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的话,就冲我点点头,怎么样?”我尽力避免了所有的生僻词汇,用最简单的词语表达着我的意思,然后点了两下头替他示范,“来,杰拉德,点点头告诉我你明白了。”
见他没反应,我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控制着他的头上下小幅度晃动着,“这个动作叫做点头。”
晃了几下后,我收回手,笑着重复:“明白了吗?那就点点头。”
——而这一次他的确给了我一个惊喜,冲我轻轻点了下头。
虽然他暂时还并不一定理解我们这是在做什么,但是至少在我不厌其烦地替他做了这么多天的示范后,他终于学会了除了眼神之外,第一个能与人交流的方式。
“乖。”我能感觉到我已经笑弯了眼睛,视线都因此变得有些狭窄起来,心脏的跳动也加快了些,在我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杰拉德怔怔地看着我,又点了下头。
“平时就不用了。”我笑了几声,伸出双手捏了两下他的脸颊,“我们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彻底理解的。”
我拿着剪刀和梳子站起身,绕到他的身后,将他的头发全部拢到手心里,轻轻往下拉扯了一下,然后用拿着剪刀的那只手的手背抵住他的额头,“别怕,我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可能伤害到你的行为。”
我剪下第一缕乱发后,也确定了他情绪稳定,不会因为丢了几根头发而瞬间失控,于是稍微安下了心,按照之前这段时间里从辛朵莉那里学到的技巧,开始修剪他乱成一团的头发。在这个过程中,我直接将掉落的碎发仍在了我们的脚边,任由那个圆溜溜的小型清洁器打着转在旁边的地面上移动,将我制造出来的垃圾全部丢进回收栏里。
杰拉德始终温顺地微扬着头,我在修剪他前端的头发时,偶尔还能对上他抬起眼睛向上仰望的目光,
大致完成了脑后头发的修剪后,我回到了他的面前坐下,扒拉了两下他看起来顺眼了许多的短发,“还好,没剪坏,这样看起来帅多了。”
我边说着边抬起剪刀,开始细致地将他额前滑下的头发剪得细碎,不让这些头发遮挡他的视线。杰拉德一直盯着我,偶尔会转移视线瞟两眼在他面前晃动的剪刀,没有太大的反应,大概是因为剪头发并不会弄疼他,所以他也懒得管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我在心里暗笑着,结束了最后的修剪。
他看起来要比之前精神得多,虽然这使他那双骇人的眼睛直接清晰地暴露在了其他人的视线里,但至少也不像之前那样披头散发。我个人的观点认为,那个满头长发遮着脸的样子,可比现在吓人多了。
我从墙边的小型收纳箱里取出了一条毛巾,在我放在一边的那个小桶里浸湿,然后再次坐到杰拉德面前,伸手揽住他的后脑勺,让他提下头来,用毛巾将他脖颈上的碎发擦去,顺便也再次帮他擦了擦脸部和锁骨附近的皮肤,最后弄干净了他又有些脏的双手。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我隔着玻璃墙看了看桌上的报时器,时间依旧不是很晚。
“干脆就一次性把所有事都做完吧。”我回过头对杰拉德笑着说,“天气越来越冷了,就算你身体再好,也不能一直穿着这件破了数不清几个洞的衣服,戴布拿来的那套衣服保暖程度应该不错,里面再穿件保暖衣就够了——前提是得先把你洗干净再说。”
我暂时离开了隔离室,走出门联系上辛朵莉,让她从传输带往隔离室里送了一大桶温水,然后去观察室里启动控制系统,降下了紧挨着玻璃墙的一道光线幕布,用来阻隔外面的视线。
回到隔离室后,杰拉德一动不动地望着忽然变得一片漆黑的玻璃墙,柔和的灯光从天花板上,依旧将整间隔离室都照得亮堂堂的。
我走到杰拉德身边的时候,水桶正好被送进来,我走过去在床上放下干净的衣物,按住他的头顶让他往水桶的方向看去,“记得这个东西吗?你刚来的时候还打翻过一次,多亏了一天到晚在你脚下转悠的那个小东西,你猜不至于踩在地上的一滩水上行走。”
我看了看依旧滴溜溜转动着的那个圆球形清洁器,将杰拉德从床上拉了起来,伸手扯住他的衣摆,将整件衣服顺着他的上身剥落下来,丢到一边。
和我想象的一样,他的身上满是污垢,经常暴露在外面的腰侧和后背上半部分甚至还夹杂着斑驳的血迹,褐红色的硬痂黏在他的皮肤上,估计受过不少伤,有些位置的皮肉依旧细嫩得很。他的小腹和胸膛相当漂亮,肌肉线条呈现着令人赏心悦目的流畅感,不会过分突出,但看得出力量惊人。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肚子,伸手将他推进金属桶里,将他的裤子也顺着双腿脱下来,然后把他的双脚也按进了水桶。
杰拉德有些发愣,任由我摆布了很久,才怔怔地低下头打量着自己身处的环境。我没管他,让他自己琢磨着,拿出干净的毛巾和清洁身体用的细粉,将清洁粉洒进木桶里,同时也洒了一些在毛巾上,弯下腰在他的胸口处仔细地擦洗。
差不多将那些污垢和血迹都擦干净了的时候,杰拉德抬起手握住了我的小臂。我稍微抬了下头,看着他此刻距离我近得过分的双眼,“怎么了?”
杰拉德愣然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将脸颊贴上了我的耳侧,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摩擦了几下。虽然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但我还是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他的背脊上拍了拍,任由他磨蹭了我一身的水。
不过这也正好方便了我的动作,能够轻而易举地擦洗他同样情况糟糕的后背——他甚至将双臂搭上了我的肩膀,抓在我后侧的衣服上,这样我也能够触及到他的腋下,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弄干净。
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一直折腾到了深夜,我才替他换好衣服,把他重新扔上床,一个人*地走出了隔离室。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辛朵莉一直都在观察室外等着我,戴布也站在她的身边,看到我浑身湿透地走出来时,两个人都面露惊讶,“医生,您这是怎么了?”
我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半晌才无奈地笑道:“等你们以后哪天有了孩子需要照顾,大概就不会问我为什么了。”
辛朵莉瞬间红透了脸,粉红色的云霞荡漾在她姣好的脸颊上,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美艳动人。戴布低下头看了看她羞涩的深情,对我做了个说不出来的古怪表情,然后嘿嘿笑道:“医生您赶紧去洗个热水澡休息吧,衣服湿成这样,小心明天感冒。”
“我会注意的,多谢。”我对他们摆了摆手,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你们也赶紧去休息吧,我去换一下衣服,这个样子的确不像话。”
“好的,医生。”我听见他们在身后小声对我说,“晚安。”
第三十章
回到房间后我立刻冲洗,换下了湿透的衣服,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打开了智能终端的投影。
我将平时的研究资料和整理出来的信息都存放在了个人的资料库里,没有借用研究所的平台,这个资料库与我家里的传输系统对应,只有我本人才能够使用。在来研究所之前,我就请来了一个认识的朋友为这份资料库加密,目前看来安全系数应该算得上是相当高的层次,至今为止也没有被攻破过。
我点开信箱一个个地翻过去。大多数都是些hlm病毒研究专栏发来的邀请,也有零星的几个朋友发来的问候。我坐下来一一回复过去,打开最新的一个留言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是我的小侄子泽尔恩的一封来信,希望能在我空闲的时间里来研究所看望我,也顺便为他学校要求的观察报告作业收集素材。
我大概也能猜到现在的学校会布置些什么作业,大部分学校都会加强孩子对hlm病毒的防范意识,也会让他们从一开始就深刻地了解到这种病毒的恐怖,才不会在任何时候掉以轻心。
我回了信,告诉他随时都可以过来,也询问了他有没有征求过父母的同意。
至于那些专访栏目的邀请,我都用歉意的语气回绝,并且表达了我对于他们认可的感谢。我不喜欢在公众面前露面,说不上是反感,但总归不太舒服,也懒得站在摄影器前说那么多的废话,每字每句都是死板并且公式化的说辞,没有娱乐的作用,更无法宽慰受hlm病毒迫害至深的民众的心。
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我不愿意跟政府的那些家伙打交道。
前几年在军队里和嘉利米维尔一起着重调查灾区的时候,他也曾经为我刻意回避掉所有政府官员而感到无比头疼,每次除了要应付那些人虚伪的脸,还得为我的缺席提供完美的借口——他最烦躁的一次,甚至在大半夜的时候将我从房间里拖了出去,直接开了几瓶烈酒将我们两个人都通通灌醉。用他的话来讲,他不爽的时候至少也得拉个人垫背。
想到这里,我轻笑了一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逐渐没有当初那么张扬而充满傲气了,他的气质逐渐内敛,不再为一些平庸的小事大发雷霆。唯一不变的就只有他依旧坚定的眼神,和那颗始终为了国家人民着想的心。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出众的特点,尼约才会被他吸引得这么深。
我一边放纵着思维四下跳跃翻滚,一边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在终端文件备忘录里做好了今天的总结和备份。
第三十一章
虽然我早就料到了第二天看见杰拉德的人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我的确没想到我刚走到观察室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正将脸贴在观察室透明墙壁上目瞪口呆的尼约。
听到我走近的脚步声,他蓦地将脖子直起来两三步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双手手臂吼叫到:“他好帅!他怎么能这么帅?他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帅!”
这几天下来我已经习惯了他总是这么一惊一乍,也不计较他每次都把我的袖子抓得布满皱褶,熟练地将他的双手从我的胳膊上扒了下去,“我记得你前几天才说过他很吓人。”
“吓人是没错,但我也说过他很迷人啊!”尼约抓着自己两侧的头发原地转了个圈,“这个世界上能有这种美丽又强大的人存在真是太美妙了!”
我绕开他走进观察室,目光看向隔离室里寻找杰拉德的位置。
这个早晨他倒是没有躺在床上,我看过去的时候,他正蹲在嵌进墙里的那个小型收纳箱旁边,一只手按压在墙上,另一只手用指甲抠弄着收纳箱和墙壁连接的边缘。大概是看见我昨天从里面拿过东西,所以也想打开看看吧。
我忽略掉悄悄跟进来站在我身后的尼约,照样在玻璃墙上敲了敲,等杰拉德转过头看向我,才按下了将收纳箱弹出的开关。
收纳箱打开后,杰拉德就又将目光转了回去。他干脆直接做到了地上,两条腿放在收纳箱的两边,双手扒在收纳箱的边缘上,默默地打量着箱子里的东西。
“他看起来是不是很像个想要找到合心意玩具的孩子?”我笑着问尼约。
“……”我没能立刻听见尼约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忽然开口反问我:“我说莱欧,你不会是把他当儿子了吧?”
我默然无语了一阵,转头无奈地看向他神情古怪的脸,“我有那么老吗?”
他的表情越发诡异起来,我嗤笑一声,说:“想点头就点吧。”
“呃,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尼约迅速收起脸上古怪的神情,严肃地辩解道,“虽然你没有提到过你的年龄,但是我相信伟大的医生您一定是年轻的。更何况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这个家伙现在受病毒影响,智商几乎没有,什么都不懂,就和婴儿一样,但是这些依旧没办法掩盖他是个身体强健的成年人这个事实,不是吗?”
“没错。”我叹息一声,“我倒是希望他快点恢复到成年人的状态。”
“我也希望啊。”尼约学着我的样子更加夸张地叹了口气,“每次看着这些感染者们明明活着,却没有思维,无法感受世界上这么多美好事物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心痛——嘉利米维尔也是。如果换成是我像这样活着,那简直生不如死。”
我看着杰拉德依旧愣在原地的模样,心里的酸涩感再次涌上来,侵蚀着我的喉咙和声带。我不愿意再看下去,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尼约一起去了餐区。
下午我守在观察室里的时候,看见了不少研究所的年轻人路过观察室时对杰拉德投去的惊讶目光,我没管他们,继续计算分析着c-v27的成分。杰拉德坐在隔离墙边,不知道是不是还没适应头发变短后开阔了许多的视野,他时不时抬起头四下张望着,偶尔也会和路过的研究员对视,然后看着他们受到惊吓后转移视线,急匆匆地离开。不过更多时候,他依旧是在盯着我看,将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观察我手里的动作和桌上的投影仪——他貌似对这种机器很感兴趣,有时候在盯着它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会很迷茫。
三天后的早晨,我接到了首都学院的来访申请,午餐之前就见到了我的小侄子泽尔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再过两个月就满十一岁了,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成长得不算慢,才几个月的时间不见,他看起来就又长大了一些,从飞行器上跳下来的时候,动作轻松利落。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随行的两个保镖,和那架小型私人飞行器,没有针对这些说什么,只走过去摸了摸泽尔恩的头,问:“就你一个人?”
“今天学校放假。”泽尔恩看到我明显很高兴,平时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点微笑,他在我弯下腰的时候勾住我的脖子亲吻了我的侧脸,亲切地问候道,“莱欧蒂尔叔叔,你好久没去看我了。”
“最近工作比较忙,你来了也好,省得我再去一趟。”我牵住他的手,重新往研究所里走去。两个保镖紧紧地跟随在我们身后,飞行器也随后停落在了规定地点,虽然我没看见,但这个飞行器上,肯定还有其他随行人员,只不过大概是因为泽尔恩的要求,所以没跟下来而已。
“我待不了太久,学校后天就又要上课了。”泽尔恩告诉我,“妈妈也不是很放心我一个人来,所以我得早点回去。”
“两天时间足够你好好看看你想看的东西。”我笑道,“你的成绩一直很好,我就不问学校的事情了。”
辛朵莉一直站在走廊里等我,看见我们过去,先是用惊讶的眼神看了看我们身后的保镖,然后才温柔地对泽尔恩微笑着挥了挥手,“你好,泽尔恩,我是医生的助手辛朵莉。”
“你好,辛朵莉小姐。”泽尔恩礼貌地回答了她。
辛朵莉应该是特别喜欢这种长相精致可爱的孩子,脸上的笑容一直收不住,一边跟我们一起向前走,一边问我:“医生,需要为泽尔恩单独准备房间吗?”
“不用,他这两天跟我睡就行。”我指了指后面的那两个表情严肃的家伙,“为后面那两位先生准备一个房间吧,一个就够了。”
“好的,医生。”辛朵莉依旧面带疑惑,不过也没有多问,将我们带到观察室后,就礼貌地退了出去,将我和泽尔恩两个人单独留在观察室里,两个保镖也留在了门外。
“他们这样站在外面,想跟我做报告的小伙子们都不敢靠近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平时上学,他们也这样吗?”
“叔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泽尔恩撇了撇嘴,用愤愤的眼神瞪了他们的背影几眼,“我上课的时候也站在门外,什么时候都管着我的行动,要不是为了让老爸放心,我早就把他们踹开了。”
“他们也都是为了你的安全才会跟着你,平时就忍忍吧。”我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又嘱咐道:“这是你第一次来研究所,我也不确定研究所里有没有人认识你,所以平时有外人在的时候,尽量别让他们知道我是你亲叔叔,好吗?”
“好。”泽尔恩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您是不想给我老爸带去麻烦,在来之前妈妈都跟我解释过了,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不过我会保守秘密的。”
“那就好,谢谢你。”我说完,值了值隔离墙,“来吧,给你介绍个人认识。”
泽尔恩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往隔离室里看去,看到正坐在床上盯着我们的杰拉德时,惊讶地眨了眨眼,“我之前听说过,军队那边又送过来了一个感染者,就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