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些百姓!既然敢烧了自己的家园来对付我军,杀到他们头上的时候,就不要喊冤枉!”
“继续杀!我们弟兄的一条性命,要用肃罗人的十条来抵!”
哀声四起。
然而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将目光从京观上移开,投向更远更远的野外,凌玉城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叹了口气。
那些被斩首、被弃置,堆叠了足足三天的的同袍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膨胀,轻轻一碰就会炸开。现在去翻动、去辨认等于让活着的士兵染上疫病,他只能下令将那些尸堆就地焚烧,而后分成一份一份,和同样火化的头颅一起装进小小的皮囊,预备送回青州入土为安。
风中的血腥味越发浓厚起来,渐渐的,又加入了肉类焚烧的味道。
天色渐渐黑得透了。
零星的惨呼声已经消失。除了最先一批绑去殉难将士灵前的人牲,余下所有人,都在玄甲卫的驱使下拼命砍伐树木,挖掘土坑,搬运尸体——有如此多的尸体需要焚烧或者安葬,这些工作不落到战俘和百姓的头上,难不成,还让打了胜仗的将士来干?
然后,辛辛苦苦干完了活的劳力们,就被如林的长矛一批一批刺入坑中,跌落在他们刚刚搬来的尸体上。湿润的黑土,毫不留情地覆盖了上来。
除了玄甲卫军营摇曳的灯火,和至今没有熄灭的、焚烧同袍尸体的火光,县城周围,已经完全陷入了沉沉的漆黑。
被大火燎过一遍的闻喜县城根本不能住人。城外,焦臭味飘荡不去,稍微低洼一点的地方,一脚踩下去就是软软的泥沼,带着血腥味的泥浆星星点点跟着溅起。玄甲卫只能尽量挑选高一点的地方扎营,而作为特别的优待,凌玉城的大帐,就矗立在了一座紧急伐光树木的小丘上。
小小的呼噜声从帐幕后面一串一串地飘了出来。凌玉城侧耳听了听后面的动静,确定小家伙已经沉沉睡了过去,便翻过一页,继续全神贯注地书写送给元绍的奏报。
闻喜一败,其意义,绝不是死掉一两千人这么简单。凌玉城之前的规划,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直奔肃罗王都,在盛夏大雨到来之前毕其功于一役——然而,在这座县城耽误掉的三天时间,已经让这一方案化为灰烬。
最多最多,他们也只能推进到青江岸边,顶着雨水和对岸的肃罗军隔江对峙,等待秋高气爽的季节到来。
如此,后方的支持和配合,就变得尤为重要了。
夏粮要收割,民夫要遣发,辎重要运输,消耗破损的军器军械要补充。有些肃罗当地并不出产、或者出产很少的军需品,比如药品之类,更要尽快从后方运抵前线……
而这些,都需要大量兼具强力和柔性手腕的地方官员,将这些刚被疾风暴雨扫过一顿的地盘,变为统治稳固,能为前军输血的大凉国土。
洋洋洒洒写完厚厚一本奏折,凌玉城仔细重看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错漏的地方,才封上火漆,小心放到左手桌角一个带锁的小匣子里,预备明天一早快马送出。而后,他转向右侧,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右手边也是厚厚一叠字纸。没有任何其他内容,从头翻到尾,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名字,张二苟、李大顺、钱厚、林江……阿古力、帖木儿……达哈耳、海林、雅尔塞……
一个个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一个个清晰或者模糊的面容。
那是他的兵。是在这一役中,玄甲卫麾下,所有的死者。
和他一样,或者毋宁说是向他学习的缘故,罗杀也喜欢将北疆带来的老兵单独编成一部,破袭、攻坚,最艰难的战役里,这些袍泽就是他手中最后的、最可依靠的,往往能够一锤定音的力量。
而这个习惯,在轻骑突进,夺取闻喜的一役中,让北疆老兵的伤亡尤其惨重。
一千七百五十二人战死。而其中,来自北疆的老兵,几乎达到了八百。
八百人。他从北疆带出来的,一共就只有八千人!
深深吸了口气,凌玉城剔亮灯花,重新展开了一本空白的折子。
端正凝重的墨迹,一行一行,渐次铺满了纸面。
无需年龄,无需职衔,无需履历。每一段回忆都被一个名字勾起,又被落下的墨迹掩盖。一重一重,一重一重,层层叠叠的墨色拉起一道厚重的帷幕,把那些过往,彻底遮蔽在黄泉之下。
那是他生命中,再也无法挽回的,十分之一的重量。
胸口火辣辣的。有什么东西在左冲右突,呼啸着,挣扎着,想要寻求一个出口。凌玉城手上不停,一笔一笔稳稳地书写下去,直到抄录完整本阵亡名册,他才深深吸了口气,仰面向天,死死攥紧了拳头。
不知不觉当中,鲜血的味道,已经弥满了整个口腔。
无论如何,今晚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侧耳听着帐外士兵换防的脚步声,凌玉城忍住一个哈欠,吹熄蜡烛,和衣倒在地铺上。一阵困意蓦然席卷上来,几乎是立刻,他就沉进了最深的梦境。
梦里,一个个身影纷至沓来。每一张脸庞都是熟悉的,青年的,壮年的,白皙的,黝黑的,生气勃勃的,苦大仇深的……顶风冒雪轻骑突进时的坚毅,披红挂彩娶亲的欢喜,抱着新生的幼儿,说着未来日子的满满憧憬……
他们笑着,说着,恭敬地在他面前行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深处,再不回顾。
“……回来。”徒劳地伸出双手,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些身影化为轻烟,凌玉城只能不停地喃喃:“回来……这是军令!回来!”
然后,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
眼前空空荡荡的一片黑暗,没有方位,没有重量,没有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再怎么尽力奔跑,都没有办法找到半点亮光。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长生。”
凌玉城本能地转过身去。没来得及抬头,就已经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暖暖的体温四面八方熨贴周身,僵硬的脊梁几乎是立刻就放松了下来。
“陛下,”他试图找到自己的声音,然而刚一开口,所有话语就已经支离破碎。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紧拥自己的手臂,额头死死抵在那人肩窝,一遍又一遍重复:
“陛下……”
猛然惊醒,夜风静静掀动帐帘,而当作枕头的外袍已经赫然湿透了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京观大概堆多高的问题……
楼主量了一下自己脑袋的长度和宽度,算出大概体积。
假设死了一千五百人,脑袋砍下来平均堆成三堆,则上述体积乘以五百。
然后,以圆锥体V=1/3πr^2h,假设圆锥体高度等于半径,以上述体积代入公式反推半径。
得出圆锥体高度为1.5米左右
能折腾成这样的我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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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生命中,再也无法挽回的,十分之一的重量。
如果我能一下子甩掉十分之一的重量而且无需担心反弹那就真的太棒了嗷~~~
第183章 星星之火可燎原
十天之后,凌玉城立马青江北岸,推开卫士亦步亦趋送上来的油布大伞,伸出手,用掌心去承接砸得肌肤生疼的雨水。
狂风暴雨中,滔滔白浪翻腾怒吼。风雨中的江面益发显得宽阔,远处轻舟像一片枯叶似的,被江水抛上抛下,每每都让人觉得下一刻就要翻覆。
……幸好他们还有船。凌玉城收回手,轻轻拢紧了蓑衣。夺下闻喜县城后,他们简直是没日没夜,分兵三路,一路狂飙突进到青江岸边。结果扑到渡口,才发现船只密密麻麻,那些渔船、渡船还有商船,居然没有任何一艘被收走或是凿沉。
凌玉城第一个反应,就是叫卫士去传话:“……把那个萧从誉给我砍了。”
既不能迎难而上,带兵拼死夺回鸟岭天险;也不能当机立断,率领部下迅速后撤,集结大军凭险固守;最后连收船凿船断绝北凉大军进兵之路都做不到,要你何用!
凭良心说,如果上面三条里做到一条,凌玉城都还觉得这家伙算是个可造之材,自己虽然不想用,也不妨碍他把人打包给元绍送回去。可这么个货色……送回去浪费元绍的米粮么?
更不用说现在后勤吃紧,每一分运力都很宝贵的好吧!
幸好话一出口,就想到国公世子这个身份好歹还有点用,及时改了主意。现在人押在青江北岸边的第一大城金川,据说还在天天闹绝食,每顿都要劳烦看守他的军士捏了鼻子强灌下去。
正在回想夺下金川城的经过,一骑由远而近的快马就打断了凌玉城的思绪。在这种暴雨天里骑马绝不是件愉快的事:大雨迷眼,道路被泡得松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田埂上马失前蹄--但是,要从行辕驻扎的金川城飞马赶到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奚军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紧赶着要报给他知道。
“大人,”那传信骑兵从三丈外就开始勒马,然而战马的蹄子在江岸上不断打滑,直冲到他跟前才险险停住。凌玉城简直怀疑要是勒不住马,那个骑兵会干脆擦着他一头冲下江去,然后再灰头土脸地从水里爬上来:
“安州民乱!熙川民乱!”
“混帐!”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凌玉城才没有当场怒骂出来。
熙川是肃罗北部仅次于平野的大城。安州虽然不大,却是城池坚厚,地势险要--更糟糕的是,安州城,正扼守着襄平到平野城的交通要道!
这两个地方一乱,肃罗北方,立刻就是处处烽烟。从北凉国内到这里的辎重是不用指望了,就是鸟岭以北刚刚收上来的夏粮,能不能运过山来也是个问题!
幸好,幸好他们夺下了半个平原……
“李曼新在干什么!”凌玉城虚空狠狠甩了一鞭,调转马头,全速往金川城里冲去。随身亲卫立刻陆续跟上,只剩那个刚刚报过信的骑兵拼命安抚着马匹,好半天,才转过方向,快马加鞭,撵着前方扬起的水花追了上去。
金川行辕中,奚军正在府衙大堂前来来回回踱步,手里一封油纸包裹的书信要不是封在信筒里,早就给他捏了个稀烂。见凌玉城跳下马背,他眼睛一亮,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双手捧过信筒:
“大人,这是广武卫李曼新大人的亲笔书信!”
凌玉城接过信件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当先就是触目惊心的两行大字:
熙川镇守图安,抢掠民女,逼反当地富户。现下图安已死于乱民之手,乱民首领崔斌煽惑熙川百姓,据城死守!
安州镇守答里麻,遣发民壮运送辎重,催逼过甚,引发民乱。与乱者五千有余,杀尽安州驻军,答里麻赖心腹护送,仅以身免!
再往下看,大大小小的乱子还有不少。奉他命令坐镇肃罗北部,安抚地方确保后路的李曼新在信中满口叫苦,只差呼天抢地了:那些紧急派来的地方官员,十个里面差不多有五个,得给他闹出些事儿来!
十天工夫!他们刚刚扫过一遍,在大军铁蹄之下战栗觳觫的肃罗北方,只这么十天工夫,就按下葫芦起来瓢,这儿那儿的不太平了!
凌玉城强忍着按揉眉心的冲动。把夏人出身的广武卫留在肃罗北部,本来就是指望他们安抚地方的--这个行当,他们肯定比起白山卫、黑水卫那种深山老林里的蛮子要精通得多。谁知道国内紧急调遣的地方官员一到,双方不但没能精诚合作,反而把整个局势都给搅乱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罢罢罢,反正大雨天也进不了兵,正好腾出手来收拾这一摊!
令,玄甲卫副将罗杀,率部三千,驻扎平野城。就地整编肃罗守军。
令,广武卫副将李曼新,率部五千,即刻剿灭安州乱民。平乱之后,全速向东北方向推进,打通平野至大凉国境的运输路线。
令,黑水将军李忠成,率部五千,开赴熙川,剿灭乱党、安抚百姓。平乱之后,向西北方向推进,控制大兴、狼林、黑水里,同时,防御肃罗西北平安州的可能来敌。
令,白山卫副将李乾生……
一道道军令飞速写就,凌玉城最后重新读了一遍,待要解下随身小印一一盖章,却在打开印泥盒子的那一刻停住了动作。
……那些地方官员,要怎么办?
照着他过去的性子,地方官员不称职,不得力,贪赃枉法以至于坏了他打下来的大好局面,砍了就是。左右他有天子剑在手,没有哪个不能先斩后奏。
说起来,刚到青州那次肯把证据全数理好,连人带东西捆回京城,已经是初到北凉战战兢兢的难得恭顺。
可是,现在这样,合适吗?
犹豫复犹豫,踌躇复踌躇。待到砚池里的墨汁几乎干透,凌玉城才惊醒抓起墨条,匆匆磨了几圈,而后飞快地书写了起来。
“命令,各军安守本位,毋预地方事。有擅行殴辱、杀伤地方官员者,严惩不贷!”
跟着,卷起李曼新紧急送来的亲笔书信,加上自己匆匆写完的一封奏报,塞进信筒,小心翼翼地捆在了信鸽背上。
凌玉城这次北征,一共带了五组信鸽。信鸽是个好东西,从金川到北凉都城迢迢四千里——直线距离也有两千五百里路,双翼展开,只要一天工夫就能飞完。然而这玩意儿毕竟娇贵,而且飞回去可以,要再飞回来可没这本事,只能靠人力长途运送,还不能八百里加急地往前线运。是以非紧急事务不用,连上次小十一遇刺,凌玉城也只把奏折快马送回,而没有选择飞鸽送信。
进军到现在,只在闻喜战败,兵锋大挫的时候,凌玉城才舍得放飞了一组——主要是因为这一败会改变整个战局的进程,不然一两千人的伤亡,实在没这个资格。而眼下,就是第二组了。
信是送出去了,回音可远远没那么快。凌玉城静下心来,开始着手整顿鸟岭以南直到青江岸边的各大城镇,核实人口,收取赋税,踏勘地形。这些事情玄甲卫都是做惯了的——或者说,长期坐镇青州,代替凌玉城治理封地的奚军是做惯了的。一件件工作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居然让凌玉城享受到了几分难得的平静。
肃罗不同于北凉,山峦起伏,一条条山脉把整个国土切成了许多碎片,许多城镇都藏在山坳当中的平地上,或者山峦的另一侧。而全面控制这些城镇,意味着至少一倍的驻军,以及半年也未必能完成的工作——这对凌玉城和元绍来说,成本太过高昂,而且蕴含着不可控的危险。
所以,出兵之前的那个夜晚,他们定下的战略,是沿着通衢大道尽快推进,占领几个大城和重要关隘——安州、平野、鸟岭关、金川,直到夺下肃罗王都,迫令肃罗全境放弃抵抗。
但是,既然盛夏的暴雨季节已经到来,既然青江已经变得不适合强渡,那么,正好回头收拾那些不在交通要道上的小城镇,以及梳理整编肃罗军队。更多被占领的城镇意味着更多的地方官员,也不知道陛下那儿来不来得及派……
罗杀的第一封回信很快就到了。
“大人,那个平野镇守实在太让人头疼了,”因为被凌玉城遣回平野城,养伤顺带镇守后方的年轻将领在信里抱怨,“他甚至不会肃罗话!当然我也不会可我已经学会快一百句了——不会也就算了,他都不肯带着舌人出去走走,到处多看看,只肯待在府衙里听当地官吏的汇报!”
“这还算好的,李曼新跟我抱怨,说那个安州镇守除了抽人鞭子什么都不会干。要他到底有什么用!”
出于时效考虑,元绍这次派遣的地方官员,以年轻人为主,大部分从靠近肃罗的铁勒部、渤海部,精通骑术的官员当中抽调。吏部花了一天时间拼死查阅人员档案,而后加急送出调令,命令这些官员立刻交接手上的工作,限期到岗——绝大部分官员冲到他们新的任职地时,两条腿都磨得皮开肉绽,下了马就能瘫倒在地上。
凌玉城的进军速度,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跟得上。
选择范围一窄,官员质量就次了那么点儿。不会肃罗语还是小事,到达目的地就一头病倒的人也颇有几个,还冒出来个把忙着喝花酒、玩女人的家伙。但是最麻烦的,还是驻守军队和地方官员的无法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