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绍细细打量,这孩子赶回京城,在他面前哭诉了一番,被他抱上马驰回的时候就睡了过去。一路上马匹颠簸、风声凛冽都不曾惊醒,到了地方他忙着帮助凌玉城逼毒,这孩子被从一个怀抱交到另一个怀抱,从头到尾酣呼好睡。眼下一觉睡醒,吃饱喝足,站在当地,赫然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
深秋夜晚风寒入骨,这么长长一程赶下来,虽然被他的大氅牢牢裹着,孩子脸上残留的泪痕还是被风吹得留下了印子。用指尖抚摸着那片红得异样的皴痕,看着小家伙不自禁地缩了一缩,元绍忍不住心痛地皱了下眉头。
小十一自己却并不在意。他全副注意力都在几步之外的床上,见父皇不曾阻止,便蹭到床边,踮着脚、昂着头往枕头上看去。无奈人矮腿短,凌玉城又面朝里侧睡着,看了半天也什么都看不见。没奈何,扭转脑袋,向元绍可怜兮兮的撅起了嘴儿来。
元绍叹了口气,只好把人掐着胳肢窝提起来,往床沿上一放。小家伙立刻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口鼻,也不蠕动着往前爬,只竭力把另一只手撑了床边,整个上半身往前探去,仔仔细细地看凌玉城的脸色。这副样子,简直像是呼的气大了一点,就能把凌玉城给惊醒似的。
元绍等他上上下下看了个够,才把人抱下地面,牵着手去了外帐。门帘一落下,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挂到了他身上,压着嗓子问:“父皇,师父怎样了?”
“你师父……没事。”元绍把孩子抱到膝上坐好,实在忍不住扬声唤了内侍进来,伺候着小皇子重新洗了脸,用巾子热热地捂了半天,再细细涂上脂膏。一套事情做完,才和他脸儿对着脸儿,慢慢回答:
“你师父的伤不重,就是刀上带毒,有些麻烦。现在毒已经解了一大半,不会有事的。”
“嗯!”小家伙立刻松了一口气,眼睛闪亮亮的。“父皇,师父什么时候能醒?”
“还要三四天吧。”元绍忖度着杨秋之前“今明两天会有高热”的叮嘱,尽可能给了一个把握大些的回答。见小儿子的眼睛立时黯淡下去,他微微前倾了点,凝视着孩子的双眼道:
“朗儿以前生病,是不是要睡很多很多觉?师父也是一样啊。朗儿乖乖的,不要吵闹,你师父就能好得快些啦……”
“朗儿听话!朗儿不吵!”小十一立刻大力点头。顿了顿,又埋到元绍怀里,有些害羞地小小声说:“我就知道那些是坏人,不是父皇要害师父……父皇,我聪不聪明?”
刹那间,元绍呼吸一窒,心痛如绞。
连一个六岁的孩子都会信誓旦旦“不是父皇要害师父”,凌玉城对他,为什么竟会没有这样的信心?
他们的误会和间隙,是怎样一步一步,扩大到如今这个程度的?
强捺着心绪哄好了小十一,吩咐从人带他下去歇息,元绍转身回了内帐,定定凝视着昏睡中的凌玉城。记得上次这样看着人沉睡还是年初的时候,凌玉城追击北蛮大军回来,在议事的军帐中靠在他膝头就睡了过去……
那样纯粹到毫无保留的信赖,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天塌下来都无所畏惧。
不,不是全然相信。元绍目光一闪,一段被他忽略了很久的对话蓦然跳进脑海:定计出兵之前,凌玉城似乎漫不经心地对他提起,事不可为,大不了带兵跑回关内就是。
现在想起来,仿佛是根本没有过脑子的随口玩笑中,隐藏着何等如履薄冰的试探。
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呢?
那时候的凌玉城,分明,就是在恐惧着啊!
却还是决然率军出征,把如此丰厚的战果献于他面前。
再往后,明明撞见了他宠幸宫人,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自始至终没有推开他。
还有,当初他表白心意的时候,跪在他的面前说“侍奉陛下是臣的本分……”
要什么样的心境,才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是恐惧。毫无疑问,是恐惧,恐惧到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自由。
脑海中杂乱的记忆碎屑一片一片地亮了起来,凌玉城在他脱口而出责难的时候反射性地跪倒,对他说“臣死无葬身之地”,对他的抱歉回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那样的反应完全不像是爱侣,即使作为臣子,也太过战战兢兢了些。
还有,从肃罗凯旋时留在青州迁延不进、欲前又却,在泰山地震后立刻折返,更派人送回了四枚调遣大军的虎符……
这一举背后的忧惧惊惶已经明显到了极点,为什么他竟然不曾发现,为什么他的回信里除了催人尽快返京,连一字半句的安慰都没有?
连一个外人,都比他清楚凌玉城的心情。
构陷太子,谋夺储位,大逆不道……
这么简单的几项罪名,要不是与之前纷纷扰扰、大起大落的局势若合符节,要不是翻起了凌玉城最深的恐惧,又怎么可能字字句句打入凌玉城心底,令他一时竟不暇辨别,毫不怀疑地全盘相信?
在所有人当中,凌玉城,是最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啊!
且不说之前李敏行的证词,且不说凌玉城之前飞鸽提醒他应变——虽然那鸽子不幸晚到了十来天,且不说遇到和太子有关的一切时,凌玉城宁可委屈了小十一也要退避……
哪怕仅仅是因为当初在虞夏因为参与夺嫡被下了死牢,十年功业一朝尽毁,凌玉城,就绝对不会再参与第二次!
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察觉到你的心情,没有安抚你的恐惧,让你甚至在为我作战、为我建功立业的时候,都抱持着如此深重的担忧。
那一瞬间,凌玉城听到矫诏,以为是自己要杀他的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三把利刃迎面刺来,在把小十一丢出险地时甚至没有先行自保?
只这一念,元绍就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心里,甚至,不敢向床上昏睡的人再投去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元绍:“怎么不用参汤?”又不是用不起!喝一碗倒一碗都喝得起!有钱,任性!
杨秋:“这米油滋润平和,补益元气,大人足足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这会儿吃这个是最好的。”死有钱人!参汤只能吊命不能填肚子!以为有钱就能碾压啊!饿急了的时候,给你6个苹果,有台苹果6都不换!
以为米油好弄啊,为了那一大碗整整两队人跟着吃白粥,还被刮走了白粥上面的那层油……
小凌:自己的孩子你都不会养,跟了我这么几个月,到肃罗走了一趟都粉雕玉琢的,你看给你带了一天脸上就皴成这样!@#¥%&*……
陛下:老婆我错了……(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心里)
第197章 百炼钢成绕指柔
不知过了多久,元绍方从追忆和痛悔之中惊醒过来。他慢慢站起,俯身细细打量了凌玉城一遍,见得人埋在裹得密密实实的被窝里睡得正香,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要烧起来的意思,才轻手轻脚地闪身而出。
雷勇早就肃手低头站在帐外。见他出来,默默行了一礼,便跟着他进了旁边一顶小帐。厚重的牛皮帐帘刚刚落下,快四十岁的汉子“扑通”一声,五体投地跪了下来,额头深深抵住了泥土。
元绍不出声地盯着他看。雷勇的脊背宽阔而厚实,虽是跪着,看着也像是一堵扎扎实实的墙,让人不由想起这个脊背挡在主君面前时,或者少年游剑江湖、背负着受伤的他奔跑时,给人以何等的可靠感觉。
不知为什么,看着自己信赖如左右手的金吾将军跪叩在地,元绍想起的,却是此刻正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人。
那一次西巡归途遇险,凌玉城一个人坐镇京城支撑大局,心力交瘁,却不敢在面上露出半点。回来之后屏退众人,单独相处时极少行礼的人就是这样默默跪拜下来,自己不叫起,甚至头都不敢抬上一下。
是他在三年中不断的敲打告诫,是他想要一个恭顺的臣子,凌玉城……是被他,一日日塑造成了这个样子。
百炼钢成绕指柔。
世人只知道那绕指柔锋锐利不减、柔韧更甚,却有哪一个想过,无数次的熔炼、千锤万锤的锻打,这块百炼精钢,是怎么样煎熬过来。
万千思绪一闪而过,元绍敛眸,把注意力拉回到面前的雷勇身上。到底是从小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往跟前这么一跪,他问话的口气便放缓了不少。
“查出什么了?”
“矫诏前来的几个刺客,确实都是金吾卫中人。末将罪该万死!”
深秋初冬的天气,雷勇的背心却被汗水浸了个透。如果那几个刺客是冒名的还好些,偏偏拿眼一扫,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现职的金吾卫!
矫诏行刺皇后,何等的大案,比谋反也不差什么。要不是他自小儿伴着元绍长大,忠心无虞,此刻就下了狱也说不准。饶是如此,一个约束不力的罪名?8 吕矗鹞峤拿弊右苍谕范ド弦∫∮沽恕?br /> 这会儿元绍留着他,一半是信他,一半却是要用他把事情查清楚。跟着元绍飞奔出京,到地方才不过两个时辰,背后的主使查起来没那么快,几个刺客还是能问一问的。
元绍看他一眼,抬抬手。雷勇这才敢抬头,却不起身,只在泥地上跪得笔直:
“末将问过,那五人当中,两个没动手的和三个刺客不是同伍,是同袍临时吃坏肚子,和刺客换了班。这当中有心无心,末将已经派人回去查问,现在还没回复。”
金吾卫出京传诏,历来都是一队五人,各个小队挨着次序来,省得挑肥拣瘦。两个没动手的一问三不知,雷勇问了一遍心里就有数,这俩纯是倒霉被裹进来的,可也不能放,单独捆在小帐里,让人贴身看着。事情的究竟,还要着落在三个刺客身上。
偏偏三个动手的,凌玉城当场格杀了一个,贺留扑上去搏斗时没注意留活口,被那人咬了毒囊服毒自尽。第三个被凌玉城斩落了右臂,玄甲卫裹伤的人来得及时,将将保住一条性命,可也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不要说动刑,连抓着用力摇晃两下,都怕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了账。
“那三个刺客是什么身份?”
凭高下视,雷勇明显抖了一抖。先还嗫嚅着不想说,让元绍眼刀一逼,刚刚挺直的腰杆立刻又弯了下去,一头磕在地上:
“两个死了的,功夫好些的那个叫舒离遮,本来是渤海部贡上来的奴隶。功夫差些的叫忽律,北辰大将军之子。还活着的那个,就是领头传诏的,叫没失鹿,曾经是……”
“是什么?”
“是……”这句话雷勇说得吞吞吐吐,要不是元绍运起内力,只怕还听不清楚:“废太子……身边的亲卫。”
元绍狠狠闭了下眼。
这个答案他其实早就猜到几分。矫诏行刺,这样大的事,绝不是臣子们做得出来的——杀了凌玉城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值得冒抄家灭族的风险去做这种事!
然而,猜到,和从雷勇口里听到,终究不是一回事。
那几个刺客,提起名字来,元绍还真有印象。
去年太子遇刺受伤,元绍恼怒他身边的亲卫保护不力,全数撤了下来另换了一拨。换下来的人原本要打发出去的,是太子苦苦哀求,元绍已经在查案的事儿上拂了他的意,这时候便不好处置太过,仍旧留了人在金吾卫里当差。虽说好前程是不可能再有,过几年事情淡了放出去,升上一级两级还是把稳的。
太子被废,幽禁别宫,元绍也没有想起这几个人来。他总还有三四十年好活,废太子但凡不作死,权势荣华不谈,锦衣玉食总是有的。便是不甘心到极点,人是他下旨废的,想翻盘只能杀了他——这种事儿,给那笨蛋儿子十万大军他也办不到!
谁料想,谁料想这夺命的一剑,不向着他,却是向着凌玉城去了!
他攥了下拳头,想要继续问下去,脚下却是一个踉跄。雷勇赶快膝行上前,张开胳膊一把扶了,仰头看元绍闭着眼,眉头蹙得紧紧的,胸膛起伏个不住。雷勇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这时候更不敢说话,拎着一颗心屏住呼吸,两条铁铸一样的胳膊左拦右挡,便是主君脚下不稳,栽下来也有他在下面当了肉垫子。
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天,才等到元绍一分一分放松了拳头——雷勇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那几个手指关节吱嘎吱嘎的声音。雷勇觑得他脸色缓了过来,才敢放下胳膊,战战兢兢跪直身子,就听得元绍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他们可说了是谁指使?”
声音分明比以往沉重了几倍,内中却是虚软,显是明知不可能,却还抱着几分微薄的希望,不到最后一刻不肯放手。十年前也看过这样的陛下,那时候三岁的嫡皇子出了花儿没能熬过去,在陛下怀里咽了最后一口气,陛下就是这样抱着小小的孩子,内力不要命的灌输,直到那孩子身子都僵冷了,才被他们劝着拉着扳开手臂,把小皇子抱出去入殓下葬。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啊。
哪怕不得喜爱,哪怕闯了大祸,哪怕是自己亲自下旨废黜,那也是头生的儿子,册了太子,文才武艺掌军理政,手把着手的教了快十年。
雷勇再次深深低下头去,不敢看元绍的脸色:
“那刺客咬紧了牙关不肯说话,又伤得太重,末将……末将不敢拷打,还没拿到口供。”
头顶上又是一声叹息,说不好是恼怒,还是悄悄松了口气。雷勇着实恨毒了那个刺客,要不是因为事关重大,人落到他手里,能不沾葱蒜生啃着吃了。然而别说没有供词,就是有了供词,凭着一个人的话要证死了谁也做不到,这时候也只能重重叩首:
“传诏的人临时换班,是末将治军不严,自甘领罪。”
其实这种事情都是瞒上不瞒下,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元绍自己平时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当面指定的人不敢胆边生毛,把事情甩给别人,一队五个人呢,其他四个就是都换了也不算啥。送一把剑捎两张毛皮之类的活计,谁去不是去?
偏偏就这回出了大事!
想到这里更是懊恨,罪魁祸首不在面前,对着口口声声请罪的雷勇发火也没什么意思。元绍哼了一声叫他起来,板着脸下令:“金吾卫里的事情你给朕好好理清楚。至于别的——”刚沉吟了一下,外面一递一声地传报:“骠骑将军求见!”
小皇子被玄甲卫的副将护着仓皇进宫,随后又被元绍抱着连夜出京,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旁边没人,到了晚上关城门的时候也能传遍京城了,何况当时还有几个大臣在。凌玉城遇刺的地方离京城不到一日距离,已经是在骠骑卫的职司范围,骠骑将军宗弼一得信就点起人马追了下来。
踮着脚尖等啊等,好容易等到陛下料理完皇后的伤势,又召见金吾将军,宗弼这才见缝插针地求见。果然元绍把他叫了进去,略略说明几句,开口便把查案的事情派了下来。
“这件事朕就交给你了。除了金吾卫不需你插手,废太子由朕亲自来问,其余人等,但有一丝嫌疑,你只管便宜行事!”
放着刑部大理寺一挂子人,怎么偏偏推到我头上——宗弼一肚子的不高兴,然而知道这件事干系太重,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到底是臣子,现管着刑部的沈家且是汉人,天然和玄甲卫走得近。也只有他们是今上的娘舅家,位高权重,且又在几个皇子当中不偏不倚,元绍才放心把事情交下来。
他叩首领命,退出帐外,拉了匹马就奔向京城。元绍又在营地里走了走,确认能问的都问出来了,问不出来的再快也要等到明天这时候,才叹了口气,默默回了寝帐,在凌玉城身边坐下。
没过一会儿,床榻上就发出了小小的响动。
凌玉城在裹得密密实实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似乎想要翻个身,却在每一次用力之后都无可奈何地躺回了枕上。睡梦中的人从脸颊到额头都烧得通红,眉头不适地拧着,左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出了被子外面,时不时胡乱地挥动一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却安分待在被子里,轻软的丝绵被子偶尔被顶起来一下,不等被角掀开就已经平伏下去。
是已经开始发烧了吗……
掌心一触额头,果然比平时要热了不少。元绍沉吟了下,还是没有立刻转身出去传唤军医,而是屈一膝跪在床边,俯身向前,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凌玉城没有半滴汗珠的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