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四季衣裳,贵重首饰,这些东西在苏台都是未婚妻送给未婚夫的呀!”拈起额饰中央那枚光华四射的淡金色珍珠,再看看下面叠放着的绯色罗裙,苏台臻很是苦恼地抱住了脑袋。“啊啊啊啊,和外国人打交道就是麻烦!”
算了,后天赴宴的时候,准备一份合适的回礼好了。据说那位康王殿下最喜欢美人,人是不能送,送几幅美人图还是可以的。另外就是苏台女子喜欢的首饰,康王殿下自己虽然用不上,给公主妹子做首饰的时候有个新样子参考,也比他自己抱着脑袋苦思冥想要强。
很好,就这么定了!
信心满满踏进康王府的苏台臻并没有想到,她是在一大堆五光十色的衣料当中看见康王殿下的。
“你可算来了!”那个据说能做很漂亮的衣衫,还热衷于设计新样首饰的北凉男子几乎被埋在了绫罗绸缎里,看到苏台臻进来,一脸“得救了”的表情向她招呼。“来来来,我这儿新来了两大车料子,据说都是苏台的特产——这些我认都不认得,老妹偏逼着我立刻给她做出新裙子来!”
苏台臻忍了又忍,还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慢慢走过去,和康王肩并着肩,看向那些流光溢彩、五色缤纷的衣料。康王殿下想是被公主殿下逼得急了,恨不得今天拿到料子,明天就有亮闪闪的新衣服穿到他妹子身上,一口气把所有新到的料子摆了出来。宽敞的花厅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全都是搭着缎匹的衣架,人在其中走动,简直有走在五色云朵当中的错觉。
哪怕丢了这个王位,改行去绸缎铺当伙计,也饿不死这位皇子殿下——苏台臻恶意地在心底吐槽。
纺纱织布,裁衣缝补,在苏台其实是属于男子的功课。但是女子追逐美丽的天性绝不会因此而改变,所以苏台臻看到这些衣料,哪怕不是每样都叫得出名字,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她由康王陪着慢慢走过一圈,看了个大概,便开始毫不迟疑地发号施令:
“这匹、这匹,还有这匹,搬出去。糊窗户的纱再漂亮也不能穿到身上——还有这边四匹重锦,这么厚的锦只能用来做椅披和靠枕,搬出去!”
“这两匹水墨弹花绫只能拿来做帐子,还有这匹虫草绫也是。做大礼服的金凤祥云缎怎么也混进来了——统统搬出去!”
“这几匹焦布和鱼冻布都不错,又凉快又不粘汗,可惜太透,只能私下里穿。公主殿下要的是宴席上的衣服吧?”看到康王点头,苏台臻气势万千地一挥手:“搬出去!”
一会儿工夫,花厅里刷刷地空了一大半。侍女们每抬出去一个木架,康王殿下就要摇头叹气一回,那个小眼神又是懊丧又是心疼,看得苏台臻都有些不忍,终于瞅了个没人的空子开口安慰他:
“其实……这些都是上好的料子,在我苏台,也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只不过给公主殿下做裙衫不合适罢了……”
“我哪里是为了这个!”康王耸了耸肩:“这些都是父皇赏下来的……十成有十一成是青州的贡品,去年拿来抵充岁赋的。要是父皇知道收进库里来的都是这些货色……”
关键是,父皇赏下去的可是真金白银,牛马也是挑最健壮的!
“青州?”苏台臻眼前一亮:“听王叔说,去年是做成了一笔大买卖……难道……”
“答对了。”康王给了她一个有气无力的眼神:“就是父皇带去虞夏的那笔钱。兜兜转转,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回国库的时候全都变成了苏台锦缎——如果里面不是有那么多椅披啊窗纱的就更好了。”
哦原来是那位美人皇后的聘礼换的……苏台臻顿时觉得这些在苏台连赏赐大臣都够不上,她平时根本不穿的料子全数闪亮起来。她轻轻转了个圈子,双手托起一匹藕荷色的轻绡,歪着头对康王轻笑:
“你看,这个做条披帛岂不是正好?”
“倒也是——”
然后,轻烟薄雾一样的绡纱,就被男子有力的手臂抖开,轻轻地拢在了苏台臻的肩头。
男子身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苏台臻偏了偏头,有些不习惯地挪了下身子。苏台男子以端庄贞淑为美,像这样若有意、若无意,却让她感到些微压迫性的追逐,于她而言,实在是一种新鲜的经验。
不过不讨厌……苏台臻在心底悄悄地评价。康王身上的香味是她喜欢的,清新淡雅,不注意的时候会悄悄扑入鼻端,仔细去闻,却怎么也捉摸不到。不像那些赳赳武夫,身上浓烈的熏香味道跟汗臭混在一起,让人稍微走近一点都要背过气去。
而他的动作也很有分寸,若即若离。为她披上轻纱的那一瞬,手臂围拥着她的姿势近似环抱,然而指尖掠过肌肤的触感,并却不比落在肩头的绡纱更重上一分。
若是彼此有意,这样的动作,已经足以拨动心弦。而如果实在无意于此,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忽略过去,谁都不会伤了面子。
是个有趣的人呢。苏台臻嫣然一笑,略低头扫了一眼肩上的轻纱,轻轻抬手拂开。樱唇刚启,康王就已经上下打量着她,摇头笑了一笑:
“哎呀,这匹纱太轻太薄了,做披帛不太合适呢……”
不等苏台臻回答,他已经趋前一步,双手拈住薄纱两端向外一抖,而后微微矮身。十指翻飞间,流水一样的丝帛绕上女子柳腰,缠了两转,最后被固定住的时候,已经打成了一个不松不紧的漂亮花结。
动作不可不谓大胆,靠得最近的时候,暖暖的鼻息已经喷到了苏台臻的鬓角,然而指掌却没有挨近任何会让女子觉得唐突的部位。苏台臻还没来得及嗔恼,康王已经回了原位,一进一退之间,动作宛如行云流水,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他是以自幼体弱、无法习武闻名北凉:
“你看,这样就很漂亮了不是?“如果能绣花就更好了,一条绣满蝴蝶的轻纱罩在百花长裙上面,随着步子轻轻飞动,看起来岂不是蝶舞花丛似的?我妹子穿了一定出彩!”
“……贵府的绣娘有这手艺?”
苏台臻冷静的提问打断了某人的脑子发烧。康王哀叹一声,双手抱头:
“没有……就算有也来不及,老妹下一个休沐日就要穿的……”
就算从来不绣花,也不代表他连常识都没有啊!这么繁复的花样,十天之内绣完肯定来不及的!
去宫里找他父皇要绣娘?他还不想找死……妹子要这要那不过跟老爹撒个娇,他这个堂堂皇子为了替妹子做衣服去要绣娘,父皇就算体恤他不能习武,这一顿暴打也不是好挨的!
苏台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康王苦恼的样子实在太过有趣,而且……足够真诚可爱。她忍不住伸出手,白玉一样的手掌在康王眼前挥了挥。看到他的眼神由散乱而集中,随着自己指尖的移动来回乱晃,才屈起手指,做了一个握笔的动作:
“笨啊!绣花来不及,画上去不就得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康王重重地拍了下脑袋,在大堆大堆的锦缎当中翻找一阵,便挑了一匹真青色缠枝莲妆花纱,打算给妹子做成八幅湘裙。还在四处寻摸可以罩在上面的绡纱,苏台臻忽然一击掌,哗哗翻了一回,拣出匹玉色素纱来,不由分说塞到康王手里。
“喂这料子太厚了不合适罩在上面——”
“不是给你罩在上面的!笨蛋,你把它当衬里试试!”
这一次的宴会,清河公主大出风头。玉色素纱在罗裙下若隐若现,步履轻移间,莲花之下若有水波摇荡。所过之处,一众贵妇少女无不啧啧称羡,当场就有人向清河公主商借府里的高手绣娘……
而全程参与了设计制作的康王殿下,正笑吟吟地把一枚华胜簪上苏台臻发顶,小心翼翼地替她正了正垂到额前的珍珠。
“多谢姑娘援手了……小小礼物不成谢意,只盼为姑娘稍增颜色……”
有些粗糙的指节擦过眉心,苏台臻微微垂着眼睛,目光盯在康王开阖的唇间,流连不去。
一个男人连嘴唇都这么好看,真没天理了……
好想,嗯,尝一尝啊!
作者有话要说: 拿皇后的聘礼换的东西给公主做衣服神马的……
总觉得脑洞有点奇怪(并不是)
苏台臻:亲爱的,为什么你身上的味道这么好闻?
康王:保持清洁,每天洗澡,另外不要吃异味太重的东西,饮食尽量清淡……
苏台臻:我是想问你用了什么香料……
康王:这个就是商业秘密咯……(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宫里随便拿的……)
第175章 督亢图穷见宝刀
没多久,一个小小的,雪白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城头。
肃罗历来自诩礼仪之邦,衣冠文物,和中原上国一脉相承。丧服自然也如虞夏一般,是以远远望见那个全身缟素的小小孩童,众人便知,是那个被死士护着逃出国境的,肃罗吕氏仅余的骨血。
凌玉城只扫了一眼,就垂下目光,轻轻把靠在身边的小弟子往怀里拢了拢。
被他在肩上这么一按,小十一往他身边挪了半步,随即再次挺直了脊背。凌玉城微微倾身低头下望,正好看到小弟子竭尽全力站直了身子,绷紧下巴,高高昂起了头--隔着十步远,两个年龄相差一岁,个子却拉开了半个头的孩子相互对视,彼此都在惊讶对方年龄的同时,带上了一点较量和评估的味道。
一个千里逃奔,再加上丧亲之痛,刚刚大病了一场。小小的脸庞苍白消瘦,粗麻孝服晃晃荡荡的,几乎是挂在身上,连步履也是虚浮蹒跚。另一个三千里随军急行,哪怕一直是由大人抱在马前,哪怕是在衣食住行上尽力照顾,也已经疲惫不堪,刚刚踏上城头地面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打晃。
然而,此时此刻,四目相对,却是一副谁都不肯服输的样子。
凌玉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时不由得有些好笑。不过那孩子显然是被人预先教导过,只惊讶了一瞬,就收敛了所有神色,端端正正地跪拜下去:“臣吕钟拜见大人--”
一句未完,满满的哽咽已经把嗓子塞了个严实。他单薄的肩头起伏了两下,终是一头叩在地上,放声嚎啕:
“大人,求您--求您为我家报仇!”
随着这一声,跟他上来的死士家将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哭声四起。
凌玉城且不忙着答应,先低头去看小十一的反应。那孩子一跪倒,小十一肩膀就微微垂了下来,有些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满脸都写着“没劲”、“不甘心”。被凌玉城拍了拍才端整了脸色,一副高贵从容样儿站在当地,浑似刚才那个一脸戒备和人对峙的孩子不是他似的。
真像是一头小狮子,对上一头狼王的幼子啊……
带小十一出来开开眼界的决定果然是对的。就是让两个孩子做个伴,似乎也可行呢。
只不过小十一最近也累得很,看那张小脸,原本粉雕玉琢的,这会儿都没了光泽。那个吕家的孩子就更糟,据说逃出国境就病倒在床,被送到襄平城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知,足足烧了快十天才缓过来。怎么着也得让他们分开养息几天,免得小十一过了病气……
一边想着,凌玉城一边安抚地在弟子肩上加了点力道,随即右手虚抬,示意免礼。等近身卫士上前扶了那孩子起来,他才斟酌着措辞,慢慢道:
“吕氏累代元勋,国之柱石。如此忠良,无罪罹难,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小公子放心,吾千里远来,就是为吕氏一门,昭雪沉冤!”
“多谢大人……”
吕钟呜咽着答应了一声,眼泪立刻涌得更凶更急。凌玉城身边的卫士扶了人起来便已退开,剩那孩子孤零零站在当地,在众人评估打量的目光下抽噎着,不一会儿就哭得满脸通红。
他身边两个家将一左一右跪着,一个绷带裹了半个身子的想要劝,又笨嘴拙舌,想要伸手去给小公子擦眼泪,满是老茧裂口的大手一伸出来,自己都不敢往小公子脸上抹,只急得头上冒汗,扎煞着两只手不知做什么好。另一个伤得轻些的却是大力磕了几个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大卷东西,把那东西高高举过头顶,膝行上前:
“多谢大人恩典!咱们是厮杀汉子,只有一把粗力气,大人要为家主人报仇,只管使唤小的就是!这是临走前少爷塞过来的,嘱咐说谁给咱家报仇,就让咱们把东西给谁……”
立刻有卫士横身一拦,把人阻在七步之外,只将东西奉到凌玉城面前。解了系绳一折一折地展开,河流道路、关隘城池一一呈现,果然是一张地图,凌玉城却看也没看,挥手道:
“小公子不必多礼。你远来辛苦,又是带病在身——来人——”
当的一声,一缕银芒从卷成大卷的羊皮地图中直坠地面,与此同时,被卫士挡住的吕氏家将猛然暴起,直扑凌玉城身边的十一皇子!
变起俄顷,小十一只来得及向后仰了一仰,恶风就已经扑面而来。那张愤怒狰狞兼而有之的脸越逼越近,他本能地握住了腰间的小匕首,刚拔出到一半,整个视野已经暗了下来。
“砰!”
“有刺客!”
“保护大人--”
四面八方的惊呼中,小十一努力地向左伸了伸脖子,什么也看不见;再向右伸了伸脖子,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两条壮汉并肩站在前方一步之遥,手中各持一面半人高的大盾,连人带盾往那儿一杵,就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就算蹲下来,从那两个卫士的腿缝里,也只能看到乌沉沉的盾牌……
呜……嗷!
小家伙懊丧地耷拉了一下脑袋。这时候又不能要师父抱起来往外看,只能把耳朵拼命竖直,侧耳倾听外面响成一片的呼喝声、斥骂声、兵刃出鞘声、肉体撞击钝物的沉沉闷响。闷哼和痛呼中,偶尔夹杂着几声小孩子稚嫩的惊呼,听得人心底格外发凉。
一切都安静下来,面前大盾终于移开的时候,所有吕氏来人都被卫士们两个服侍一个,倒剪着双臂按在地上,更至少有一把刀剑指着要害。那个吕氏嫡孙也不例外,小小的一团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卫士摁得死紧,额头紧贴地面,死命挣扎都抬不起来半点。
小十一不安地动了一下肩膀。那是一个孩子,他想,是和他几乎同龄的,刚刚遭受了灭门之惨的孩子--曾经也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怕身为臣子,从家人那里得到的疼宠却肯定不比他少……
一旦遭难,也只能这样毫无尊严地被人按倒在粗粝的砖石上,五体投地。
他张了张嘴,又立刻紧闭起来。这里做主的不是他,小十一想,贸然开口,只能让师父为难……
然后他听到了头顶上传来的轻轻笑声。
“这是干什么?”师父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小十一本能地想要抬头去看,下巴颏扬起到一半,忽然想起仪态问题,赶快往下一沉--顿时只觉得脖子“咔嚓”一响。肩头立刻被轻轻按了一下,小十一抿着嘴唇端正了站姿,听师父含笑的声音继续发号施令:
“把孩子放了。下人行刺,关小公子什么事?”
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松了下来。几个被刀剑指住还不太平的吕氏家将停止了挣扎,偏过被压在地面上的头颅,一瞬不瞬地看着小主子被扶起来带到一边。看到有人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用衣角为孩子擦去脸上沾染的尘灰时,不止一个人长长出了口气。
“好啦。”小十一也跟着偷偷松了口气。只是他刚刚放松到一半,凌玉城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僵在了那里:
“你为什么要行刺小皇子?身为吕氏家臣,你这是想害死你小主子么?”
一瞬间,怀疑的、忿恨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刚刚暴起动手的家将身上。
那人被打得极惨。虽然还是有两个卫士牢牢摁着他,然而即便是小十一,也看得出他根本就没有起身的力气了--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双臂不自然地软软垂在身侧,就连两条腿,也弯折成了奇怪的弧度。身前的地面上满是鲜血,血泊里散碎着几十颗细小的白色物体,东一颗西一颗地闪着光芒。
听到凌玉城问话,他口中荷荷几声,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却是努力了几次都宣告失败。直到摁着他的卫士实在看不下去,抓住他头发用力往后一扯,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庞,才暴露在了贵人们的视野里。
随即,含糊的,语音急促的咆哮,连着鲜血一起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