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儿别过头,哼哼着不说话。
“听说你是冲撞贵族女眷进来的?”
圆儿瞥了他一眼:“听说你是偷盗禁物进来的?”
瘸子摸摸鼻子,一脸神秘道:“哪儿……我那是识破了天机。”
圆儿哼了一声:“今天怎么没见你拿馒头?”
“又馋了?”
圆儿竖起眉毛道:“我是怕你没吃饿死了,还真以为小爷稀罕你的酸馒头?”
“不稀罕。”瘸子摆摆手,“是我自己嫌多。”
蛮子不傻,他知道瘸子对自己好,毕竟,在大狱这种地方,想要吃上白面馒头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你……干嘛这么大方?”圆儿撇过头看他。
“过会儿下矿,你替我把活一起干了。”
“……死瘸子。”
矿洞里不比外面,没有人一直挥鞭子看着,但阴暗气闷的地下只用木料支撑的矿洞看起来黑黢黢的就像一张随时能把人吞下去的巨口。
“喂,瘸子,你在看什么?”
狱吏对下矿犯人的要求是每天带十篓矿石出来,对矿石的品质和种类却不作要求,比如他们所在的这个矿洞里,既有铜、孔雀石、云母还有一些少见的玉料,负责收矿的狱吏都照单全收。
然而瘸子让圆儿一个人挖石头,自己也没闲着,举着油灯,将他挖出来的矿石仔仔细细看着。
“二十筐挖好了?”
“呸,还真指望小爷挖二十筐石头啊。”圆儿搓搓满是泥污的手,一屁股坐到瘸子身边,“你还懂这玩意玩儿?”
“不懂。”
“不懂你还看?”
瘸子将手里的矿石一丢,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馍饼扯下半边给圆儿。
“好你个臭瘸子……”圆儿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念叨,“有这东西……也不早拿出来……”
饼是胡饼,虽然冷了,上面的胡麻嚼在嘴里还是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瘸子嘿嘿笑着:“又没人和你抢……倒不嫌这胡饼酸了?你小子莫不是北夷人吧?”
“你才北夷人,你全家都是北夷人,小爷可是大西野来的!”
“哟,西野……”瘸子啧啧道。
“西野怎么啦?”巴掌大一片胡饼,在圆儿嘴边也就一口,“比你们大与这破地方好多了。”
“破地方?”瘸子挑眉,“人人都恨不得永远留在繁华的京畿,就你嫌弃它是个破地方。”
“要不是为了我哥……”圆儿噎了一下,“要不是为了接我哥回家,我才懒得来这个破地方。”
肚子里一有货,瘸子也显得有精神了些,开始话唠起来:“……怎么没听你说还有个兄长在大与?叫什么,说来听听,指不定我还认识。”
“兄长来大与十年了,小时候我俩最爱吃孃孃做的胡饼和羊奶泡馍……”说起兄长,圆儿显得低落了些,“大与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好,人挤,地方也小,规矩还多,像我们西野,没有什么事情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要有,那就打两架,打完架事情就解决了,哪有把人关起来不准回家的道理……”
西野很多习俗随北夷,“孃孃”就是阿娘,西野荒芜干旱,以胡饼、泡馍为食,对于大与人来说,这东西却腥膻粗糙难以下咽。
“……孃孃想兄长了,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他回家。”
瘸子听圆儿说着,咂着嘴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没事,你肯定能把兄长带回家。”
“没错,我得离开这儿!”圆儿猛地站起来,没防撞到了头顶的横梁木,那木头发出摇摇欲坠的吱呀声,吓了两人一跳。
瘸子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絮絮道:“你这脑袋是有多硬,也不怕把这洞撞塌了……”
话音还没落,漱漱的尘土掉落下来。
瘸子一个激灵,立马反应过来,拉起圆儿就要往外跑,奈何他双腿不便,只觉得脚下剧烈一晃,支撑矿井的木梁就吱呀一声彻底断裂,头顶的碎石泥土顿时纷纷坠下——
“瘸子——”
头顶的碎石泥土顿时纷纷坠下——
圆儿惊叫一声:“瘸子——”要扑过去抢救已经是来不及。
待得尘埃落定,圆儿黑灯瞎火地喊了几声“瘸子”都没得到回应,心中暗暗后怕起来。
正悲疑不定间,忽然听到黑暗中低哑的一声:“我没事……你把油灯点起了……”
圆儿赶紧在脚边地上摸索一番,找到打翻了的油灯、火石,打了几次才把只剩下一半灯油的火重新点起来。
“瘸子……”
圆儿的声音里有些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
他们头顶的一根横梁断了,碎石和泥土掉下了,落在圆儿之前呆的位置上方,如果不是之前瘸子拽了他一把,现在他可能就被压在下面了,而此刻那些滚落的石块下面压的是瘸子没来得及□□的左脚,黑漆漆的血水已经蜿蜒了一地。
“血……”圆儿脸色有些难看,“别怕……我帮你弄出来……”
圆儿说着,伸手去刨压在瘸子脚上的土石,谁知刚挖开一点儿,上面的石块就滚下来,正砸在瘸子小腿上,这下,压得更严实了。
圆儿顿时脸色一白,改用双手抱着瘸子的腿,想要拽出来。
“别……”瘸子满头冷汗,连忙阻止他,“这腿虽然不好使好歹还能挂着看看,要被你这么一拽丢石头下面,那就真缺一块儿了……”
圆儿伸手摸了把脸,涂了一脸泥浆血污:“你别急,我肯定能把你弄出来……”
显然,说这话的圆儿要比他急多了。
瘸子伸手掸了掸圆儿脑门上的尘土:“看不出,你脑袋这么硬……”
“你都这幅德行了还挖苦我……”
“好,我不说了,你看看能不能把洞口的土挖开些,要是外面的人以为这个洞全塌了咱们就别想出去了……”
圆儿抹了把脸:“外面的人会来救我们?”
“想得美。”
圆儿还是费了些力气,先把瘸子的脚从碎石堆里挖了出来,瘦弱苍白的脚腕上鲜血淋漓,瘸子却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还嬉皮笑脸地拿圆儿逗趣。
“哎哎,你可别哭了啊,瘸子我的脚早就没知觉了,这看着吓人,其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你才哭了。”圆儿抹了一把脸,果真是没哭,可一张臭脸瘪着嘴,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去看看洞口。”
圆儿拿油灯照着,从被堵塞的洞口掏出几块大石头,忽然听到一阵琐碎的声响。
“怎么了?”
“嘘。”圆儿把耳朵凑上去仔细听,“好像是另一边……”
瘸子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凑到另一边洞壁上听声音,却见他周折的眉头忽然就松开了,一脸欣喜地回过头来:“瘸子,是他们来了——”
他们?
瘸子相信圆儿说的绝对不会是狱吏。
第11章 出矿
圆儿一脸欣喜地回过头:“瘸子,是他们来了——”
瘸子知道圆儿说的绝对不会是狱吏,被污垢遮掩下的双眼微微眯起来。
只见圆儿用力敲了敲洞壁,连喊几声“我在这儿”,不过多久,瘸子也听到了琐碎的声响。
然而,随着那挖掘的声音越发清晰,瘸子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古怪起来。
声音是从他们头顶上过来的,正是那横梁断裂的位置,细碎的土砾散下来,只听得土石滚落之声,一道冷风从穿透的土洞里钻出来,“噗”一下,拂灭了仅剩的油灯——
“公子——”
一个陌生的声音闯进坍塌的矿洞里。
“阿日、阿义你们来了!”
扑灭的油灯重新被点起来,可摇摇曳曳晃动着仿佛随时都能再灭一次。
瘸子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只见一个瘦子跪在圆儿跟前,还有一个壮实的黑皮汉子正从顶上的洞里钻出来。
这两人轮廓深邃,发色浅淡,身形高大正是西野部族的模样。
在瘸子打量这两人的同时,那跪在地上的瘦子也不动声色地看着瘸子,右手搭在腰间的弯刀上。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已经在大牢外面守了两天。”壮汉拍怕瘦子的肩膀,“好不容易看到公子出狱,被人带下了这个矿,阿义说打个直洞下来就能见到公子。”
原来,那横梁还是被这两人挖塌的。
“阿义来迟,令公子受苦了。”阿义说着,拔出弯刀,“筝”一声斩断了扣在圆儿脚踝上的镣铐。
圆儿脱去身上的束缚:“你们见到兄长没,他怎么样了?”
“大公子无恙,只是担心公子。”
“公子。”一直站在一旁的壮汉阿日贴着洞壁道,“外面好像有人在挖土。”
圆儿闻言,也凑上去细细听了,顿时皱起眉。
“恐怕是外面的狱吏被惊动了。”瘦子阿义道,“公子,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好,咱们这就去找兄长。”
“这个人……”阿义拿着弯刀,看向瘸子的目光略显寒冷。
瘸子侧头靠坐在地上神情似笑非笑,油灯明明灭灭,照得那双藏在乱发后面的眼角幽暗深邃。
公子,那是对世家子女的称呼。
瘦子和壮汉要带圆儿离开,根本不可能带着瘸子这个拖累,不说他此刻负伤流血,成了活生生的踪迹,就算他没被压伤,这三人也不可能带着他一个瘸子逃出这看守密布的矿场。
如果把他留下……瘸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外面的狱吏大概很快就会挖过来,所有犯人都是两个一组下矿的,少了一个犯人,剩下的瘸子势必会被审问,不管是严刑拷打还是威逼利诱,瘸子自己都不认为他会替圆儿抗下来。
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留下尸体,让那些狱吏以为犯人被埋在下面,那就算有人非要追根究底刨土取尸,也足够替他们拖上一段时间了。
瘸子心中暗暗觉得好笑,笑的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栽在这种地方。
于此同时,他藏在背后的手慢慢攥紧了挖矿的铁锥——他知道圆儿的力气很大,那瘦子和壮汉恐怕也不是凡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瘸子能做的,只是趁其不备,押圆儿做人质以求脱身罢了。
——只希望圆儿看在这几日的份上,下手时能有一丝犹豫,他才有机会……
“瘸子。”圆儿蹲在瘸子面前。
瘸子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手里的铁锥暗暗竖起来。
圆儿低下头,伸出双手——
瘸子目光一冷,正要发作,却忽然见圆儿伸手将脖子里的什么东西取下挂在了瘸子身上——
这东西圆儿藏得很深,狱吏几次搜身都没摸到,如今却轻易给了瘸子。
“我圆儿有恩必报,你且带着这信物等我回来救你——”
瘸子松开铁锥的手摸着脖子里的粗麻绳,垂下眼帘:“嗯,我等你。”
“公子,再不走来不及了。”
圆儿迟疑了再三,才起身道:“阿日阿义,我们走。”
“公子。”瘦子在圆儿爬上洞口的时候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方才那人眼中分明起了杀意。”
圆儿愣了愣,翻了个白眼:“你看错了吧?”
圆儿三人离开不多时,嘈杂的人声越发明显,坍塌的土堆一下被人掘开,光亮伴随着吵闹的声音同时涌进来:“找到啦,那瘸子还活着……”
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瘸子举起脖子里那被粗麻绳穿起的事物细细看了一眼——白骨枯木的质地,一颗獠牙般尖长的弧形。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善意,圆儿并不知道,瘸子早在他走进牢房的那一刻已经瞥见了他脖子里代表身份的信物。
“圆儿……西野袁二——”
第12章 袁琛
京畿东区是公族贵府聚集之地,尤其是东街尽头,风景秀丽而人烟稀少,孤零零地杵着几座宅子,偏偏这样好的风景却鲜少有高官贵妇前往。
因为这里住的向来都是边地门阀公子——换句话说,这里住的都是各路门阀不得已留在京中的质子。
西野民风粗犷不习礼教,男子以善战、多妻为荣,其主袁世冲,除了正妻育有二子外,众多妾室还给他生了十三个庶子,八个庶女,其高产之能常常叫京畿诸姓鄙夷之余又暗暗嫉妒。、袁琛被羁留大与,多年不得归家,但每年西野进贡土产都允许其探望,以慰思乡之情。
灰头土脸的袁二就是跟着这些人进了袁琛在大与的府邸。
“请随阿二往这边走。”
一名侍从忽然单独引开袁二,袁二看了眼阿义,便点头跟他走了。
府邸占地不大,却布置缜密,走到一处风景优美,地势开阔的庭院,便看到一个穿着广袖直襟布衣的高大男人站在水边等着自己,风扬衣起,素得仿佛王畿的雨水,而不再是西野的黄沙。
“阿二告退。”
只剩下两个人,袁二顿时扑上去,呜呜咽咽地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回过头,鬓角几缕发丝垂落而下,露出一张俊朗刚毅的脸庞,这张脸上带着隐忍的神色,眸色偏浅的眼中却赤焰灼灼,在见到袁二的一瞬间,那火焰 “噌”地一下从眸子里烧了出来——
“啪——”
袁二捂着脸,委屈又可怜地望着自己大哥。
“好威风的袁二公子,一声不吭带着这么两个笨蛋闯进京畿,令尊知道么——”
这人似笑非怒地看着满身狼狈的袁二,手指关节发出“喀喇”的声响——正是袁世冲留在京畿为质的长子,袁琛。
西野袁世冲能征善战,多妻多子,却只有两个儿子是正室所出,一个是十七岁后一直留在京畿的长子袁琛,一个就是次子袁真。袁世冲性情粗犷,对子女多不亲近,可袁氏一门生出的儿子却偏偏比有些精心教养的大族子弟更为优秀,那袁琛十四岁上阵,十六岁便有了“西野烈将”之名,只可惜迫于当时的形势,被送入京畿,名为太子舍人实为京中留质,十三个庶子早早习武上阵,成为西野武装的筋骨。唯独次子袁真,则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从小祸害乡民,得了个“西野小魔王”的诨号。
袁二,也就是“西野小魔王”袁真,沐浴梳洗之后穿着袁琛的衣服走出来,由于穿不惯京畿的长衫大袖袍,敞着领口露出一片结实耐看的胸膛,湿漉漉的头发犹不驯服地散在脑后。
不同于京畿名士的白皙阴柔,袁真黑得发亮的皮肤和深邃的面部轮廓无不透露出西野男儿特有的野性之美,尤其当他歪着头朝袁琛眨眼一笑的时候,仿佛同时混杂了孩童的天真与男人的邪气。
只是袁琛自顾投喂窗边的鸽子不应他。
袁真立刻凑上去:“大哥,阿真知道自己错了!”
“堂堂袁二公子,何错之有?”
袁真瞥了眼桌子上烧过的纸灰,眼睛蓦然一红:“我这不是担心你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西野那么多年,问老头儿,他也从肯不告诉我你的情况。”
袁世冲和子女都不亲近,袁真私底下直接管袁世冲叫“老头儿”。
“所以这一次你是瞒着家里人自己偷偷来的?”
袁真偷偷瞅了袁琛一眼,心虚不说话。
“袁真,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袁琛极力压低随火气扬起的嗓音,“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京畿曝露会是什么后果——”
“大哥,你不用担心,有阿日、阿义在……”
“那个两个只会任由你胡闹的蠢货!”袁琛冷笑了一声,“京畿十万宿卫军,更有东西南北四营十五万人马,凭你和阿日、阿义这几个人?不出三步就会被钉死在演武场上,届时,袁琛、袁真两颗人头高悬与旗杆之上,西野失嫡,而母亲育龄已高,袁氏再培养一个嫡子继承人要多久?于是旁、庶内乱,章长胥若是在这个时候举兵西野,西野必败无疑,至此,西野亡、袁氏灭,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袁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瞠结了半晌犹自嘴硬道:“不就是……不就是几个软脚虾……我才不会那么笨被人抓住……”
“阿真。”对于顽固不开窍的袁真,袁琛深叹了一口气,“大与不是你你能乱闯的地方,在这里,谁也不会救我们。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我明天死在这里,你就是西野袁氏最后的继承人。”
“大哥,你相信我,我有分寸的,而且……”袁真一下抓着袁琛的手蹲坐在他脚边,“你知道我这人冲动又没脑筋,西野要是靠我就全完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