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玉城并没有占据王宫。事实上,他选了一座偏殿,把肃罗国君、后妃、王子宗室全数拘押在内,自己反倒带着小十一,在宫外找了个看得过眼的府邸安顿下来。
第一件事,是飞鸽传书给元绍,大局已定,请他派人接管肃罗。第二件事,就是给吕氏满门翻案。
其实也无所谓翻案不翻案的了。发兵的时候元绍已经让他带来了圣旨,追赠吕光羡为上柱国、崇国公,命其幼孙袭爵。上国旨意一降,肃罗先前在吕家身上泼的多少污水,又有哪一个人敢提起一字?
凌玉城所要做的,只是为吕氏满门改葬,按礼致祭而已。
选了一个丽日高天的晴朗日子,还没被杀光的肃罗禁军扛着长长一列黑漆棺材,走向肃罗城北,吕氏历代的祖坟所在。到得墓园,两个全身缟素的人下了马车,各捧一座灵牌,领头走到了队列前方。
一个方当髫龄,形容稚弱;一个身材高挑,白布裹头,看不见半点青丝。
正是吕氏一族仅余的两个人。
一个是被死士护着,奔逃北凉的年幼嫡孙吕钟,另一个,就是吕光羡幼女,以太子妃身份嫁入肃罗王室,继而册后,又在吕氏一族灭门时被强令出家为尼的吕韶。
说真的,吕韶能保一条命,还多亏了凌玉城进兵速度极快。尼庵远在城外山上,等肃罗国君想起有这个废后的时候,兵锋已到城下,他就是想把吕氏女接进都城,也来不及了……
他们捧着灵位进了墓园,看着灭门之祸后,在汉山城被满门抄斩的吕氏族人全数重新安葬,而后,焚香奠酒,放声大哭。
仇终于报了。虽然,报仇的代价,是他们家族为之效忠数代的国家,一朝覆灭。
沿着累累新坟,相依为命的姑侄二人提着酒樽香烛,蹒跚走去,一步一泪。
目送着他们走远,凌玉城摆手示意卫士不要跟随,自己拎着一个酒坛缓步上前,在吕光羡的墓前盘膝坐下。
“来,一起喝一杯吧。”
初秋的汉山城,万里无云的天空一片澄蓝,浓烈到让人头晕目眩。凌玉城在金色的阳光下眯了眯眼睛,低头敲开泥封,给两个瓷碗依次倒满了酒。
“吕将军,第一次听到您的名字,是刚刚进宫伴读的时候。落雕都督、少年成名、束发从军以来数十年不败……那时候我们都说,能做到像您这样,一辈子就值啦。”
“但也就是说说而已……后来自己出去带兵打仗,赢过,输过,受过伤,看过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战死,才知道您有多不容易。那时候还想,肃罗是虞夏的属国,也许哪一天贵国进京朝贡,能见到您一面,能当面对您说一声--”
“我凌玉城,也不比你差呢。”
“一晃二十年过去,到了最后,当真见面,居然是现下这等情状呢……”
修长的手指端起酒碗,琥珀色的美酒,在美人肌肤一般晶莹的白瓷碗壁上微微摇荡。凌玉城凝目注视了酒碗片刻,对碗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倒影微微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初次见面,我先干为敬!”
再次俯身,另一碗美酒,悉数洒入坟前湿润的新土。
墓园寂寂,山风泠泠。
这一坛酒是从肃罗王宫抄出的御酒,用城外御田的胭脂米和着秋日收获的山间新果酿成,气味芬芳,入口甘冽。一口气灌下满满一碗,饶是凌玉城酒量不浅,也微微眩晕了下,支着膝盖平复片刻才倾身向前,再次提起酒坛,将并列面前的两个酒碗双双注满。
“我啊,是真心佩服您的。听您身边的卫士说,当时您明明有机会逃出去的,当时您的确受了重伤,可还没到不能支持的地步。可是您说‘我不负国家’,不再挣扎抵抗,束手就死……”
“我明白您的意思。吕氏一族,位高权重,可所有的权位都来源于主君……那种情况,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只有篡位,可一旦篡位,国家必乱,如果北凉趁势进攻,一个篡夺王位不得人心的乱臣贼子,是保不住这个国家的!”
他静静闭了闭眼,仿佛是为了忍住突然涌上的又一阵眩晕,而后,抄起酒碗,大大地灌了一口:
“但是现在,您付出生命也要保住的东西,已经全被我毁掉啦。”
手一扬,满满一碗美酒泼翻在地。这一次,黑色的泥土并没有立刻将美酒尽数容纳,那些散发着芬芳的液体在坟前汪成了小小的一滩,似乎坟墓的主人,也在愤怒地拒绝这碗由敌人敬上的御酒。
“你的国家已经被我灭了。你的主君,肃罗所有的后妃、宗室、重臣大将,都被我囚禁在宫里,班师回去的时候,就要献俘御前。这个国家,会变成北凉的一部分,你守卫了四十年的国境线,没多久,所有的堡垒都要给拆干净了。”
“你知道吗?我打进来的时候,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那几个向你的主君进谗,把你害死的人,北凉大军一到,就迫不及待地给我传信,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献城投降了呢……”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也许你是宁可篡位,也要活下去、也要保全家族的吧?”
他声音低沉惘然,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询问对面那个从未见面、单方面地神交已久的年迈将军。一边说,一边举起酒碗,以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急促动作,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美酒。
喝一碗,泼一碗。再喝一碗,再泼一碗。芳冽的酒气在秋风中萦绕,凌玉城的面颊,也渐渐染上了一抹轻红:
“可惜,你想要保住的东西,全都没有保住呢。你的家族,被满门抄斩,全家七十一口只逃出一个小孙子;你的旧部,不是被流放、下狱,就是索性被斩杀在军中。就连你的女儿……你那个被册立为后的女儿,也被强迫落发为尼。”
“对了,你知道,肃罗国君新立的王后是谁吗?是你女儿带进宫的陪嫁丫鬟呢……在你女儿被废的第七天,迫不及待地,册立了她的贴身侍女!”
“就连你的尸身,也没能好好收葬。我打下汉山城的时候,你的尸身被埋在离宫角落里,用一卷席子卷着,靠了宫人指点才能找到。至于你的家人……满府连婢仆家将五百多人,是在乱葬岗里挖了个坑,全数丢了进去草草掩埋。改葬的时候,白骨腐肉支离混杂,分都分不开啊!”
不知不觉,尘网遍布的酒坛,已经连喝带洒地空了一半。凌玉城拎起坛子向碗里倒酒,然而手指颤抖得厉害,大半酒液都洒在地上。他索性一扬手臂,砰地一声,整个酒坛砸在了碑座上,碎片四散,美酒沿着碑上朱红的字迹汩汩流下,蜿蜒散向四周:
“可是,真羡慕你啊……”
几不可闻的低语声与美酒的香气一起氤氲浮动,秋风掠过,只片刻,便消逝得无踪无影。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终于明天就要写到我很想写的一段了!激动!
可是,真羡慕你啊。
写到此处,不由泪下。
第191章 前星不堪承帝座
攻克肃罗王都一个月后,凌玉城把这片土地交给元绍遣来的后续人员,奉旨班师。
这一回却没有走来时的路线。来时方当盛夏,烈日当空,而接到班师旨意的时候,秋粮已经开镰收割。要是一路北上,走平野、襄平,再折向西南入关回京,只怕刚到襄平,就会和关外的第一场大雪迎个正着。
凌玉城早就打算好了。肃罗僻处一隅,陆路虽然千里迢迢,从汉山城顺江直下,到海边的济川港却只要一天的水程。汉山城一拿下,区区港口,望风而降。
肃罗历来由海路向虞夏朝贡,和北凉、虞夏、苏台诸国皆有贸易往来。凌玉城飞鸽传信的时候,已经在信里向元绍提了一句,当下由北凉皇室出面征用了几十艘巨舟,由青州出发,遮天蔽日,浮海而来。
至此征讨肃罗的大军分道扬镳,白山卫、黑水卫,以及拿足了战利品和赏赐的海西野人掉头北上,除了被元绍指定驻守肃罗的军队之外,余者均返回原地——这两军的驻地本来就在襄平以北。而广武卫,以及凌玉城的玄甲卫,则分批到达济川港,登船返回。
这一路,比来时要轻松太多。若是原路返回,一路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也得十天有余,如果带着肃罗国君、后妃、宗室、重臣之类的重要俘虏,载着府库王宫里的财货文籍,大队人马慢慢走,两个月也未必到得了地方。要知道,那些俘虏里,颇有娇贵到乘车都得慢慢走的,这速度可就慢得没边了……
凌玉城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只觉得胸怀畅朗,一时间直欲纵声长啸。面前海天一色,略无纤尘,雪色风帆兜满长风,带着整个船队破开白浪,全速向前。被海水浸润得光滑的栏杆抚在掌心微微发烫,几只洁白的海鸟,正在浪尖飞上飞下,修长的翼尖一次次掠过海面。
“还有几天能到青州?”
“三天,大人。”贺留很不幸晕船晕得爬不起来。和他一样晕船的玄甲卫人数颇多,连第一次跟了师父出海的小十一也恹恹的趴在了舱房里,无缘见识海上风光的。这时便换了丁柏站在凌玉城背后,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努力站直了身子回答:
“一路都是顺风,从济川到青州,只要五天就能到港。这个季节碰不上会把船队吹离航线的大风暴,哪怕是逆风,最多也不过十天。”
“三天啊……”
再有三天,就可以踏上青州的土地。数月殚精竭虑、被甲而眠,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也就是说,三天后,我们就能收到京城的消息了……”
屈指算来,上一拨信使从京城出发,已经是二十天之前的事情了。元绍上一封信中两派臣子刚被他骂得安静了点,而如今,京城当中,不知是何等样的情境呢……
在船头遥望天穹的凌玉城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京城,正掀起了比他海面险恶得多的惊涛骇浪。
元绍派去熙川,押解黑水将军遇刺一案所有人犯、证人的队伍,已经在三天前返回了京城。
元绍亲自提审了黑水将军的两个弟弟。那两人一开始极口呼冤,连黑水将军遇刺也否认是他们做的,然而在刑部、大理寺办案老手的提问之下,那些饰词狡辩根本到处都是漏洞,不堪一击。
然后,就轮到了早被秘密看押的东宫属官。
有手令,有玉佩,有黑水部诸人的供词,还有,本该在京供职,却在那段时间从无进出宫门的记录……那个属官终于开了口。
虽然不能证明黑水将军遇刺是太子授意,然而,太子刻意隐瞒黑水部族长中风将死的事实,又暗地派人与黑水将军的几个弟弟联系,授权他们处分族中事务,已经是无可推脱的事实。
连续三天的审讯。一叠叠供词,一个个人证……字字句句,件件桩桩,辩无可辩。
元绍终于沉默。
看着长跪案前,脊背挺拔得犹如一棵嫩竹的李敏行,他沉吟半晌,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见他不语,边上负责问案的大理寺官员手捧卷宗,照着事先拟定的计划一个个问题读了下去。而那个在父亲重伤时赶回主持大局的孩子,一个个问题都答得异常流利,毫不迟疑。
“把这件事情明折上奏,是谁的主意?”
“是我自己的!”
“胡说!你到现在不过是玄甲卫一介小卒,连黑水卫也受皇后节制,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能没有请示过皇后?”
“我就是没请示过!”十五岁的孩子越发挺直了腰杆,昂起头,这些天里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在灯光下涨得通红:
“父亲重伤的消息,报到大人那里,路上就走了两天。我即刻奉命出发,两天后赶到平野,再过一天到达熙川,前前后后,一共是五天时间!当天晚上得知内情,连夜审讯,第二天早上拿到口供,中午我就向京城发了奏折!”
翻动卷轴的声音哗哗响个不停。李敏行越说越是理直气壮,声音也渐渐高亢起来,若非长跪在地,简直要把手指到大理寺卿的鼻子上去:
“不信的话,你们对一对大人飞鸽传书的时间,还有我拜发奏折的时间,看我有没有空请示大人!”
“……好了。”元绍轻轻举手,打断了大理寺官员后续的问话。他凝目看着李敏行,指尖轻轻拈着那份奏折,声音温和,却透着一分让人寒到骨子里的凉意: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请示?”
“……我不敢。”
“不敢?!”
“大人不会允许的!连十一皇子得了天花,大人都没有接着查下去,父亲——父亲不过是个臣子!”
刹那间,元绍全身剧震,仿佛被人迎面一拳打在了脸上。
左右看看,接触到他目光的臣子,全都反射性地垂下头去,不敢仰视。
……他们都知道。
是啊,那一次八个伴读里有七个染了天花,其中四个,分别出于宗室和骠骑卫宗家、骁武卫步家和兴武卫沈家这样的贵胄名门……尽管是旁系,尽管是偏支,京城里,又哪里来得真正的秘密。
先前没有人提,不过是因着他不欲追究。其实,谁的心里,没有一杆秤呢。
暗害幼弟,不悌不仁。如今,又不顾大局,在战事方烈时对前线大将出手,自毁长城……
谁受得了这样的主君?谁会支持这样的皇帝?
“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可是敏行身为人子,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给父亲讨个公道!”
次日,元绍下旨,废太子为博陵王,迁出东宫,幽于城外别苑。妻妾子女,一并幽禁。
圣旨一下,京师震动。
太子不是普通的皇子,你皇帝老儿给这个儿子多赐一座庄子,给那个儿子几万两银子建造王府,大臣们看不过去的上书谏上一谏,觉得不干我事的,下了班换上便装,爱吃吃爱喝,皇帝要怎么养儿子,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哪。
太子废立,事关国本。
一件事一旦拔高到了国本的高度,就不是像唐高宗要立他父亲的妃子一样,可以用“此乃天家私事”搪塞过去。皇帝要明诏天下,给文武百官、天下百姓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而大臣,也有充分理由对此发表意见,不至于被皇帝当面喷上一脸唾沫:
“关卿底事!”
当天下午宫门关闭前,六部各司的奏折,就堆满了元绍的案头。甚至明折上奏,为自己父亲向天子要个公道的李敏行,也诚恐诚惶伏阙上书,言太子毕竟是储君,为伤了他父亲就要废却,黑水卫上下,万万担当不起……
呸!担当不起你还把事情闹这么大!
如果当天就看到这份奏章,元绍肯定立时把折子摔到敏哥儿脸上。可是,这一天,他却没有任何上朝理事的意思,而是和太子——哦,现在应该称呼为博陵王了——关门闭户,对坐竟日。
两人当中的长案上,一席丰盛的午饭已经散不出半点热气,却无人有心思动上一筷。
“朕记得,你的……王妃,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父皇一向英明。”
……这和英明有任何关系吗?
“等她坐满了月子,你们一家,就动身去博陵吧。封地上虽然不比京城繁华,日常用度,总还是不缺的。到了那里,只要不是胡闹太过,你这一辈子,总可以……平安终老。”
最后几个字,字字艰涩,仿佛一把粗砺的锉刀刮过喉咙,每一个声音,都泛出胸膛深处涌上的血腥味道。
“--父皇!”
“怎么?”
“父皇,就为了一个黑水将军,你就要废了我吗?--我并没有想杀他!”
“你总算没有在朕面前说,人不是你派去的,文书,是旁人伪造的。”元绍语气淡淡,目光却锐利异常,刺得对面的废太子不得不低下头去。“我铁勒皇族的骄傲,还没有给你丢个干净。”
元钦脸色苍白,眼下更是有两块明显的青黑,衬得他气色异常难看。自从李敏行上奏开始,一连二十几天,他每个晚上都是在噩梦中醒来——反倒是人犯到京的那一天,他回到东宫,倒头就睡,外面大雨倾盆也没能把他吵醒。
“儿臣自知对不起父皇的期待……可是父皇,儿臣会出此下策,也是被逼无奈!”
“你是朕的太子,谁敢逼你?”
“父皇!”元钦愤愤不平地跳了起来,刚站直身子,看到元绍沉重的目光,又垂着头坐回了原位。“自从那个凌玉城来了,父皇您就一直看我不顺眼,不管什么事都是护着他,压着我!我的人被他从青州捆回来的时候是这样,乃蛮部的人闯祸的时候也是这样,连我遇刺的时候,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