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医生,过一会儿还是会有人为您把午餐送进来,您吃完后下午最好也再多休息一会儿,会较利于伤口的恢复。”康纳尔多交代了几句,然后照例对我行了军礼,之后就拿着属于他的检查器械和资料走出了房间。
在他出门后,我从旁边拿过外套穿到身上,坐到床边穿好鞋子,打算适当活动一下身体。我慢慢走下床后,听见杰拉德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医生?”
“嗯?”我侧过头看向他,没太摸清他的意思,“这是在叫我?”
“医生。”杰拉德看着我重复了一遍,然后和我对视着沉默了几秒,又问:“什么意思?”
我这才理解到他是在询问医生这个词的含义,于是笑起来,重新在床边坐下,慢慢解释道:“是一种职业,或者说身份。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两个词的意思,但是可以想想看你记忆里我所做过的事。”我指了指自己,“我是医生,我的职责是医治病人,我会想要让痛苦的人不再痛苦,或者让他们至少不那么痛苦。但是会这么做的人不止是医生,也可能是普通人或者亲人,所以广泛意义上来讲,你暂时这么理解就行了。”
“为什么?”杰拉德又问道,“为什么会痛苦?”
我稍微愣了一下,用左手拉住他的椅子下端,将他拉近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问:“在我当时昏迷过去的时候,你觉得痛苦吗?”
杰拉德眼眶四周的颜色陡然变深了一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点了点头,说:“痛苦。”
“那在几天前看到我醒过来的那一刻,你快乐吗?”我微笑着继续问,“有没有觉得自己不再那么痛苦了?”
“……有。”杰拉德神色恍惚地看着我,但却几乎没怎么迟疑地回答了我。他伸出手抓紧了我的衣袖,表情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安心。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感到痛苦吧。”我握住他抓紧了我衣料的手,将大拇指按住他的掌心,轻轻揉动着,对他露出安抚性的神情,“如果我们没有经历过痛苦,那么快乐也就会和以往一样平淡,我们注意不到,更不会珍惜。”
杰拉德略显迷茫地看着我,似乎不太理解我在说些什么。
“我的愿望是能保护住我仅剩的想要保护的人,以前只有我弟弟,”我的语气缓慢得仿佛停滞的河水,似乎连河床里的石子都不再滚动,“——现在还有你。”
“我?”
“当然还有嘉利米维尔和尼约。”我保持着微笑,声调无比平和,“我的快乐就是看着你们平安无事,这样我就能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去帮助更多的人——但是也有一些人,就算经历过了常人不可比拟的疼痛,也没有换来真正快乐的心情。我和嘉利米维尔希望能帮助这些无助绝望的人,”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就像我帮助你一样。”
杰拉德注视着我,他的思绪清晰,但是却仍然对我所想要表达的意思感到迷茫与不解。不过我不介意他现在还暂时理解不了,他正在一天比一天更加清醒,他所需要的只是更多的时间。而时间和知识正是我现在能够带给他的,我所能够提供的帮助之一。
“……你不快乐。”杰拉德忽然这么说道,然后他收回手抓住我抚摸着他头的那只手腕,表情有些疑惑,“你在……担,担心?紧……”
他模糊地说着这些单词,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我却忽然间觉得心口像是被重重地击中了一下一般,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然后又骤然停止,这样迟缓了片刻后,才又恢复正常。
我收敛起笑容,沉默地看着他,手掌被他紧紧地抓握着,这样半晌后,才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开口说道:“人是不可能永远无忧无虑的,即使我自认已经足够冷静,但我所需要担心考虑的事情依然还有很多。”
“你不快乐。”杰拉德抓着我的手,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然后轻轻地用手腕处摩擦着我的掌心,“我想要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每一个神情的变化和细微的小动作都尽数被我收在了眼底,每一句关心和表示着他在乎的话都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和记忆里。我感到自己仿佛在他面前逐渐变得透明,对视着他的目光将某些事情想得更加彻底。
这一刻我感到无比的放松,同时再次微笑起来,用我所能够拥有的最温和的语气说道:“谢谢。”
第九十一章
对杰拉德来说——或者对我来说,吃饭已经不再是一个大问题,至少我不再需要按着他的肩膀,强行让他坐在椅子上才能让他安分地把饭吃完。说起来其实他不会对食物有任何怨言,更不会跟我无理取闹,除了偶尔会任性一些,懒得自己动手想要我喂之外,也没有给我带来太大负担。
现在他偶尔一次的小任性也已经没有了。医护人员在规定的时间送来午餐,我只需?8 秃械莞湍茏谝槐咦愿宰恪?br /> 这两天他一直都很安静,我晚上入睡的时候他就躺在另一边的陪护床上。他不会搭理任何人,只会在偶尔我和医疗人员或者尼约他们对话的时候,才会将目光放到和我对话的人身上。但他除了刚刚对康纳尔多说的那句谢谢以外,也从来都没有对除了我之外的人说过话。
他每次都安静地听着我们交谈,在我的推测里,他应该是在尽量分辨并且理解我们词句的意思,并且已经能够初步掌握最基础的那一部分。这一点和新生婴儿没有太大的区别,应该会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所以我也只能和往常一样,在说话时尽量简化自己的语言,增加他能听懂的可能性。
在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嘉利米维尔推开了我的房门。这是他在失踪两天后的第一次出现,我看着他走进来,笑了笑,语气诙谐地问:“终于舍得忙里偷闲跑来关心一下我了啊,大队长?”
“你尽管继续幸灾乐祸。”嘉利米维尔还是像上次一样,进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脱下外套——这大概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不太习惯这种必须穿得严严实实的正统服装。
杰拉德坐在我身边,将身体重量靠在一旁的桌子上,两只手放在双腿中间,目光紧紧跟随着嘉利米维尔的动作。嘉利米维尔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从来没有惧怕过他的人,注意到他看过来的视线后,同样毫不客气地回望过去,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沉着。
“我可没有幸灾乐祸,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这两天就算我没有出过门,也多多少少从康纳尔多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突发事件这么多,估计你也忙坏了吧。”我出声打断他们的对视,将手伸向床边的桌子,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尼约没和你一起?”
“麦加将军把他叫去了,说是想听他亲口陈述之前北部研究所事件的具体过程。”嘉利米维尔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后,就把杯子还到了我手上,他看了一眼我的神情,又说:“担心什么?那小子机灵得很,知道该怎么应对。”
“说起来我还一直都没见过这位将军。”我收回目光,慢慢地活动着受了伤的那只手的五指,“等过两天我看起来不这么邋遢了,再去和他见一面吧。说不定他看我挺顺眼,愿意和我聊聊天呢。”
“你放心,他看谁都不顺眼。”嘉利米维尔语气讽刺地冷哼道,“他来基地这么久了,我还从来没见他对谁客气过。”
“他来了之后,就一直没走过了是吧?”我稍微皱了皱眉,“虽然现在外部恶性病毒感染者的活动状况不算特别糟糕,但他身为将军,好歹也会被分配到任务,或者驻守在某个基地,怎么有这个闲心每天都在你这里乱晃?”
“我怎么知道。”
他的脸色似乎相当疲惫,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这两天大概是真的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我等他稍微缓过神,才又开口问道:“来找我有什么事?忙成这样,不会只是来找我聊聊天,诉说一下苦恼的吧?”
嘉利米维尔摇了下头,指了指我放在桌上的终端机,“你的终端没开,费利舍先生刚刚联系过我,说他会申请来一趟我们基地,大概明后天就会到,让我先通知你一声,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见见他,他有事要对我们说。”
我拿起桌上的终端翻了几下,发现的确一上午都没开过了,房间里有专门的内部系统,能够随时接收到外界信息和要闻,所以我也没想过要刻意去使用自己的终端。我将终端重新放下,点了点头,“估计要跟我们说的事也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我一会儿就把终端打开,如果这两天你没时间的话,我单独和费利舍先生见面也行,到时候再把话转告给你。”
“好。”嘉利米维尔应了一声,又说:“还有,就是我们hlm病毒防护局一直在调查的北部研究所,他们已经把研究所内部的毒气驱散得差不多了,现在将研究专员派了进去,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将毒气释放器彻底关闭。有可能的话,他们或许会把毒气释放器直接带回去进行研究,我们估计没办法第一时间接触到这个机器。不过他们承诺说会讲一份毒气样本和一份液体样本交到我们手里,等我接到确切消息,再让康纳尔多来通知你。”
“毒气释放器就算交到我手里也没什么用,我对这种精密仪器不是特别了解。”我摇了摇头,说,“比起这个,我的确更在意那两份样本,那才是我们需要关注的东西。”我回忆了一下那天我们在研究所的高危实验室里所看见过的情景,又问:“除了这台毒气释放器外,实验室里还有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可疑物件?”
“暂时没有。”嘉利米维尔告诉我,“由于那几个输送管道里所储存的液体太过危险,腐蚀性极强,我们就算穿戴好了相应的防护装备,也不能完全保证队员绝对不会受到伤害,同时也不确定实验室里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高危设施存在,所以调查的时候非常小心,进展缓慢。”
“等我能把绷带拆下来了,我就和你一起再去一趟。”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这么说,“上次我和尼约去调查得太仓促,有很多细节部位可能都没有留意到,这次不需要再担心其他要素,也有时间再慢慢调查一遍。”
“首都那边我也联系过了,”他道,“上级的意思是就算要见韦伯斯特,也得等初审结束,我们才能选择审问之间的这段空闲时间去和他会面,等时间确定下来我再告诉你。”
“好。”
“另外还有一件事,”嘉利米维尔伸出手指了指杰拉德,“你的这个小东西,虽然我对外界以及大部分上级及同伴都隐瞒了他是恶性病毒感染者这个事实,但他还是被盯上了。这段时间可能会有人想要来见见这个感染者中的特例,说不定会想法设法来接近他,你把他好看,别让他乱跑,最好不要离开你的视线。”
“放心。”我笑着说点头答应,“就算你不来提醒,我也不会让他从我的视线范围里消失。”
“恶性病毒感染者是hlm病毒爆发以来我们最大的威胁,无论怎么说,政府也不会坐视不管,在他们眼里,你相当于是带了一个□□在身边。”嘉利米维尔皱起眉,慢慢解释道,“而在研究者们的眼里,他更加能够吸引到那群家伙,因为能被你莱欧蒂尔带在身边,至少也说明了他在感染者中的特殊性,即使他们不知道他在你的帮助下正在逐渐恢复,也会想来找找原因,看看为什么你在接触了这么多感染者后,会单单对这么一个家伙这么注重。”
“万一这个理由在他们眼里相当难以置信,和他们心中所想完全背道而驰呢?”我玩笑道,“会不会从此以后对于我的印象大幅度改观,并且再也不愿意相信我曾经其实是研究员中相当重要的一份子?”
“要我说的话,”他冷冷地瞟了一眼杰拉德,“绝对会。”
我耸了下肩膀,对杰拉德招了招手,“不过我的确也有表面上的理由。或许能从他身上找出足以拯救所有其他感染者的方法,是我一直以来都在努力达到的目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嘉利米维尔看着杰拉德站起身并且坐到我的身边,眼神稍微有了些变化,却抿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你就是太了解我了。”我看着他略显别扭的神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还想保持点神秘感,这样才有谈话时的风趣啊。”
“在我面前?”听我这么说完,他脸上始终紧绷着的冰冷表情终于破了功,嗤笑一声,骂道:“你做梦。”
“行了,你去忙吧。”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他说道,“我等你和康纳尔多的消息。”
他的确忙得很,而且不是什么爱聊天的人,所以也没有再多跟我废话——这一点倒是和尼约完全相反,那个小家伙大概算得上是典型的话痨。
我思索着拍了拍杰拉德的背,忽然又笑起来,说:“要是你半夜起来发现有什么人爬窗户进来想要绑架你,完全不用留情,往脸上揍就行了。”
杰拉德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听完我说的话,略有些愣怔地眨了下眼。
第九十二章
虽然嘉利米维尔是这么警告我的,让我看好杰拉德,但事实上基地的防卫森严,特别是医疗区和指挥部,没有通行证的人几乎不可能找到进来的方法,一般来讲普通的队员和士兵也都不会过来这边。所以我最多也只听到过走廊里传来过医疗兵们和一些伤员的交谈声,除了康纳尔多和每日送餐的医护人员外,还没见到过其他人贸然闯进来。
一天后的下午,我的手臂就拆去了绷带,因为伤口自行愈合需要时间,不能一直保持被紧绷束缚的状态。不过拆去绷带后我也得暂时穿着足够宽松的衣物,并且还得避免右臂撞上任何硬物,平时需要多注意一些。
原本康纳尔多的意思是希望我再多缠两天绷带,这样也能更加保险一些。但是我个人一向不太喜欢这种身上被绷紧的感觉,所以在确定伤口不需要一直敷药后,就麻烦他替我拆了下来。在之后的这段恢复期里,只需要早晚上一次药就行。
在拆下绷带之后,我对康纳尔多道了谢,之后等他出了门,杰拉德就凑近过来看着我的手臂,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摸一下。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让他的手离我的手臂稍微远了一些,笑着问:“小混蛋,你还嫌我伤得不够重是吧?”
杰拉德被我硬抓着一只手的手腕,又不死心地伸出另一只手往我的手臂伸过来,我只好将右手臂背到身后以躲避他的动作,但面上却忍不住露出笑容,心情愉悦地陪着他胡闹。
尼约打开门走进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我转头往门边看去的时候,他正露出一个古怪而又故作嫌弃的神情,对着我们的方向摆了摆手。
“我说你们也太闲得慌了。”他抱怨道,“现在外面的情况乱七八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基地和北部研究所,韦伯斯特的审问也一直在进行。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期,你们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一点。”
“我也的确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啊。”我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阐述着事实,在合适的范围内调侃着,以便他放松下心情,“我的手不能做太多事,实验做不了,枪也拿不了,除了每天都躺在床上养病,也就只能在你们从忙碌中抽取出来的闲暇时间里陪你们聊聊天了。”
“这话说得可真好听。”尼约撇了撇嘴,然后指了指门外,“你赶紧把外套穿上,费利舍先生到了,在隔壁走廊的会客室里,嘉利米维尔过一会儿就会赶过来,他让我们先过去。”
“好。”我点了点头,使上力气捏了捏杰拉德的手腕,告诉他不能再闹下去了,才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我的外套穿好。
“这次你还真的不得不把他带上了。”尼约对着杰拉德挑了挑眉毛,语气无奈地说,“虽然基地里没多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如果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他估计能把你的床都直接扔出去。他搞破坏的能力之强,这段时间我们可都是有目共睹啊。”
“的确很有可能。”我笑着肯定道,“你越来越了解他了。”
“想不了解都难。”
这还是我从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后第一次走出这个房间。虽然也没休养几天,但真正走出房间后,我看着走廊里不断走过的基地人员,还是产生了一些略微陌生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怀念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