又惊又怒。特别是听到凌玉城说,他伪造了两人之间的来往书信时,宁秀更是眸子一缩,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尖利了起来:
“你知道了?知道了你还来见我,还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拿我当好兄弟一样担忧关切的样子?看我笑话很有意思么?看着我傻乎乎地在你面前低头求援,还能开口叫我去死,你很开心,很得意么?——呸!”
完全失态的怒骂,终于被一声长叹悠悠打断。凌玉城并没有被激怒,然而清冽的声音里,也添了些许无能为力的寂寥:
“景晖,”他的语气再一次回复了柔和:“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不管你信不信,刚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记着你我之间的情分的——虽然明明知道我被嘉佑皇帝关进死牢,背后有你的一份子;虽然明明知道这几年,你也没断了出阴招害我……”
“虽然知道,你已经变成了贪生怕死,宁可叛国投敌也要活下去的小人,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少年皇子。”
“我还是想要,最后再见你一面。”
那是他们抹消不去的过往。
先是七年同窗,而后又是十载君臣。在凌玉城于今二十七岁的生命中,赫然占去了大半——比起与元绍短短三年不到的相处来说,分量沉重了太多太多。即便经历了铭心刻骨的背叛与伤害,以凌玉城这样决绝的性格,仍然做不到全然陌路。
那是用血,用火,用背靠着背、肩并着肩的战斗,用共同分享的喜悦和悲伤,刻画在彼此生命当中的痕迹。他们之间,有共同的光荣与梦想,也有仅仅彼此才知道的秘密——
就像方才,宁秀那句满怀恶意的那句轻语。对宁秀而言不过寻常,对他而言,却是凌玉城伤痛欲死都不肯吐露的秘密。
元绍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了。他砰地摔开了房门,大踏步走到两人中间,森冷的目光直直刺在宁秀脸上:
“滚!”
作者有话要说: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出自文天祥就义前的绝笔
文天祥乃是真君子
第171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很快的,水榭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一喝之下,宁秀几乎是仓皇而逃,自有侍卫守在岸边回廊尽头,怎么把他带来的,还是怎么带回原处。伺候的宫人收拾了摔碎在地上的茶盏,沏上新茶,也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碧叶亭亭荷风摇曳的水榭当中,就只剩下两个人相对而立。
元绍一颗心砰砰乱跳。刚才有人进进出出,为了矜持威严也为了事情的机密,他还能保持着沉默,到了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哪怕反反复复地收拾心情,也架不住口里一阵一阵地发干。
他本能地选择了另起话题:“端王在朕手里的消息,虞夏现在还不知道,一旦知道,肯定会来要人。--你看,是现在就公布出去好,还是索性隐秘其事的好?”
说到政事,凌玉城有些怅惘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他慎重地沉吟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陛下留着端王,想必是要当成对付虞夏的一枚棋子。既然如此,这棋子藏得越久,就越像是假的,倒不如趁着事情还新鲜,当着虞夏使节的面广而告之。至于他们要人么,随便找个借口回掉就是了。”
“比如?”
“比如端王念及嘉佑皇帝驾崩,不得归葬祖宗陵墓,痛心疾首,特地前来谒陵。虞夏大凉,本是兄弟之邦,陛下视嘉佑皇帝之子犹如子侄,感念其孝心,留在大凉暂住……反正这种借口谁也不相信,只要台面上能过得去就行了。”
“……”这种说法真有凌玉城的特色。睁着眼睛说瞎话原是政客本色,然而大家差不多都是心照不宣,借口云云谁都不会当真说出来,也只有凌玉城一边出主意一边还要点破。“那如果虞夏使节说端王是发动宫变、弑君杀兄的罪魁祸首,要朕把他交给虞夏呢?”
“陛下视嘉佑皇帝为兄长,视其子嗣犹如子侄,不忍其身遭冤屈、令亡者泉下不安……如果有必要,我国愿为他主持公道。”
“朕本来还打算给他随便封个什么安乐侯、忠顺伯之类的爵位的,给你这么一说……似乎只能暂时搁置了。”
“让他自己泣血请求陛下保护就好了。”凌玉城眉梢一扬,一脸“你怎么这么纯良”的神色:“父皇驾崩,哀痛方深,本该在父皇陵前庐墓三年。然而身为人子,父仇未雪,不敢不惜此有用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奔大凉……理由让他自己编去,陛下放心,他当年功课好得很,区区小事,怎样也能编圆乎了。”
如此理直气壮地不要脸终于让元绍失笑出来。一边笑,他一边指着凌玉城,连连摇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你啊!”
笑声,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是能感染人的。凌玉城神色也渐渐轻松下来,等元绍不可抑制的大笑慢慢停了,才肃容躬身,慎重地行了一礼:
“臣特向陛下请罪。”
“——怎么?”
“端王之于陛下,是一颗得来不易的重要棋子。臣方才……只因为一己之私,就冲口而出激他自裁,实在是……大错特错。”
元绍唇边的笑容倏然收敛了一下。说实在的,凌玉城那句话当真大不妥当,再说得严重一点,他完全忘了他自己大凉皇后的身份,只一心一意由着性子行事……如果还要再欲加之罪,甚至可以说凌玉城逾职越权。像是否帮助虞夏皇子夺位这种军国大事,本来只有皇帝才能决定,而他竟然敢于擅自处断。
然而那又如何,他喜欢的,本来就是这样的凌玉城。
“你说这个啊,”元绍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倒没什么,他既然肯千里迢迢跑到大凉来,就没有因为你一句话去寻死的道理。左右他在大凉也有十年二十年好待,要是你一句话都受不起,那迟早也会出事。”
他手在空中猝然一挥,硬生生转回了话题:“咱们不说这个扫兴家伙了。朕进来,其实是想跟你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用尽平生最大的诚意吐出了两个字:
“抱歉。”
澄净的眸子微微有些迷惑,似乎在无声地询问,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句突如其来的道歉。元绍虽然手心都开始冒汗,到这地步也只得按定心神,一口气说了下去:
“朕很抱歉。之前,朕是没想到,不是故意违背承诺……日后,朕也不会,再像那天一样让你伤心。”
“从今天起,朕的身边,只会有你一人。你放心。”
凌玉城定定地凝望着元绍,默然无语。
应该感激的,他知道。以帝王之尊,元绍向他道歉已经是纾尊降贵,更何况作出这样的承诺……从今天起,只有他一个。
这是天高地厚,从来都没有人得到过的恩典。
而且正是他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此以往,更不相负。
可是,为什么胸臆当中冲突咆哮的却不是喜悦,而是几乎要把人生生撕裂开来的痛。
比封地归来,隔墙听到他在临幸宫人的时候还要痛,比起当天晚上,强迫自己平静地躺在他身下,不露任何异状的时候,还要痛。
明明都已经死心了的。明明都已经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次单方面的、错误的动心,只要立刻忘掉就不会再感觉到疼……
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用满口的血腥味压下涌到喉头的酸涩,他调整了一下站姿,毕恭毕敬地向元绍低下头去:
“陛下圣恩隆厚,臣……愧不敢当。”
“……长生?”
元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却由不得他不信。
不仅仅是因为凌玉城在用君臣奏对的态度向他辞谢,而是因为,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他从凌玉城身上,都看不出一点点喜悦的样子。
“……长生。”寻思片刻,他再次试探着开了口:“朕是认真的。朕既然答应了你,就永远不会违背承诺。你不用担心……”话音未了,凌玉城眼底就浮起了漫漫的笑意,轻柔地,然而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陛下从不轻诺,言必守信,臣,是知道的。”
“那你——”
“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只是,如此恩典,非臣子所宜受……臣,德薄能鲜,无以克当。”
“这不是什么恩典!朕只是——”元绍烦躁地挥了一下手,在水榭当中困兽一般来回踱了几步,方才找到词句来描述自己的心情:“朕只是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伤心而已!长生,”他热切地望向凌玉城,“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陛下是刚刚听见了宁秀的话了吧?”即使被这样的眼神凝视着,凌玉城神色还是不变,唇边也依然带着柔和的笑意:
“臣的身世,陛下一直是知道的。臣的生母,当年虽然发誓和臣父再不相见,却为他伤心了一辈子。所以臣从出仕开始,想的就是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一生一世,只对她一个人好……这个想法,确实曾经和宁秀提过的。”
眼见元绍因为被揭破了偷听的事实,面上略微有些尴尬,凌玉城也不为他转圜,目光轻轻低垂了一下,眼底唇边的轻笑,越发显得飘渺了几分:
“后来,臣……就什么也不想了。”
后来,成了北凉皇后,就什么也不必,也不能再去想了。
少年时代,纯粹而透明的企盼,因了日后的变故,此刻说来便显得格外惨痛。元绍心底也是一揪一揪地发疼,转念一想,却觉出了不对来:
“长生,”他的语气转为了郑重:“朕曾经说过,除非你愿意,朕绝对不会碰你一下。你该是明白朕的意思,所谓愿意,指的是两情相悦。那天晚上,你让朕近身的时候,难道对朕就没有一点点的欢喜?”
长窗外,忽地波剌响了一声。一道金红闪过眼角,是荷塘里游动的鱼儿高高跃出水面,鱼尾甩起一串水珠,将折成七色的阳光反射进了水榭。
刹那间,微妙的动摇从凌玉城脸上一掠而过。
而几乎是立刻,元绍的问题就跟着追击了下来:
“要是喜欢朕,你当真就不期望,一生一世,朕与你只有彼此?”
怎么会不期望呢?
那天晚上,是你先答应了我的啊!
可是……
可是,如果不是真正出自内心,如果不是爱恋到了一往无回的地步,纵使承诺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会后悔的。
到了后悔的那一刻,纵然你出于自尊还愿意坚守承诺,也会不快,会厌烦……最终,我们的情分,就会在这日复一日的忍耐当中消磨殆尽。
到那个时候,哪怕君臣之份,或许都已经不可得了。
凌玉城静静俯首下去。唇齿间鲜血的味道已经淡了,然而些微的铁锈气息,仍然给他的声音带上了刀锋一样的坚决:
“臣,不敢逾越人臣本分。”
元绍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还是不对,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还是不对……他一时间想不出所以然,可单凭本能就知道,掩藏在凌玉城平静恭顺外表下的,一定还有其他更深的东西……
是了,是了。凌玉城在他面前常是言笑无忌,口口声声谨守臣节的时候,只有,只有——
“你根本不是不想。你是不敢对不对?你只是不敢!”
“陛下——”
“期望的话,伤心的话,觉得朕违背了诺言的话……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对朕说呢。”
恭谨的面具终于被打破了。凌玉城慢慢扬起脸,对上元绍的目光,唇边柔和而缥缈的笑意,终于一丝一丝地化成了苦涩:
“可是,臣,又凭了什么,来告诉您这些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凌……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样的承诺,视为恩典呢?
有同学问我放假能不能多更……
既然放假了,大家书评也多写点呗?米有书评鼓励米有动力……
第172章 却道故人心易变
元绍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开口之前他也预料过凌玉城的反应:可能欢喜,可能怨怼,也可能,会有这些日子累积的伤心需要倾泻……却不防凌玉城先是矢口否认,待到否认不了的时候,便索性连交谈的大门也一并关上。
甚至在说这种,关于喜欢、关于爱恋的话题时,也是一副平静淡漠的样子,浑不似方才与宁秀交谈乃至争吵的凌玉城--那个会笑、会怒、会讽刺挖苦会直抒胸臆的凌玉城--那个鲜活的、真实的,摘去了所有面具的凌玉城!
到底有多久,凌玉城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这样一面了?
“凭什么告诉朕?”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难道不该是朕来问你,凭什么不告诉朕么。”
一股略带烦躁的怒气从心头涌起,让他的语速连带着加快了不少:“你以前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不对朕说。遇上难题的时候也是、生病受伤的时候也是、连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都是!朕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让你有什么话都藏着掖着!”
“陛下--”
“要不是朕偶然发现,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连宁秀那个家伙都知道的事情,偏偏就不肯告诉朕--”
他倏然住口。而凌玉城的脸上,血色已经瞬间褪净。
元绍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得重了。这话说轻点只是抱怨,说重点却是在指责凌玉城欺瞒主君心向故主没等他婉言解释,凌玉城已经倒退一步,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陛下此言,”他的语速极慢极慢,偏生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一字一字,从元绍心上隆隆碾过:
“臣死无葬身之地。”
而后,他弯腰俯首,一丝不苟地叩首下去,额头静静地贴上了地面。
久久不起。
元绍全身冰凉。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误会了--凌玉城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是不愿告诉他,而是在说,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凭恃,来向自己提出这种,已经完全逾越了臣子身份的要求。
他能有什么凭恃呢?
身为虞夏人,凌玉城在北凉没有半点根基。封地也好,权柄也好,一切一切,都是自己这个皇帝的赐予--能赐予,就能够反手之间加以毁灭。
就像凌玉城刚刚说的那样,一旦被猜疑,一旦君臣之间的信任崩裂--凌玉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处境,让凌玉城怎么能不小心翼翼,怎么能不恪守臣子身份,不敢逾越哪怕最微小的一点。
而就在方才,凌玉城还在那个虞夏皇子面前,信誓旦旦地说着“陛下相信我”,转瞬之间,他这个做主君的就给了这样一击!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朕并不是这个意思……长生,朕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