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头粗服不掩天然国色——坊间众口一词。
“真的?”荣亲王下巴抵在杯沿上,灵动的双眸滴溜溜的转动着,忽然蹦出一句让副使恨不得一头撞死的话来:
“反正他对虞国也没啥用了……你说,我们去把人要来怎样?这样的美人不能收进房里可惜啊……”
作者有话要说: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那个……我一直觉得锁周郎比较有爱来的……
第8章 南冠客思深
“竖子坏我大事!”
北凉皇帝元绍愤怒地摔掉了手里的茶杯。
不管是因为抗不住自家亲王的胡闹,还是觉得凌玉城这等人挖到本国好歹也有些用处,总之西珉副使在脸皮上挂了三层浆糊之后,好歹派人去大虞鸿胪寺,替自家亲王传达了意见。原本友好邻邦要一个死囚不是什么大事,只消大虞皇帝点一个头,对外报个赐令自尽,一乘小轿把人抬进西珉使节的驻地就好了。怎奈事情还没办成,消息已经走漏了出去,苏台那位和亲王闻报闲闲地说了一声:
“这样的美人……本王也很有兴趣呢!”
于是,两国使节忙碌地往返于鸿胪寺和自家使团的驻地,而大虞皇帝则在水涨船高的价码当中左右为难。
忽忽几日,原本是必死的局面,居然生生给翻成这样!元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眉头深锁。这样的人才若是为别国所得,若是为别国所得……
“虎兕出于柙……”
“陛下不用担心。”羽林将军哥舒夜过来呈送文书,见自家皇帝踌躇沉吟,不禁开言相劝,“那苏台、西珉两国都是女子为尊,凌玉城再怎么厉害,去了这两国,也翻不出什么波浪来。”
“你不明白。”哥舒夜少年丧父失母,他姑母云妃看不过小人儿凄凄惶惶的,时常叫到宫中玩耍,差不多也是在元绍膝下养大的。元绍对这个女婿一向是当自己儿子一样看待,此时不免细细解释给他听,“如果只是那个荣亲王,还能说是少年人觊觎美色,轻佻胡闹,苏台和亲王……那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那……”哥舒夜低头盘算了一阵,“现在要置他于死地只怕迟了。而且我们在虞阳也没有这么多人手——诏狱戒备森严,就算能混进去,一时只怕也找不到人押在哪里……”
“何必背地里下手?”元绍思虑片刻已有定计,“那样的人,若是知道他自己被这样待价而沽……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有这么个北陆强国在背后推波助澜,凌玉城被两国亲王求亲的事儿越发沸沸扬扬,不可收拾。终于一次宫中夜宴,苏台和亲王当着大虞皇帝的面开口:“先前说的那位凌将军,不知陛下可能割爱?本王这里还有个侧妃的空儿——”荣亲王年幼气盛,立刻抢白:“这样的美人做侧室岂不是委屈了,本王恰好还没有册立正妃!”
嘉佑皇帝左顾右盼,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心里暗暗骂两位亲王不讲规矩,这种事情不通过文书私下交换,居然在大宴上当众讨人。然而话都说到这地步,怎么着都得给个答复,偏偏论两位亲王的权势,苏台和亲王实权在握,西珉荣亲王不过是个不掌权的闲散王爷;论地位,正妃怎么也要比侧妃高一个档次;论两国的国力,苏台蒸蒸日上,西珉却是刚刚从一场大灾当中恢复元气,然而西珉和大虞的交往却比苏台多了不少……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座中来自北辰的一位使节慢慢吞吞接了一句:“既然两位亲王都有心垂顾,何不以比武招亲定夺,也算是一场佳话?这样的美人——鄙国也有兴趣呢!”
一句话出口满席哗然,虞帝晃了两晃,一口气好悬没能上来。礼部尚书吕阳看着不好,刚想出头说几句话打个圆场,座中三四位使臣争先恐后地发言:
“鄙国国君也打算……”
“鄙国有意……”
“鄙国……”
如此不顾体统、不矜身份,果然是蛮夷小国,不值得和他们计较。大虞嘉佑皇帝努力平了下气息,含笑道:
“诸位如此盛意,寡人又焉能不允?比武招亲之事,命有司择吉举行便了……”
话音未落,北凉正使哥舒夜悠然开口:“鄙国也愿共襄盛举。”
一锤定音。
虞阳市井已经被这个百年不遇的消息炒得沸沸扬扬,身为当事人的凌玉城却是全然不知。此刻,他正紧握着手腕上生满锈迹的重镣,一分一分用力举起。丹田空荡荡的,这些天的吃食饮水照例都掺了药物,原先不费什么力气就能举起的铁块,如今要用足全身的力气才能在墙上划出痕迹。
“吱——”一声长长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诏狱长条青石垒成的墙面上,第四个“正”字刻下了深深的最后一划。
二十天了。那日在宫中被侍卫团团围住,老太监方执匆匆赶过来说“不过是走错了一步,侯爷说清楚就没事了”,然后他就被带到了非天子特旨莫入的诏狱。就在当天,御史台、兵部、地方弹章交上,三天后他被带出大牢时,已是三法司会同堪问,掷在他面前的罪名连篇累牍,一共罗列了九十七条。
九十七条大罪。凌玉城在黯淡的烛影下冷冷笑起,大逆、叛国、僭越、狂悖、欺罔、专擅、贪渎、侵蚀……那些人当真是恨不得他千刀万剐,连这些罪名是不是会贻笑外邦都顾不得了!
家藏锁子甲十八副,箭簇三千,皆军需禁物……做到边关统兵大将,谁家里不藏些甲胄刀枪,连这等事件都能当成大逆之罪。还有伪造图谶妖言,与僧道谋为不轨,见他人诗词文章语多狂悖不行劾奏,这些捕风捉影乃至和他全不相干的事情,到现在桩桩件件都是大逆的罪名……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只是,可惜了跟着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沙场血火打磨出来的下属。
凌玉城慢慢转过头去。墙角中、草堆里蜷缩着一个个人影,一样的赭衣,一样的重镣,不一样的,只是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血肉模糊。
那是他最贴身、最忠心、最得力的亲兵卫士,十年来反复汰选只得了一千人,这次上京带了五百,就这么硬生生陷进来三百多。这些天,他困锁诏狱,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一个个绳捆索绑地丢进来,再拖出去百般拷打,再丢进来,拖出去……
却,一个都不肯指认他诸般罪名,即使是他自己已经全数招认,即使他百般劝说也是不肯。
“大人从来没有想要谋反。”
“大人勾结那些北蛮子?笑话!”
“大人怎么可能是叛贼?”
“你们这些万恶奸贼,栽赃陷害,不得好死……”
还有他的属下们。
十四岁参军时孤身犯险收服的马贼头目罗杀,那个说起话来粗声莽气的汉子,再艰难的仗只要他一声令下就会带头往上冲;全家被人砍得干干净净,拖着半条命撞进自己马队的金波,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长袖善舞的商人,挂了个副将的衔头忠心耿耿地为自己打理所有产业;话不多但是心思细密、常常冒出些奇怪点子的密谍头领夏白;一张娃娃脸常常让人错估了他的年龄,处事却异常明敏狠辣的奚军……像以往每一场大战过后那样,你压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胳膊,在铺了烂草的石板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所多者,镣铐枷锁。
这几天,狱中甚至不再费心把他们分别关押以防串供,所有人都陆陆续续押到了这几间牢房,大约已经没有防范的必要了吧。
幸好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这里,十七岁时调到他手下的襄城伯次子苗振,刚来的时候是个细皮嫩肉的标准公子哥儿,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人物;那孩子大概得到了家里的庇护,不管是被关在家里还是拘在什么地方,总之没有陷进诏狱就好。还有贺留,他的亲卫队长……
不管是因为各国使节还在,朝廷不敢明目张胆的九城大索,还是因为他们狡兔三窟,毕竟找到地方躲了过去,能少折进来一些人,总是好的。
正在出神,哗啦啦的钥匙声由远而近,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凌玉城慢慢放下沉重的铁镣,抬头向远处深黯的甬道望去。二十天来,这个声音永远意味着会有同伴被拖出囚室,然后就是噩梦一般的刑求与折磨……
狱卒沙哑的呵斥声远远传来,奇怪的是,这次还夹杂着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不断低声下气地应和着:
“是,是,您受累了……”
“多亏了您帮忙……”
“是,是,只看一看,说两句话就走……绝对不给您添麻烦……”
孤灯摇曳着近前,照亮了一张这些天常常看到的阴沉面孔和一张不太熟悉的年轻面孔。狱卒叮嘱两句,放下提灯退到拐角,被留下来的那个年轻人立刻扑了过来,隔着铁槛跪倒在了凌玉城面前:
“将军!”
“萧然——怎么是你?”
“将军,那天将军出事,属下和几个同伴侥幸逃了出去,跟着贺大人藏在京城陆家当铺的估衣库里。属下新调到大人身边,知道的人不多,这些天想尽办法,好容易托了一个远亲的路子进来见大人一面,大人——时间不多了,您听属下说——”
一句句惊心动魄。
西珉荣亲王玩笑一样的要求、苏台和亲王有意无意的抬价、几个小国的推波助澜,以及最终荒唐的“比武招亲”……
囚室里鸦雀无声。与其说这些消息荒诞到不可置信,不如说是因为过于荒诞,所以绝对不可能出自编造。
“大人,那个见鬼的‘比武招亲’的日子就在四天以后,时间不多了,大人要早做打算——大人……”
“我知道了。”萧然颤抖惶恐的声音里,凌玉城深深吸了口气,坐正身子。“现在虞阳还有多少人能动?端亲王在不在虞阳?北疆大营,有什么消息?”
“和我们一起躲着的有十来号人,这些天又陆陆续续找到了几拨,总共四十七人。北疆大营没有任何消息,端亲王——万寿节的第二天就去了荆阳巡查常平仓……”
荆阳!凌玉城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端亲王,竟是和他一起长大、自幼为之伴读、视之为未来主君的端亲王!
荆阳,离他一战成名的襄州,快马奔驰只有一日之遥,离北疆大营主营所在的剑门关只有三日之遥!
难怪他会毫无防备地带了五百人回京贺寿,难怪北疆大营毫无动静,难怪参奏他的九十七条大罪里,会有二三十条知道的人屈指可数、然而的确抓到了真凭实据的罪状!
“我明白了。”他长长吐了口气,“这事虽然荒诞,却未尝不是脱困的良机。传令给贺留,当天……”声音渐渐压低,萧然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听着,一路急切点头。
这一次珍贵的探监终于结束,狱卒的脚步声刚刚隐去,牢房里就轰地喧闹起来。凌玉城皱眉听着那群大老粗把最恶毒的言辞堆积到两位异国女亲王、参与比武招亲的各国使节,乃至大虞众臣和皇帝身上,终于出声喝止。
“都安静。”他冷冷地开口,声音没有刻意提高,却轻而易举地压住了躁动: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上次给你们讲到《李卫公问对》的《虚实》一篇,现在,接着听我讲……”
沉稳镇定的语声一如过去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样响起,所有人都强忍住了眼泪,屏息聆听。大人每逢二、七都会给下属、卫士开讲兵法,除非当日有大战决不更改,可是这一次……大家都知道,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小凌,思你的人很多啊……
第9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金盘露确实不错,想不到虞阳的偏僻陋巷里,居然能给你找到这样的好酒。”
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玉杯,苏台和亲王秋漪眯着眼睛轻轻摇晃着杯身,良久,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虞阳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些什么?”
“还不是最近的那桩盛事——”说着,绯衣的年轻女官后退一步,整衣敛容,恭恭敬敬地施礼下去,微微挑起的眼角却有妩媚风情流转:“恭喜亲王殿下将得美人。”
“凌玉城?……那个人可惜了。”
听到自己点名索要的“美人”的名字,三十余岁,丰容盛髻的贵妇不但没有露出心驰神往的神色,反而随手放下杯盏坐正了身子。玉杯落在光洁的楠木台面上,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那个人……被人陷害,欲加之罪是真,但是看他平时所作所为,也是骄横跋扈,颇有取死之道。日后到了本王这儿,说不得还要先在内宅里磨上几年,等他晓得收敛了再放出去用。若还是那个性子……也只能在本王身边消磨光阴了。”
“殿下——”
“怎么,以为本王和西珉那个一样,眼里只看得见美人的?”
“殿下见笑了……”
“本王不是说笑。”声音里含了一点严厉,抬头四下扫了一圈,下首侍立的一干官员和侍从全都恭恭敬敬低下头去:“为臣当以恭谨忠正为要,恃才傲物、谄上欺下,都不是臣子本分。你们——可记清楚了?”
“下官明白——”高低不一的应答声。
看着属下陆续退出,在苏台二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女亲王摇了摇头,凭窗举杯自斟自饮:“那个人……可惜了。若是早个十年……”话音越来越低,终究归于轻轻一叹。
“凌玉城可惜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虞阳城西的另一座宅子里,元绍也是这样淡淡评价:“如果是大凉还另当别论,虞国么……容不下他。”
“可惜这等人才不能为陛下所用。”侍坐一旁的驸马都尉哥舒夜接了一句。他幼年养在宫中,束发从军,从来没有一次从凌玉城手里讨了好去,甚至丢盔弃甲狼狈奔逃也不是一次两次。此刻见到这个最大的对手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不免有些感慨。
“不能为朕所用,也不能落在别国手里。三天后的事,你都安排停当了?”
“雷将军说,愿意亲自出手。臣这些天亲自看过,各国使团里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臣必不让陛下失望!”隐藏身份随驾出行的金吾将军雷勇应声道。他本是异族贡上来的一个孤儿牧奴,因为刻苦忠心,被元绍的父皇赏给自己儿子做了贴身侍卫,后来元绍试剑江南,也是他一路相陪,不知和主子一起挑了多少江湖名宿。因着这等功劳情分,元绍登基后一路拔擢,终于登上了金吾将军的位置,日常宿卫宫禁,乃是当今大凉头一号武臣。也是因为当年江湖风雨同舟的过往,元绍对他多有优容,君臣之间私底下便有些随意,诸如“那个女人今晚就弄来”之类的话,也只有他敢于出口。
这句话出口,事情就定了九成。哥舒夜犹自黯然,低声道:“真没有办法让他投效陛下了么?如果……”想了想,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赶紧摇头把自己都觉得荒诞的念头甩出脑海。
“呵呵,别担心,”看他这个样子,元绍倒是忍不住失笑,“朕只有一个女儿,也只会有你一个女婿。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若是……从宗室之中选择……”
“选宗室女子收做公主赐婚?近支没有合适的女子,远支……”元绍这些天也是在心里反复掂量过,此刻一口否决,“再说,这样的人,又哪里是区区一个女子所能束缚?除非——”渐渐出神,沉吟不语。
“那家伙长得那么娘娘腔,居然是个男人,”雷勇在一边插了一句。这个粗豪汉子一向只忠心耿耿带兵看守宫禁,什么政务之类从不涉足,此刻的想法就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结果只有那两个女人能娶到活的,我们就动不得,非得把人弄死不可。亏大了!”
“雷叔——”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让公主娶他不行,收养个公主娶他也不行,还能怎样?总不能让陛下娶吧?!”
“陛下恕罪!”羽林将军失色摔了茶盏,立刻离座拜倒。
“……你们两个都给朕出去!”
此后几天,北凉天统皇帝的寝居,孤灯夜夜亮到三更,看得羽林将军心惊胆战,每每托故进去,总是看到他这位陛下摊了一桌的文件谍报,在那里苦苦沉思,时不时地写写画画。倒是那位提出建议的金吾将军有口无心,每天该吃吃该睡睡,该出去逛街就出去逛街,用他的话说就是,“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几十年后的事情,这会不逛个够本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