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你别冲动啊,莱欧!他可讨厌我了,你要是把他放出来,我该往哪儿跑?”尼约嚷嚷着四下迅速移动目光,然后果断地大步跑上二楼,随手打开一个房间缩在门后,虚掩着房门往外小心翼翼地张望。
实际上杰拉德也并不是特别讨厌他,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他只是在戒备着尼约。这大概跟尼约说得一样,跟杰拉德还在废墟区域和嘉利米维尔的部队纠缠时有很大关系,这个家伙花去了大把时间追踪杰拉德,不断地尝试靠近他,同时当然也会给杰拉德带去不少麻烦。
我拉开隔离箱的玻璃门,伸出手将杰拉德轻轻拉出来,将隔离箱推去一边,“欢迎来到我家——虽然只是暂时性的。就像我承诺过的一样,你可以在这里随意走动,想坐在哪里都可以,不过麻烦注意不要弄坏太多家具,我虽然不缺这点钱,但清理起来总是比较麻烦的,嗯?”
我捏了捏他下巴和脸颊上的皮肉,慢慢松开拉住他的手,退后了两步坐到沙发上,拉过一旁的储蓄箱,开始简单地清点行李。
我注意到杰拉德在我面前站了很久,然后屈起膝盖,想要直接坐到地上,于是眼疾手快地转身一把拉住他,扯着他的手臂让他在沙发上坐好,“我说想做哪里都可以,可不是让你坐地上,家里虽然一直都有清洁机器在自动保洁,但不代表不脏。”我看了看他身上,哭笑不得地接了一句:“虽然你身上也不见得能干净到那里去。”
杰拉德坐在我身边稍微有些僵硬,双手直接垂在身体两侧,坐得笔直但又算不上挺拔。大概是刚进入一个新环境还没有适应,或者别的什么我暂时还没办法知道的原因。
我单手从行李里拿着东西,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帮助他紧绷的背部肌肉慢慢放松下来。
我的确没带太多行李,日常需要用到的东西家里都有,没必要搬来搬去,最重要的资料也都储存在各个电子档案库里。我随身携带的也就几件衣服和一些小玩意儿,比如我的笔记本和前段时间朱莉尔送给我的一只玩偶——是个和她一样可爱的、以小女孩为造型的娃娃。听艾登女士说这是她专门订购的手工玩具,买回来后自己缝好才送给我的。我当然不会拒绝这个小姑娘的好意,昨天也没去和她道别,所幸她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以后再找时间回去看看她吧。
我再次拍了拍杰拉德的背,提起声音对依旧缩在门后的尼约说:“下来吧,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你确定他不会突然攻击我?”尼约稍稍将门推开了一点,依旧有些犹疑地站在原地问,“我虽然这几年以来一直都跟着军队,但这并不表示我能和其他士兵一样拥有强健的体魄和心理素质哦?”
“下来吧,只要你不惹他就没关系。”
我说完后又转头看向杰拉德,指了指尼约的方向,然后将手放在他的脑后,让他看向尼约的方向,“他叫尼约,不是敌人,不会伤害你,所以你也不能伤害他,知道吗?”
杰拉德盯了他一会儿,一直盯到尼约一副背后发悚,要立刻逃跑的模样,才转过目光再次看向我,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乖。”我笑着抚摸了几下他耳边的碎发,为他比起几天前要更加明显清晰的动作回答而感到无与伦比的高兴。
尼约傻在原地,连门都忘了继续掩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快步跑下楼,不管不顾地冲到我们面前,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来,抬高音量难以置信地问我:“他能听懂你的话?!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我依旧将手放在杰拉德的脑侧,算是一种安抚,避免他被尼约一惊一乍的语言和动作吓到,然后告诉尼约:“还没到那么确定的时候,他现在只能模糊地分辨出我的大致意思,做出简单的回应,点头的这个动作也是他刚学会没多久的,我都还不太清楚他是不是真的知道点头是什么含义。所以你也别太惊奇了,想让他彻底恢复,估计还早着呢。”
“就算还没恢复,这也算是一个……爆炸性的突破了。”尼约想了半天才想出来这么一个形容词,他依旧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们,不断地摇着头,“你知道这对于全球人民来说都意味着什么吗?如果让他们知道恶性病毒感染者其实是有机会恢复的,那么这些感染者的家人……他们该多高兴啊!”
我动作缓慢地用大拇指指腹抚摸着杰拉德的眼角和太阳穴,转头对尼约略带苦涩地笑道:“到时候,他们估计会更加痛苦吧。”
尼约不解地问:“为什么?”
“去问嘉利米维尔吧。”我不愿意继续探讨这个话题,摇了摇头,这么说道,“这种事情,还是由他来告诉你比较好。”
尼约愣怔地看着我,表情疑惑而又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倒是不太希望气氛变得这么沉闷,于是收回安抚着杰拉德的手,转头对尼约说:“你现在该考虑的不是这些,我明天上午会离开一段时间,杰拉德当然不能离开家里,所以我打算把你也留下来。”
“……什么?”
“不是你自己要跟过来的吗?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让你帮一个小忙应该不算过分吧?”我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尽可能和善,语气也无比缓和,“只是替我看一个上午的家而已,有客人就礼貌地请他们回去,让他们下次有空再来拜访,没有客人就坐在客厅里看看新闻和娱乐节目,自己喝喝茶,完全不会有压力。”
尼约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哑口无言了半天,才忽然跳起来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一般惊道:“你在开玩笑吧?你这跟把我和一头吃人的猛兽关在同一个笼子,然后拍拍屁股掉头就走有什么区别!你在开玩笑吗?!”
“我觉得你们应该完全可以友好相处才对,只是之前的方式用错了而已。”我笑着抓住杰拉德的手,递到他面前,“握手言和不就行了?”
“莱欧蒂尔,你是认真的么?”尼约瞪着眼睛,僵硬着脸问,“恶性病毒感染者的握力……具体数值我不记得了,但是分分钟就能把我的骨头捏碎,你知道么?”
“他好像没有理由这么做吧?”我用指腹轻轻揉弄着杰拉德的掌心,让他的左手放松下来,反问道。
“看我不爽不就是最好的理由吗?”尼约见我依旧没有放弃的意思,只好深吸一口气,一边不情不愿地伸出手,一边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寄出几个勉强能拼凑成句的单词:“要是我……手废了,嘉利米维尔一定找你单挑。”
在我看来他完全是在担心一些根本没可能发生的事,而这种惨剧也的确没有出现。杰拉德在我掌握下非常温顺,即使和尼约手掌相交也没有感到生气,他在尼约握手的时候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看起来你的手依旧完好无损啊。”我调侃道。
尼约握了握自己的手,仿佛是在确认他这只手的完整性,“真是神奇,我还以为他会直接把我整只胳膊都扯下来呢。”
他往杰拉德身上瞟了好几眼,说:“你是不知道,他这几天一直都没给过我好脸色,要不是仗着有个隔离墙挡着,我还真不敢跟他靠那么近。”他露出一个痛不欲生的表情,弯下腰抱住自己的头,“现在你居然让我和他这么亲密的、毫无阻碍地自由相处!我可以就待在房间里吗?”
我微笑着点头,“可以。”
尼约抬起头,错愣地看着我。
“不过你得跟我保证,无论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都要立刻下楼查看情况,并且第一时间联系我。”我说,“我倒不是怕他跑出去,不过家里这些东西的确有一定程度上的可能性会伤到他,你注意点。”
“你现在难道不应该优先担心我的安危吗?我是真的认为我没办法胜任这份工作啊!”尼约欲哭无泪地叹道。
他仰头让自己的上身整个陷进沙发柔软的靠背上,碎碎念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打算上楼去整理房间的时候,又忽然坐起身,眼中神采奕奕地闪烁着光芒,“不过我很早以前就想这么近距离看看他了,不知道他感染病毒之后和正常人究竟有什么肢体上的区别?除了力量之外,会不会长点其他的什么东西?”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几下头,没理会他,也实在是无法理解他这大起大落的情绪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第四十一章
为了不给尼约继续带去更大的心理压力,我带着杰拉德一起上了二楼,把客厅和厨房留给他去摸索。二楼的走廊尽头是我的房间,两边分别是另一间房间和我的实验室,我拉着杰拉德进入了那个空闲的房间。
“之后的一段时间,你就得住在这里了。”我环顾了一圈房间里的布置,对他说道,“虽然没什么特别的待遇,但是至少比那个隔离室要睡得舒服,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没有回来过,房间也只有清洁机器人定时在打扫,这两天我会先看看情况,再想想该添加些什么。”
杰拉德站在原地动作缓慢地打量着每一个物体,我打开浴室门看了一眼,继续说,“洗手间在这里,你自己应该没问题……你还记得上厕所需要脱裤子这一点,大概是我认识你以来感到最欣慰的一件事情了。”
我回想起最开始那几个星期发生的故事,心情实在是有些复杂。
杰拉德没有给我任何回应,他顺着我的动作看向洗手间里面,不知道具体是在打量什么,但明显对这些东西都不怎么感兴趣。
“我现在要去一趟实验室,整理一下这段时间的报告和资料,估计要费不少工夫。”我思索着说,“你待在这里也只能睡着,干脆跟我一起来吧。”
我走回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起走出房门。大概是这段时间摄取了足够营养的原因,他的手握起来很舒服,光滑的皮肤下是柔软的肌理,与之前瘦骨嶙峋的感觉比起来已经好了许多。他现在即使是从外表上看,也已经和正常人没有太大区别了,我所需要做的,就是让他的内在也尽可能恢复正常。
实验室也和我离开时没什么区别,我让杰拉德坐在离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将终端放上了我的办公桌。我打开电子工作台系统,将墙壁上的一排显示器和实验室另一端的检测系统全部启动,在启动完成后将终端连接了上去。
趁着还在传输文件的这段时间,我走到另一面墙壁的冷冻柜前,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盒子。这是前段时间嘉利米维尔拿来给我的两管血液,一管来自于比特姆·麦加,一管来自于某个恶性病毒感染者。我同时也从中拿出了另一管血液,提取于良性病毒感染者的体内。将这些血液取出后,我又从另一边的传输仓中取出了我专程从实验室传送过来的c-v27本体。
我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在试图弄清楚c-v27的具体成分,现在的资料已经收集整理得差不多了,只要我再做一次最后的总结,并且对这两管血液进行对比,大概就能找到一些线索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我回头看了一眼杰拉德,他依旧安静地注视着我。被他的目光笼罩着,我感到自己的心情仿佛逐渐追随着他的情绪变得同样安静平稳起来。我不再思索更多,打开各种仪器,开始专心分析手上的东西。
目前科技对血液的保存已经相当完善,这些保存下来的血液都几乎还保有最原始的样子,我也能因此从中看出更多的问题。这两管血液我一直都存放在自己家里,没有想过要在研究所里进行任何研究或者观察,这也是我乐意从研究所离开的理由之一。这些东西带来的潜在威胁实在太过可怕,我无法保证不牵连到任何人,无论怎么想,都是在我自己这里最安全。
我也不太清楚我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在对付这些小东西的时候,我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而结果也的确不出我所料,这两管血液中的确都含有和我手上这份c-v27属性相同的物质,这种物质从来没有在普通人体内发现过,而据康纳尔多所说,每一个转交到他手里的恶性病毒感染者体内却都具备这种物质。这样一来,麦加将军无论如何都与恶性hlm病毒脱不了干系了。
但是当我开始检测原本就在我手中的这份良性病毒血液样本的时候,我很快就发现了新的问题——这份样本中并没有c-v27的存在。
我支起身体,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后颈,感到侧脑稍微有些刺痛感,大概是有些疲惫了,思维也不像几个小时之前那么清晰。我将这几份样本都放回原位收好,坐到杰拉德身边的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收回自己有些扩散了的思想。
在我闭着眼睛思考的时候,我忽然感到鬓角的位置有些发痒,睁开眼后,就看见杰拉德正伸出手,将五指的前端轻点在我的侧脸上。他见我看向他,甚至还在食指上用了几分力气,戳了几下我的眼角。
“我没事。”我大概能猜到他简单得可怜的那几缕思绪,就对他温和地轻声说。
杰拉德没有收回手,依旧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然后摊开手,将掌心贴上我的耳廓。
我仿佛能感到有一股电流从我的耳廓处一直迅速蔓延进我的心脏,与它跳动着的节奏一起扩散到我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连刚刚极端的疲惫感都似乎被这样一股微妙的感觉冲刷得无影无踪。
我微笑起来,抬起手握住他的手背,叫他的名字:“杰拉德。”
他追随我的目光,眨了下眼睛。
我不清楚他究竟能听懂我平时所说过的话中的多少,但是在这一刻,我无比确信他知道我是在叫他。我仿佛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情绪,看见了信任与依赖,我从他深色的瞳仁里看见了我的倒影,看见了我自己眼中的欣喜与宽慰。
我感到脑海中一阵仿佛摄入了过量酒精一般的迷醉感,舒适而又痛苦的感觉互相撕扯,像是一把柔软的利刃,矛盾而又和谐的存在着,深深地插/进了我的大脑。
我将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近距离地观察着他始终如一的双眼,感受他的呼吸和他胸膛中依旧有力跳动着的心脏。这都证明了他的生命依旧顽强,他依旧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员,是大自然中生生不息的一份子,是我不应该放弃拯救的存在。
杰拉德似乎一直都很喜欢我用这样亲密的距离接近他,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安心,甚至闭上了眼,伸出双手抓上我的后背,像是在寻找温暖一般,将肩膀轻轻地靠上我的肩窝。
我无法克制住自己不去猜想他的过去,猜想他在废土中生存时是怎样无助的光景。更会联想到世界上还有无数个和他一样正在经历痛苦的人,正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苦苦挣扎。他们甚至无法思考,想不到自己的明天会是怎样,体会不到痛苦,也感受不到希望,只有痛觉神经还在提醒着他们依旧存活的状态,连饥饱的感觉可能都不那么明显。
我感到一阵渺小的无力感,自己存在的意义仿佛都开始变得苍白,我已经努力了这么久、这么多年,却依旧无法帮到这些正在承受灾难后果的人哪怕分毫。
而在经历了这么多次的探索之后,我也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一个往良好方向行走的开端。这还不是我该颓丧的时候。
我拉开杰拉德放在我脸上的手,回礼一般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拿起我放在一边的终端,给辛朵莉发去了通讯申请。
通讯很快就被接通,辛朵莉惊喜的声音从那一头传来,“医生,您已经到家了吗?”
“我已经到了,不用担心,编号27也没有异常,一切都好。”我这么回答了她,让她放心,“抱歉,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你们。”
“没关系,没事就好。”辛朵莉明显松了一口气,“我还担心您在回去的路上会不会遇见什么突发情况呢。那么,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现在不在研究所,你因为曾经是我的助手,身份也不太方便,所以这件事可能得由戴布去做。”我语气略带严肃地说,“我需要几份良性病毒感染者的血液样本,分得越详细越好,最好能从每一个感染阶段不同的患者体内提取出来。”
“您的意思是,需要的这些血液样本也得从染病时间长短不同的患者身上提出是吗?”
“没错。”我说,“尽可能以月份来分界线吧,实在不行也不用勉强。”
“这倒是没关系,诊所里的患者很多,他们这段时间所做过的血液抽样和身体检测也多,所以几份血液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会让戴布去取,拿到后直接传送给您的。”辛朵莉直接答应道,“除此之外,您还需要这些患者对应的检查报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