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率领本部人马,彻夜戒备”的命令,奚军有些失魂落魄地告退离开。在他身后,凌玉城吹灭了灯,回到后帐,在已经酣甜睡去的小十一床边坐下,凝视着黑暗中小小孩童隐约的轮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如果可以,驱民攻城这一招,他……也不想用的。
可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一支客军太过秋毫无犯,得到太多的民心,并不是什么好事。
奉命出征之前,他和元绍,曾经发生了一场争执。他坚持要带小十一随军,而元绍,在恼怒之后,最终选择了让步。
那时候,元绍是这样说的:“带他出去走一圈也好。提前看看这片地方,日后也好有个数……”
那一瞬间的惊心,如今忆起,还是让他如堕冰窟。
他的确看好肃罗这片地方。足够遥远,足够偏僻,地方没有富庶到让人垂涎,也没有贫瘠到养不起能保护自己的兵力……而且,和青州不同,那片土地,不属于大凉。
可那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在小十一长大成年之后,在他自己渐渐走向终点,要为心爱的孩子和一直跟随的部下谋一条后路的时候。
不是现在。
不是在元绍方当盛年的时候,就预先分割开这片土地,赐给一个还在幼年的儿子,以及,站在那个孩子背后的,更强有力、且握着一支精锐军队的,从敌国远来的外人。
施恩,抚民,在这块远离京城的国土,建立自己的威望和影响力……不是他该做的,也不是他可以做的!
夜色凉凉地浸了上来。铮铮的刁斗一声声打着二更,凌玉城却雕像一般坐在床边,任凭异国他乡的寒意从脚底爬到指尖,最后,连呼出的气息,也一缕一缕变得冰凉。
一声奇异的尖啸,毫无预兆地划破了永夜般的寂静。凌玉城悚然一惊,却不急着冲出营帐,而是缓缓挪了个方向,和衣平卧在枕上。小十一恰在这时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一只胳膊伸出被窝,摸索两下,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师父……?”
“没事。乖,继续睡。”
低沉而平稳的语调,有效地安抚了刚被吵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胳膊被塞进被窝,熟悉的力道在身上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鼻息,很快就回复了刚才的轻缓和均匀。
一边拍抚着睡眼朦胧的小弟子,凌玉城一边轻轻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训练有素的耳朵,很快就从远处分外杂乱的声响里,分辨出了他想要的东西:战马惊恐的嘶鸣,营帐和栅栏被带倒的闷响,火焰舔舐着营盘的炸裂声,还有,兵刃的响动和百姓的哭号……
这么快就来了吗。黑暗中,凌玉城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悄无声息的微笑。
光凭声音,这支袭营敌军的一举一动,于他就如在目前。
先是找到了一个马厩——从马嘶声的方位和数量来说,他们找到的应该是特意放在大营东南角的那个,拴了上百匹驮马走骡的马厩。放开这些大牲口,放火,让战马冲乱营盘……
很正统的动作。不过,厮杀的声音还是小了一点。这个样子,敌人可不会相信,这么几百号人摸进来,就能从一个几万人马的大营里救走大队百姓啊——
刚想到这里,中军大帐的前后左右,喧嚣声就一波一波地高扬了起来。虞夏话、铁勒语、白山黑水部特有的铿锵调门乃至海西方言,乱糟糟地响成了一团。更有人急促地呼喝着,中气十足的命令声却压不下营里的嘈杂,倒像是大军深夜被惊扰之后乱成一团,根本无力追击外敌……
嗯嗯,现在就有几分像了。奚军那小子的应变还是不错的嘛。翻身落地,耳朵贴在地面,凌玉城听着呼喊中静悄悄聚拢的马蹄声,快意地吁了一口长气。
只要大营不乱,就不会出什么危险。下属们足以处理今晚的局面,而他,可以放心歇一歇了……
倒回枕上,拉了条薄毯盖住自己,凌玉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片刻功夫,就沉沉跌入了梦乡。
吵醒他的是贺留的大嗓门。这个高大的汉子显然是欢喜得有些忘形,刚掀开大帐的门帘,就扯足了嗓子高声嚷嚷起来:“大人,大人!城门破了——”
“现在战况如何?”
“中城北门已破,敌人正在竭力反攻,奚军已经带着人上去了——嘿,他们居然半夜想要救走百姓,正好方便我们派人混在里面,城门一开就往里冲,三下五除二就把城门抢了下来!现在就是乙密峰上拼命往下射箭有点麻烦……”
“擂鼓,点兵!”凌玉城听到一半就已经大步出外,一边扣着战袍上的最后几粒扣子,一边飞快地吩咐:
“叫罗杀带人增援奚军,一定不能让北门重新落到敌人手里!传我命令,让阿奴海带齐所有部下,不惜一切代价攻上乙密峰!李忠成从西门,李乾生从南门,即刻攻城!”
马蹄如雷,四野倾动。
从乙密峰上俯瞰,数条巨龙带着滚滚的烟尘冲出大凉军营,以着碾碎一切敌人的气势,直扑向摇摇欲坠的平野城头。
辰末,被切断了和平野城联系的乙密峰宣告陷落。午时,西门告破。未中,南门亦然告破。
当天日落之前,没来得及从南门逃跑的平野守军,已经全部撤回了内城,闭门坚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拔牙成功,几乎一点都不痛了,大高兴!
第178章 寒夜一声传刁斗
凌玉城伫马平野城中,细细打量内城坚厚的城墙时,元绍正靠在床头,珍而重之地捧着一张奏折里夹着的纸片,盯着孩子稚嫩的笔迹,久久不语。
大军在外,如果说有什么比粮道更加重要的东西,就是和京城的通信了。凌玉城留在封地和京城的人手,有将近一半,是用来维持这条信道--平时每隔五天一份奏折,若有重大或是紧急军情,则不惜一切代价,八百里加急飞马入奏。
开始的两份奏折完全是乏善可陈。从头到尾都是某日到达何处,某日与哪支军队汇合,当地天气怎样,地形如何。仿佛除此之外,凌玉城和他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路途的辛苦呢!你自己的心情呢!相隔千里之遥,看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景色,有没有想起我……去年朕西巡的时候,信里还时不时跟你聊聊天说说闲话来的……
唯一能称作安慰的,就是奏折里,小十一每天一封,积成厚厚一沓的亲笔信。
孩子的旅途经历,骄傲自豪诉苦抱怨,满纸都是六岁孩童自以为很有意义、在大人看来却都是鸡毛蒜皮的话。字迹只能算得上横平竖直,那个咬牙切齿的运笔,枝枝杈杈的结构,也只有启蒙的孩童干得出来,却让看信的人人胸膛里沉甸甸地涨满了温暖。
细细看来,字与字之间的距离还明显不匀,可以看得出许多字都不会写,是先空下来,而后照着范字硬描的--那个给他写范字的人,当然也是不问可知。
想到凌玉城自己毕恭毕敬例行公事,却指点怂恿小十一每天亲笔给他写信、教他写字,还会耐着性子看孩子在信里的童言稚语,元绍心底深处,就有一种隐秘而微妙的热度,像黑色沃土中的绿芽一样悄悄膨胀开来。
然而,收到第二封奏折以后,元绍曾经以为,到凌玉城回来为止他都只能看这种东西了。然而仅仅是次日,一封快马送入京城的奏报,就让他几乎是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当场掀翻了桌案。
小十一遇刺!
不过,虽然直面了一场刺杀,小家伙夹在奏折里的书信,口气却是一如既往。“儿臣元朗叩请父皇圣安……”公式化的开头之后,满满两张纸,写的都是这次突如其来的刺杀事件,以及后续的处理:
“朗儿根本就没有惊叫哦!也没有逃,还把匕首□□了!嗯,只□□一半……”他欢快的炫耀在刺杀事件中的表现,话锋一转,又带了点羞涩地承认:“不过还是有点小小的害怕啦……师父说,不失态就很好了!”儿子,干得好!
跟着居然学会敲诈了:“师父后来夸我了!还说要给我奖励!父皇给朗儿什么奖励啊?”不管你师父奖励什么,父皇给你双倍!
接下来就有点小小的委屈:“卫士们挡得严严实实的,朗儿什么都看不见……等到看见的时候,所有人都按在地上了……”不然你还指望什么呢?你亲自上阵吗?你要再长十年才能赶上他们的个头啊!没看到你师父为了你的安全,都没有出手吗?
孩子的心情和六月的天气一样善变,刚委屈完,又开始好笑:“师父问他们为什么要来刺杀,那个刺客给打掉了很多牙齿,话都说不清楚……连师父也听不明白哦!最后还是别人努力听了好久才讲给师父听的!”你师父听不懂你就这么高兴吗儿子?
紧接着又是轻微的抱怨:“那个吕家的小孩子,师父本来打算留下给朗儿作伴的……结果这一下子,师父说,就算查清楚了,也不可能马上让他过来……听说他还生病了……”孩子?你叫人家小孩子?人家比你还大一岁啊儿子!
絮絮叨叨、拉拉扯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不在重点上的感想,硬是涂满了两大张纸。元绍再怎么满腹恼怒,面对这一纸书信,仍然时不时地由衷微笑起来。信件末尾,孩子像是站在面前,拉扯着自己的袖口衣襟一般的撒娇,又看得他心口一热:
“父皇,朗儿好想你……等朗儿回来,你陪朗儿一起睡好不好?”
很好,很好。从信上看,虽然直面了一场刺杀,孩子却没有受伤,连吓都没怎么被吓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然而,看着幼子的亲笔书信,再对照凌玉城的奏折,元绍还是怎么看,都怎么觉得不是滋味。
那封快马送来的奏折,虽然说的是爱徒遇到的生死大险,虽然口口声声在向他请罪,从遣词造句到一笔一划、一点一折,却还是和平时一样的端正凝肃,看不出半点慌乱、后怕和动摇。
长生,长生……你到底在不在意小十一的安危?孩子是你执意要带出去的,现在碰到这样的险境,你到底后不后悔!
为了带不带小十一出去,他们,其实是吵过一架的。
那是接到军报、决定出征的那个深夜。
万般细节都已经商定,他掩口轻轻打了个哈欠,想趁着天色未明,抓紧时间补上一觉。凌玉城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口气仿佛随意,却自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臣想,这次出征,正好把朗儿带出去长长见识。”
他一直记得沉沉的暗夜中,心脏骤然被攫住的感觉。
随着凌玉城的那句话,几上灯花忽然轻微地爆了一爆,随即又是一暗,照得那人星子一般的眼眸暗昧不明。两人之间隔了有五六步远,便是凌玉城站在地下,他也不必刻意抬头,只要微微扬起目光就能把人看个清楚。
还是那个人,熟悉的身形,熟悉的容貌,熟悉的,有些倔犟的神色……
一时间,他甚至透不过气来。
第一个涌上来的甚至是心虚--是的,心虚。凌玉城的请求并非无缘无故,在那次天花之后,在那次他杖毙了宫人、却没有进一步彻查之后,凌玉城应该是,对皇宫的安全,对自己这个父皇保护孩子的决心和能力,都已经不敢再相信了吧。
而后,满满的恼怒,仿佛是为了掩盖这种心虚一般,腾地燃烧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地,他霍然站起,扬声反驳:
“长生,--朗儿,也是朕的儿子!”
他是朕的儿子!
是朕的亲生骨肉,是这个国家屈指可数的,仅仅次于几个人的最尊贵者!
有朕亲自坐镇宫中,有朕把朗儿护在身边,你还在害怕什么,怀疑什么?
还要冒着远征的艰困疲惫,不顾兵凶战危和一切可能的变数,坚持把孩子带走,带到那几千里外的异国他乡?
灯光下,凌玉城轻轻一震。然而那个人却没有退缩,而是踏上一步,加重语气回了一句:
“陛下,朗儿,也是臣的弟子。--唯一的,弟子。”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对凌玉城来说,小十一是他唯一的,当成自己从未有过、以后也再不可能拥有的亲生孩子看待的,弟子。
于他,元朗是现存最年幼的儿子,是他膝下三子一女当中的一个--在一个父亲,或者说是一个父皇能够给出、应该给出的关爱重视当中,甚至还没有办法分到四分之一。
于凌玉城,这个小小的孩子,却承载了所有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所以,凌玉城才如此坚持么……即使违逆他的意旨,即使要让这孩子,承受超过其年龄的辛苦和风险……
元绍有些惘然地想着。
从那一天起……从凌玉城在他面前拜倒,对他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那一天起,眼前的这个人,就从来没有在哪怕最细微的要求上,违忤过他一丝一毫。
直到现在。
在保护心爱弟子的事情上,凌玉城显出了非同寻常的坚持。虽然还是商量、恳求的口吻,可是眼前这人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任何人想要伤害到这个孩子,都要先从他身上踏将过去。
--连他这个父皇,也不例外。
所以,要拒绝么?
用这短短一个更次不到的仅剩时光,尝试一场很可能无法成功的说服,或是用皇帝和主君的权力,强硬地下达旨意,迫使凌玉城不得不低头……
几乎可以想象这样做的结果。
真下旨的话,凌玉城是一定会顺从的。不管是出于臣子的本分,还是因为铭刻在骨子里的、对君王旨意的服从,他都不会,在有了正式旨意的情况下,不管不顾地违抗。
然后,他会退得更远。把更多的恭谨和服从垒起在两人之间,一直退到自己竭力伸出手去,也没有办法触及的地方。
那种未来,光是想到,就已经无法忍受。
元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看着凌玉城紧紧抿起的唇线,紧绷的,稍稍向上昂71 起的下颌,以及强撑着不躲闪开去的视线,再有多少争辩和劝说,他都没有办法吐出一个字来。
“你想带,就带吧。”元绍听到自己这样说着,在越过凌玉城,径直走向内室去洗漱之后。而当两个人倒回枕上的时候,一个骤然升起的念头,又让他脱口补了一句:
“带他出去走一圈也好。提前看看这片地方,日后也好有个数……”
亲身参与这场灭国之战,也好提前看看,这个未来将要分封给他的国家……
作者有话要说: 完整的一章!
这章搞定,就只剩下一章半了!
马上就能追上进度了!
给自己撒花!
第179章 雄关在德不在险
再怎么为了孩子遇到的危险烦恼纠结,想要瞬间出现在千里之外、揪住凌玉城的衣襟狠狠摇上一通,元绍仍然只有安安稳稳坐在宫里,靠着快马送来的每一份军报了解前线的情况。从那平平淡淡、不带半点情绪的字里行间,想象着、猜测着凌玉城面对的压力和艰危。
唯一能帮上忙的,就是精心挑选一批又一批精于庶务的地方官员,快马送去千里之外,为那个人巩固新打下来的后方,让他毫无顾虑地领兵突进。
屈指算来,他紧急调遣的第一批文官,已经踏入了肃罗国境了罢……
接收官员、安抚地方的事儿,完全不在凌玉城的时间表上。甚至连平野城,也已经挡不住他的马蹄--那个城墙坚厚,拥有高耸的敌楼、坚固的瓮城和一万守军的内城,在他面前,仅仅坚持了三天。
出身儒家,为官清正却不通军务的知州;吕光羡的次子被诛灭之后,匆匆就任的守将;还有一腔热血、却没有多少对敌经验的少年副将--这样的组合,对上他本来就没多少胜算。
那个副将已经在之前营救百姓的夜袭中,被奚军所部斩于城下,而同一天,被中城失陷吓破了胆子的平野守将已经带着少数心腹,失魂落魄地逃出了南门。
三天之后,因着他一句“焚城”的威胁,城中的富户和小吏们悄悄打开城门,把大凉军队在黑夜中放了进来。
府衙大堂上,朝服端坐的平野知州,和那个四旬男子身下浸透地面的鲜血,定格了这场攻防战最后的结局。
在平野城短暂地休整了一下队伍,凌玉城就再一次亲率大军,扑向了八百里外的肃罗王都。
“我不管你有多少难处!”沉着脸,凌玉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立刻把罗杀满肚子辩解堵了回去:“要兵,我给!要粮,我也给!我只要闻喜城!三天!最慢三天,必须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