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震惊。
弹劾太子属官所行不法,和弹劾皇后诬陷太子的两派,在御前就吵了起来—
那一腔郁闷和恼怒,简直要从笔下满满地溢了出来。
最坏的情形。
凌玉城慢慢卷起信笺,按定心神巡视了一圈汉山周围的城防,布置完当天的军务,他才回到军帐,挥退了帐中伺候的卫兵。刚想静一静,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还不到他一半高的孩子奔了过来,合身扑到他背上。
“师父师父!我今天的功课写完了!”
“这么快就写完了啊?拿来给师父看看!”
小小软软的身子靠在膝边,凌玉城一边心不在焉地摸着孩子细细的头发,一边拿起朱笔,逐字逐句地批改小十一今天的功课。圈圈点点,三角红叉,一会儿就涂了满纸,淋淋漓漓的红色染在墨迹之间,恍惚中,竟升起一种判定命运的错觉。
小十一的资质真的很不错。小小年纪就心志坚定,这些天戎马倥偬,他并没有多少时间督促,这孩子的文武课业却是一天都没有落下。更不用说,再怎么艰苦的行军,也没有听见他抱怨过一声,或者借此撒娇耍赖,懈怠功课……
可是,越是这样的良才美质,越是让他,反反复复地想起元绍当初的,那些隐隐约约、若有意若无意的提点和敲打--
“朕不是不能给朗儿挑选出身更高的孩子,可就算太子当年入学时,身边的伴读也不过就是这个身份。”
“你不依不饶的,到底要怎样怎样才能满意!难不成还要朕废太子不成--”
“本来没什么事,都给她闹出大事来了!”
“这么早就教他御下恤民了?急着把青州传给他啊?”
“带他出去走一圈也好。提前看看这片地方,日后也好有个数……”
元绍是根本不想易储的——当然,他也不想。废掉一个已经成年有妻有子,几次监国,有小错却无大过的太子,把江山托付给一个才六岁的孩童,做出这种事情的历来都是昏君,绝不值得他全心全意效忠!
如果再过十年,如果元朗平平安安长到了十六岁,而且表现出足以承担这个国家的资质和才华,那他不反对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设法获得足够的功勋和威望,进而争取储位。但是现在,他绝不可能让玄甲卫,让跟随他的弟兄们,再次卷入惨烈的夺嫡之战!
可是,他是这么想,别人呢?最关键的是,元绍,会怎么看?
那一摞摞弹劾东宫属官、意在攻击太子的奏折,他们总不见得,都是想扶康王上位吧。
还有那一叠叠弹劾他诬陷太子的奏折,他诬陷太子,难不成是为了他自己么?
“皇后拥大军数万,荡平肃罗,又有十一皇子在侧,长此以往,恐怕动摇国本啊陛下!”
看看,看看。当面这样喊出来的是一个,背地里议论,私下里揣测的,不晓得多少呢。
一边批阅,一边听着孩子在耳边叽叽咕咕,连说带笑,全然一片无忧无虑的天真。凌玉城在小十一的功课上落下最后一笔,含笑夸了孩子两句,见那小脸上直要放出光来,忍不住道:“朗儿……”
“师父?”
“朗儿,你可愿意——”话到口边生生拗了回去,抚着他的头道:
“跟师父一起去看看城防?”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好讨厌哦都是那个李敏行不好你怎么不把人调理好就放出来了给我找这么大麻烦!
大喵郁闷的缩成一团了……
第189章 遍绕篱边日渐斜
凌玉城这人有一样本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再怎么大惊大怒、大痛大悲,除非逼到极限,否则面上不露一丝一毫,就是天天在他身边的人也察觉不到异样。
简称,能装。
这时他心乱如麻,然而携着小十一走出军帐,把他抱在自己马前缓缓绕城而行的时候,仍然神色轻松,言语温和。一手执鞭,一手把小家伙搂在怀里,低声讲解汉山城的来历,评点城头肃罗人的军容军纪。偶尔低头,总能感到小家伙的头发蹭在下巴上,每一触,就是一片软软的麻痒。
“师父……”
“嗯?”
“我们还要打多久?”
“怎么?朗儿想回去了吗?”
“没有啦……只是,师父……”小脑袋越发埋了下去,凌玉城从背后看不到他神色,只能看到小家伙耳尖一抹嫩嫩的薄红,一边说,一边扩大:“师父好辛苦的。打完了,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吗?
凌玉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西方。隔着在地面投下巨大阴影的汉山城,隔着顺风也要走五天航程的海面,隔着登岸以后上千里的陆地,在夕阳浸染成血色的方向,是北凉帝都,是巍巍宫阙,是这个孩子心心念念的--家。
有父亲,有兄姐,有这个孩子在世界上的所有血亲。
“是啊,等攻下这座城,我们朗儿,就可以回家了啊……”
可是,那里,不是我的家。
虞阳,北疆,青州,北凉帝都,世上任何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我的家呢。
默默吞下后面几句话,凌玉城调转马头,向汉山城的北门,也是北凉军队主力集结的城门奔去。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要回去的。在小十一长大成年、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掌握整个肃罗之前,年幼的孩子,还不能离开父亲的庇护。而他……
他最终的归宿和结局,必然是在北凉,在元绍目光所及的地方。
一阵微凉的秋风袭上身来,凌玉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搂住小十一的手臂,更收紧了一分。
别担心,孩子。攻下肃罗王都的方案我已经成竹在胸,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冬天到来之前,你就可以到家了。
马蹄得得,片刻已到城下。汉山城仿平洛而建,然而形制略逊,南北两面城墙各开三门,主门高大巍峨,两边侧门却低了将近三分之一。而东西两侧各开一门,此外,青江的支流临津江从城中蜿蜒而过,在汉山城的东北角和西南角,各有一座水门通向城外,为这座王都运送着无穷无尽的财富。
此刻,北凉大军已经绕着汉山城扎下了营盘。照着围三阙一的法度,玄甲卫正对北门,广武卫驻扎东门,白山卫面对西门。唯有南方空空荡荡,只有骑兵不时巡弋,砍掉个把意图冲出去报信的肃罗人,或者拦下试图冲过防线进城的肃罗士兵,直接擒去凌玉城的主营。
而城上,旌旗招展,有守城的兵丁忙忙乱乱奔来奔去,看在凌玉城眼里,恰是一脸没头苍蝇似的紧张。
攻城大军已经集结完毕,连云梯、攻城椎、井阑、弩车一样样攻城器械,也在城下依次排开,夕阳下寒意凛凛,气象森严。这些器械多是拆成零件从北凉千辛万苦运过来的,也有些是从平野、金川等城的府库当中抄出,紧急改装后拖到汉山城下。凌玉城精打细算,出尽计谋,之前攻城都没舍得用上一件,就是等着在肃罗王都一口气轰将出来。
而在大军之外,另立一营的,就是这些天紧急整编完毕,调到汉山城下的肃罗军队。足足五万,单以人数来说,已经超过了此刻预备攻城的北凉军队。
怎么着也能凑个数吧……虽然不指望靠强攻来夺下城池,可若不能造成足够的压力,底下的戏,也不好唱呢。凌玉城伫马遥望片刻,扭过头,向着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贺留一扬下巴:
“把在闻喜抓到的那个,萧……”
“萧从誉。”
“给我带上来。”
“是!”
一声令下,没多久,两个玄甲卫就推推攘攘地押了个人过来。凌玉城凝目看去,刚被擒获时颇为勇烈的年轻人,此刻已经瘦得有些脱形,唯有一双喷着怒火的眸子,还是恶狠狠地瞪视着凌玉城,不肯稍移。
示意下属将他捆上马背,凌玉城点马趋近,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拼命挣扎的珣国公世子,淡淡道:
“放你回去,替我带一句话给肃罗国主:三天内开城投降,宗庙社稷,还能保全。三天之后,玉石俱焚——”
“勿谓言之不预!”
如果被放回去的是个无名小卒,那么,在当前两军对峙的情势下,他甚至会被守军射杀在汉山城下。
如果是凌玉城进军路线上的随便哪一城守将,那么,凌玉城这句“玉石俱焚”的威胁,绝不会引起多大的震动。毕竟,一路上,凌玉城并没有大开杀戒,玄甲卫的军纪甚至好过肃罗的大部分军队。
然而,偏偏是这位肃罗一等一的勋贵子弟,在大殿上连哭带诉,血泪交流。
“一万八千人,他们足足杀了一万八千人啊!说什么不屠城,只用十倍的人头祭奠自家军卒……从平野败下来的,我带到前线的,还有闻喜周边的守军,总共加起来也没有这个数,能活着投降给他们祭刀的,根本就不满一万!接下来,杀的就是百姓……”
“那么小的一个县城,能有多少人?丁男壮妇加在一起四千人都不到,逼着他们挖好了坑,立刻就是刀枪剑戟?5 赝峦啤H缓缶褪抢先耍细荆暌陨系暮⒆樱慌慌永锔希 ?br /> “的确是数着人头杀的,的确杀够了数目即刻封刀——那又如何!偌大个县城,杀到最后,剩下几个孕妇,几十个最大十岁,最小还没满月的幼童婴儿!他们连走都走不出闻喜,活都活不下去啊!”
痛诉声声,寒意凛凛。
想到那座被大火卷过,埋葬了上万冤魂的城池,只剩几十个孕妇婴童茫然游荡,走不远,跑不开,那些年幼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取得食物和饮水,至于婴儿,只能缓慢地饿死渴死……大殿上旁听的君臣众人,都觉得一阵恶寒从脚底漫上脊梁。
但是又能说什么呢?说北凉人不该滥杀?跟敌军辩驳这个当真滑天下之大稽,再说,被京观激怒之下十倍以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滥杀。那么,难道要埋怨萧从誉之前不该杀那么多北凉人,还是感叹闻喜的百姓实在太少?
……无论如何,一想到繁华富丽的肃罗王都,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一片鬼域,没有一个人,能立刻下定决心说出一个“战”字。
但是,投降?……几百年祖宗基业,就这样,拱手交出去么?
当天晚上,凌玉城的行辕里,就迎来了肃罗国君的使节。
“我肃罗僻处边陲,大王即位以来,躬行仁义,素来不曾得罪于贵国。敢问贵国,何以无端兴兵,犯我疆域?”
“大王即位以来……?”凌玉城低眉垂目,把玩着手里皎如明月的薄胎瓷杯,看也不看使节一眼。纤弱无力的茶烟从杯中袅袅升起,连得他眉间的杀气,也像笼上了一层轻纱似的暗昧不明:
“大王?谁册封的?”
“这——”使臣硬生生地卡壳了一下。和北凉、虞夏不同,肃罗这样的小国历来都向大国称臣,而他们的国君继位,也必须得到宗主国的册封。不过肃罗的宗主国,可从来不是北凉——
“嘉佑元年,虞夏仁宗皇帝遣使册封。”
“哼!”
一声冷哼把使者未尽之意全数堵了回去。他飞快地抬眼扫了一扫,凌玉城仍然是刚才那副闲适样子,一手托着茶盏,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案上,指尖轻轻叩击桌案。均匀的“夺夺”声并没有多高,一下一下,却像是记记都打在心坎上一样。
“……虞夏南奔,已逾百年。”寂静中,一个完全不该出现在军帐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使节猛地转头,才发现凌玉城左手边,端端正正地坐了一个男童。那孩子不过六七岁模样,锦衣窄袖,一顶小小的金冠在火光下耀眼生花。年纪虽幼,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却尽是和他年龄全不相符的庄重:
“尔国不知天命,不顺人心,于今犹奉虞夏正朔,视我朝如无物!到了现在,还问我们为什么要无端兴兵?!”
稚嫩的童音铿锵有力,语调顿挫昂扬,清冽如金石相击。那使臣怔了一怔,慌忙躬身俯首:
“下官失礼,不知您是……”
“这是我朝天统皇帝膝下的十一皇子。”凌玉城淡淡接过话头:“怎么,连声外臣,也不会自称么?”
貌似您还是北凉皇后来的,之前也没挑这个礼数——使者默默腹诽。但是这话绝不敢大声了说,一个男人,一个曾经是虞夏的将领,当了北凉皇后,谁知道他怎么想?万一这声“皇后”踩到他的痛脚,这个煞星发起火来,汉山城岂不是灭得冤枉。
不过,明明肃罗的国境另一边早就变成北凉了,虞夏看似再过一百年也收复不了故土,还非要抱着那棵歪脖子树不放,北凉到现在才来找麻烦,已经是足够耐心了啊……
他立刻跪拜下去:“外臣拜见大凉十一皇子!殿下万安!”
使者仓皇而去的时候,一个黑衣小校悄悄走进大帐,双手递给凌玉城一封书信。
“大人,这是肃罗使节身边的随从,递给大人的密信。”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大雪节气,在家里没开空调的情况下,在最低温度五摄氏度的魔都,在晚上十点半
楼主,手背上,被蚊子咬了一口……
什么运气!
ps:
历史上某棒就是如此奇葩,跟辽国接壤了几百年,一直奉宋朝正朔;明朝亡了几百年,衣冠文物,还是明朝旧制……
没被灭掉真心奇迹。
第190章 只如明月葬高原
次日清晨,汉山城北、东、西三面,北凉军队和肃罗降兵全线压上,猛攻汉山城。
至夜,各门焚起松明,光华接天,攻势彻夜不停。
三天三夜的反复绞杀,汉山城四门都陷落了不止一次。西北边的城墙崩了丈许长的一段口子,其余各门,也是摇摇欲坠。
穿城而过的临津江水,在流出西南角水门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红色。
第三天深夜,城西宣义门悄然打开。在守军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白山卫的骑兵队伍一拥而入。
未几,城中火起。城东崇仁门,城北永定、平宁、安阜三门,在喊杀声中依次开启。
肃罗王都,于焉陷落。
抱着小十一缓缓点马前行,扫过路边伏地不敢抬头的肃罗国君时,凌玉城放低了声音,问怀中的小弟子:“你可明白,为什么能胜得这么快吗?”
“有人献城。”
“然后呢?”
“他们……”小家伙两道纤细的眉毛紧紧绞在一起,被凌玉城在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赶快松开,回复到八风不动的端贵样子:“害怕师父屠城。”
“师父不会这么做。”
“可是他们不知道!”小家伙唇角微微向下弯着,慢声细语,连语调末尾的一个顿挫也像他像了十足,“闻喜县城杀成那样,那个……什么国公世子一哭诉,他们就算不信,也不敢赌!”
是啊。闻喜县城杀成那样。除了安抚军心,宣泄军中同袍的悲愤之气外,他自然也有更深远的考量。否则的话,区区百姓,又怎么值得他下这种狠手?
杀个千儿八百人,他还怕损了自己的钢刀,荒山野地的,找不到地方去磨呢。
“那也有人会抵抗到底。”凌玉城微微勾了下嘴角,似笑非笑,慢慢逗着小徒弟说话。果然小家伙被他这么一驳,脸颊顿时鼓了起来,却不敢皱眉,只板着一张粉嫩的小脸冥思苦想。忽然眼睛一亮:“会抵抗到底的,只有忠臣!”
可是,忠臣已经被杀掉了。
吕氏一族,连根拔起。余者,就算有个把心里还剩些热血的,看着吕家的下场,谁能不噤若寒蝉?
现在肃罗朝中掌权的,是贪鄙浅陋,只懂以小人伎俩陷害国之长城的一干奸佞。
而这些人,是绝不会为肃罗社稷殉死的。
事实上,三天之前递给凌玉城密信,请求开城投降以保全身家性命的,正是当日害死吕光羡的那几人!
面前是一排一排伏倒的头颅和脊背,那些曾经无限高贵、此刻却在尘泥中觳觫颤抖的人影,与凌玉城语重心长的叮咛,一起深深地刻在了元朗的记忆里:
“朗儿,你要记住。这世上能派上用场的人很多,奸佞,小人,百姓……可是,最可以放心依靠的,再艰难的境地也不会背叛你的,还是心存气节的忠臣孝子。忠臣不像奸佞,平时可能不会贴心贴肺地逗你开心,甚至经常让你恼火。但是,要是不能亲贤臣,远小人,今天肃罗的下场,就是任何一个主君明天的下场!”
马蹄得得,从俯伏在地的肃罗国君、王子、宗室贵胄、文武重臣面前依次行过,终于停在肃罗王宫中,最为恢弘壮丽的大政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