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被他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逼得一窒,罗杀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嗫嚅片刻,还是咬了咬牙关:“遵命!”
他低头行了一礼,转身出帐。片刻,泼风一般的马蹄声便卷了出去。滚滚烟尘中,凌玉城遥望南方天际,地平线上隐隐升起的乌云,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时间了。
夏粮已黄,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而麦收一过就是肃罗的雨季--盛夏的大雨会把柳江、平江和青江都变得浊浪滔滔,掀翻一切妄图航行的船只,更会让道路变得泥泞松软,给骑兵的行动带来极大的困难。
在此之前必须拿下肃罗王都,至不济,也要夺取平野和王都之间,素称咽喉锁钥的鸟岭天险!要把兵锋推过鸟岭天险,夺下翻过鸟岭之后,山下唯一能够屯兵的闻喜县城!
三天三百里。渡江之后,没多远就是崎岖山道。陌生的地形,语言不通的国度,还要夺下以险峻著称的鸟岭关--这个名字只是虞夏语的简译,它在肃罗方言里的真正意思,是“鸟儿也飞不过去的山岭”。
鸟岭通道始开凿于三百年前,被称为新济的那一朝。它是平野与肃罗王都之间唯一可以行车走马的通道,高耸的鸟岭主峰直插云天,而溪谷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蜿蜒在两山夹峙当中。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长长的、让人绝望的斜坡,让这座关隘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而踏过这条山道,眼前便是豁然开朗,宽阔的平原上,骑兵可以任意驰骋,从山脚一直冲到肃罗王都。
希望罗杀莫要让他失望……
三千轻装骑兵,裹七天粮疾扑鸟岭天险。凌玉城自己也没有闲着。留下要留下收拾后方的广武卫和在攻城中颇有损失的白山卫、黑水卫稍作休整,凌玉城亲率玄甲卫,翻山越岭,全速南下。
“报——大人!”
马蹄声惊飞了山道上的鸟雀,而兼程返回报信的使者,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自家大人——和每一个士兵一样,凌玉城挽着坐骑的缰绳,徒步行进在山道上,甚至还背负着自己的兵刃和甲胄。
连续二十天的强行军。从大凉京城到肃罗平野,长驱四千里,斩将夺关——人靠着意志力还能支撑,坐骑却在不断的奔驰中羸瘦下来。视坐骑如性命的骑兵们,从进入山区开始,就已经不再骑马。
“怎么说?”制止了小十一想要下马步行的动作,凌玉城轻轻挑了下眉毛。而信使脏污狼狈的脸上,顿时亮起了大大的笑容:
“鸟岭关空无一人,罗将军已经通过关隘,正在向山下进发!”
空无一人……
一瞬间,凌玉城居然无话可说。
鸟岭天险并不是那种适合设伏的地方,根据吕氏家将们和肃罗残兵的描述,据守这个关隘最合适的法子,就是凭高视下,在斜坡的顶端死死顶住仰攻的来敌。一旦关隘失守,接下去能做的,就是在狭窄的山道上和敌人殊死拼杀,反复拉锯,用敌人和自己的鲜血注满山溪。
难道敌军设了什么计谋?躲在山道旁边的密林里,伺机伏杀来敌?或者从山壁上砸下大量滚木礌石,堵塞山道两端之后放火焚烧?又或者,等罗杀所部通过以后,再封锁山道,两面夹击?
这些手段不是没有用,只是就鸟岭的地形而言,它的杀伤效率,完全赶不上据险死守。可是,可是……
七八个念头在脑海里翻翻滚滚一掠而过,凌玉城仰头,看了看被火烧云铺满的薄暮天空,截口道:“关上可留了人?”
“回大人,罗将军留了五百人驻守关城!”
“好!”凌玉城重重点了下头。一举手,后面的卫士一个接着一个,在山道上驻足站定。他抱下高踞马背的小十一,转身交给贴身近卫,嘱咐道:“带他去奚军那里。传我的命令,让奚军保护好小皇子,带领大军徐徐进发。——亲卫队,上马,跟我走!”
“遵命!”
十名近卫立刻聚拢,在山道上的凹处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子。圈外,凌玉城的亲卫队整齐划一地翻身上马,把他们的主将拱卫在内,放开缰绳,以山路所允许的最大速度,奔向五十里外,驻守关隘的同袍战友。
山道上的行军,比之平地艰难了太多。金红的夕阳已经擦到了地平线,战马踏上山脊时还能看得清脚下,而一旦转入山坳,头顶上交错的枝叶之间,就再也透不下天光。不一会儿,天色完全黑透,远远望去,就只能看见一条蜿蜒的金色长龙在山间时隐时现,盘旋往复,急速向前。
一手高举火把,一手小心翼翼地拎着缰绳,从红日西沉,一直走到月亮明晃晃地挂在中天。两个时辰急行军之后,凌玉城策马走上最后一道毫无遮蔽的斜坡,望着门户洞开的鸟岭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罗杀那句“空无一人”果然不是假话。双臂环抱的石墙中间城门大开,两边黑衣卫士站得笔直,看到凌玉城,整齐划一地俯首施礼。肃罗旗帜乱七八糟地堆在墙内,城门内方圆五百步的小小平地上,帐篷林立,鼾声四起。
好吧……
环顾四周,凌玉城哑然失笑。推测了这么多,担心了这么多,拼死拼活中夜奔驰,到头来,却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个国家,在被国君亲手抽掉了脊梁骨之后,贪生怕死的人果然还是不少的……
自己狼狈逃窜也算了,还顺手把鸟岭关的守军卷了个干净。前面亡命奔逃的不管是谁,回头踏平肃罗,我是一定要为你向陛下请功的!
你真是大凉的忠臣,不不,你起的作用,万人大军都赶不上啊!
他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肢体,转身笑看侍卫:“就地扎营,咱们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一早拔营前进,驰援罗杀!”
“是!”
这一觉凌玉城睡得格外酣沉。毫发无伤夺下鸟岭关,他紧绷了两天的弦终于松弛下来。接下来就没什么难关了,他想,至不济,也能在山下的平原地带站稳脚跟。再赶一赶,或许来得及在雨季到来前攻下肃罗王都……
两天两夜兼程赶路的辛劳,和之前日日夜夜焦心谋算的疲惫,瞬间淹没了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狼吞虎咽地消灭掉一份干粮,他几乎是一沾到毯子,就迫不及待地沉进了黑甜乡里。
四野寂静,山间一声半声虫鸣,在士兵们如雷的鼾声中压根听不见半点。斗转星移,夜风泠泠,仿佛只是一合眼的功夫,东边的天际便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守夜士卒开始悄没声地换班。辛苦了一整夜的黑衣军卒踮着脚穿行在帐篷之间,找到自己的铺位,做贼一样钻进去和衣躺下。起身的那些或是站岗放哨,或是趁着熹微晨光搜寻干柴,到泉眼边上汲水,一会儿工夫,袅袅的白烟就在营地下风处升了起来,越过树梢,直上天际。
此时此刻,被异国大军占据的鸟岭关,竟是一片难得的静谧。
清悦的鸟鸣声渐渐高亢起来。凌玉城闭目躺在帐中,静静辨认:从他醒转到现在,少说也听到了十四五种鸟叫声,清脆婉转,嘤嘤呖呖,在远远的树丛中相鸣相应,分外有趣。可惜军情紧急,没法偷得浮生半日闲,再躺个片刻工夫,就得起身了……
他忽然一撑地面,倏地弹了起来。急促的马蹄声撕破了树梢乳白色的雾气,当凌玉城弯腰钻出营帐时,一个黑衣黑甲的战士已经滚鞍下马,被亲卫们拦住询问两句,直接带到他面前。
“大人!”扑通跪倒在地,策马而来的士兵满头大汗,压得低低的语声里全是惶急:
“昨夜四更,闻喜县城火起!罗杀大人昨晚已经入城了!”
第180章 青山处处埋忠骨
闻喜县城,是从鸟岭关下来以后,第一个称得上是城池的地方。
走完山壁夹峙间的十里山道,凭高下视,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小路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绕过几个平缓的小山包,末端就是闻喜县城。而闻喜以北,地势陡然平坦下来,宽阔的大道远远铺展开去,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平原尽头。
再向前,就是肃罗王都。
而此刻的山脚下,原本该是刚刚在晨光中醒来的小城,却是烈焰弥空,滚滚黑烟直冲天际。
“快!”只看了一眼,凌玉城就一拎丝缰,扬声高喊。座下黑马唏溜溜长嘶一声,四蹄放开,在斜斜向下的山道上全速向下奔去。一个接一个地,他的随身亲卫也催动马匹,跟上着自己的大人。
在山脚下,在他们目光所及、却刀砍不到箭射不着的地方,同样的黑衣军卒,正被数倍于他们的敌军包围在内,左冲右突,拼力厮杀!
他们没有马。或者说,很多人都没有马。大半人都衣甲不全,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火燎痕迹,手中的兵刃并非玄甲军制式,一看就是从敌军手中仓猝夺来。人人身上都溅满了血,不时有摇摇欲坠的士卒被同袍拖进圈子中心,却仍然咬着牙撑起身体,挣扎着要冲到外圈。
而圈子的最外围,罗杀正率领一队最精锐的骑兵,往来冲突,大呼酣战。
快!
再快一些!
他们的同袍正在拼死作战,只要慢上一步,就会有一个弟兄倒下!
杂草和土块在马蹄下翻飞,骑兵们不约而同地咬紧了牙关,一边控马,一边抓紧时间给□□上弦。登上最后一个小山丘,凌玉城马鞭向下斜指,箭雨如瀑,凄厉的尖啸瞬间撕裂了战场!
一瞬间,这人喊马嘶,喧嚣嘈杂到了极点的修罗场,竟生生地为之一静。
下一刻,凌玉城从鞍旁摘下银枪,一磕马腹。在他背后,亲卫们一个接一个地俯低了身体,握紧长矛,以主将为箭头,排成整齐的锋矢阵列。踏着□□撕开的血路,凌玉城的近身卫队像烧红的钢刀切入牛油,只片刻,就冲进了玄甲卫和肃罗军队绞成的巨大漩涡!
只一冲,包围圈就被扯了个七零八落,全然不成阵列。凌玉城也不急着和自家人汇合,反而擦着圈子边缘冲出去几百步,然后调头折返,沿着包围圈的另一边,再次催动了座下的战马。
鲜血飞溅。曾经得元绍亲手指教,在北蛮大军中凛凛生威的乌银大枪上下翻飞,寒光凛冽的枪尖,挨着便死,碰着便亡。才冲了百来步,面前压力一轻,紧紧围住罗杀所部的肃罗敌军已经全数崩散开来,像在礁石上撞碎的海浪一般,翻翻滚滚向后退去。
“大人!”
纵马迎来的,正是满脸乌黑混着鲜红,膀子上至少开了三条口子的罗杀。半日厮杀,他的嗓音也沙哑到了极点,在马背上刚一躬身就晃了两晃,几乎一头栽下地去。凌玉城赶紧抬手一扶,不等他说话,就提高了嗓子下令:
“整队!”
“是!”
一声令下,不管是紧握刀枪,刚刚还在和敌人厮杀的士卒,还是已经重伤不起,靠同伴搀扶甚至背着抬着才能移动的伤兵,都默然归入队列,翻身上马。片刻功夫,刚才还在步下厮杀的圆阵,已经变成了森严的骑兵队列。
拜大凉骑兵的好习惯所赐,凌玉城这次长途奔袭,都是一人双马,得到警讯以后连驻守关城那五百人的坐骑也带了来。是以罗杀所部这次马匹损失虽然惨重,占据凌玉城带来的空马之后,还能做到人人都有坐骑。伤员们被尚能行动的同袍缚在背后,双人一马,至少也保持了能打能逃。
重新上马的士兵们松了口气,凌玉城和罗杀、贺留的脸色却都不好看。方才山道上匆匆一瞥,只能看到围着罗杀的兵力是他的几倍,而此刻放眼望去,四下里山丘上、要道旁,黑压压排成阵列的,何止万人!
凌玉城的贴身亲卫,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千五百人。而罗杀所部,从火场里逃出来已经折损颇多,又被人围住厮杀良久,这会儿尚能战斗的兵卒,赫然不到千人。
至少五倍于己的比例,可能还不止——凌玉城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己方人人有马,敌人的骑兵也并不算少,眼前看到的骑兵数量就是己方的两倍。而远处号角长鸣,从地面的震动和马蹄声判断,分明还有大队骑兵正在赶来。
至于步兵,那个数字就更是惊人。
“大人,我们退吧……”罗杀努力握住缰绳,挺直腰杆坐在马背上,眼前却是一阵一阵地发黑。他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避免自己摔下马去:“许多弟兄都受了重伤,不能再和敌人纠缠了……”
“是啊大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担心地看了一眼自以为坐得笔直,其实却是摇摇欲坠的同僚,贺留也试探着开口:“大队人马在后面呢,这个场子,迟早能找回来!”
“不能退!”脸色狠狠一沉,凌玉城截口打断了他们的话语,掌中□□高高举起。只这一个动作,黑色铁流迅速地安静下来,人人昂首向前,看着枪尖那点寒光反射着终于破开云层的红日,狠狠挥下——
“跟我冲!”
玄甲卫军纪,素来严厉。
命令拒守,哪怕雷霆当顶也不许移动,命令冲锋,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前行。更何况,带头冲在最前列的,是他们一直仰望着的大人!
贺留想也不想就抖开丝缰,纵马冲到凌玉城身侧,替他护住了左翼。罗杀重伤之下慢得一慢,身边马蹄如雷,丁柏已经擦着他的肩膀冲了过去,和凌玉城并马而行,为他遮挡右首刺来的刀枪。
而后,两千多匹战马汇成了一条黑色的洪流,跟随他们主将枪尖指引的方向,旌旗猎猎,一往无前。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凌玉城从看清战场形势的第一眼就下了决定——敌方人多,己方人少,而所谓的退路,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山道斜斜向上,最窄的一段只能容下两马并行,两千五百人想要快速撤离,其结果,只会是前方自相践踏,后方被敌军衔尾追击,一块一块地狠狠啃下肉来。
这时候,唯一的选择,只有进攻进攻再进攻!
打出威风、打出杀气,打得对方心惊胆战望风而逃,打得对方看到自己后退也不敢追击,才能平平安安地带着所有人撤出战场!
耳畔蹄声如雷,腥风刮面如刀。凌玉城没有和对方骑兵硬碰,而是引着马队转过一个微妙的弧度,沿着刚刚被他冲乱、还在整队的骑兵边沿,撞进侧面一支步兵方阵。步对骑,一触即溃,那个数百人的小方阵哗然崩散,跌跌滚滚地向两边散避。
并不是每个人都忙着逃命。仓皇退却的人丛中,不时有勇士挥刀持盾,逆着逃散的人流扑向凌玉城马头。然而这样的举动却似投进洪流的一枚小小石子,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就被全力冲撞的钢铁巨龙碾成了碎片。
一个方阵、两个方阵、三个方阵……开始还需要枪挑刀劈,在人丛中硬生生犁出一条血路,渐渐的,马头一个转向,正面的肃罗步卒们就仓皇失色,转身逃开,甚至不惜相互推挤,乃至对友军同袍挥起刀枪。
再过一会儿,他们所要做的便是追亡逐北,推挤着惊慌失措的溃兵们,让他们把更远处的阵列冲乱阵脚。
到这时凌玉城才微微松了口气,引着队伍徐徐转向,直到返回原地,背对鸟岭关重整队列。远处厉喝连连,给凌玉城带着兜了一个大圈子、却从头到尾被甩在背后的肃罗骑兵好不容易赶了上来,面对眼前杀气满盈的森严阵列,却迟迟没有人下令冲锋。
“整队。”背后一片吱嘎吱嘎的上弦声,马蹄轻轻踏着地面,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玄甲卫士兵们在抓紧时间调整队列,把重伤的同袍掩蔽在内。凌玉城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对面,看着那个领头的骑兵将领脸色铁青,战马不安地踱着步子,每每想要趋前,都是被主人紧紧勒住了缰绳。
不敢上来了么?
被吓破胆子了?
凌玉城轻轻冷笑。士气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追杀仓皇逃窜的敌人,与正面冲向刚在你队列里杀了几进几出的敌人,完全不是一回事--难不成你们以为,玄甲卫就是那一副冲烟冒火地从城里逃出来,给你们围在山脚下动弹不得的熊样儿?
听着背后的马蹄声渐渐整齐,他凝望前方,沉声下令:
“后队变前队。各部交相掩蔽,护着重伤员徐徐后退,返回鸟岭关。贺留,你带领五百亲卫,随我断后。”
“是!”
军伍严整,旌旗不乱,更有主将率领生力军亲自断后——这样的阵列面前,谁敢追击?谁敢上前?
红日移到中天的时候,大队人马,终于平安撤回了鸟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