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以前不晕车的,”半晌后他才有力气反驳,“大概是头伤影响了五感……给我喝口水。”
闵吉连忙把水囊递给他,见他掩面漱口,便移开视线。
在他们周围,如车山雪这样呕吐不止的人还有很多。
铁龙车也是近几年才出来的新玩意儿,白泽局打造了长长的磁轨,又铸造没有轮子的长车,请被驯化的妖兽来拉。虽然很多人害怕山一般大的拉车妖兽,也不觉得没轮子的车跑得快,但乘铁龙胜在价钱便宜,人也好,货也好,统统能上车。先是胆大的商人在用,后来形成潮流,几年过去,田野老翁也不觉得乘铁龙奇怪了。
只是很多人无法适应铁龙车摇晃的车厢和巨大轰鸣,上车吐,车上吐,下了车还是吐。
闵吉本人适应良好,年轻人车上车下一样活蹦乱跳,车山雪光是听着都羡慕。
“去青城镇的大侠看这边,五文一人,好公道嘞!”
又有赶车的过来唱,闵吉见夭公子呼吸渐渐平稳,便挥手招了那喊客的来,道:“伙计!包车!”
“好嘞!”赶车伙计高兴地打了个呼哨,街对面的毛驴抬起蹄子跑来,拉着车停在闵吉前面,“客人上车!”
“先生,这里有台阶……好,您坐稳。”闵吉先扶着车山雪上去,自己要上车时瞥了一眼赶车伙计,发现他面上神色古怪,问,“怎么?”
“哦,没事,”伙计转过头,笑嘻嘻道,“小的没见过您这般贵气地长相,所以多看了两眼。”
闵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夸他的人,顿时感觉更奇怪了。
可是天色渐晚,宵禁后不可入城,为了避免被关在城门外,闵吉便放过了那一点奇怪感觉,仅仅催促了几句。
赶车伙计扬鞭赶驴,在宵禁钟敲响之前,将他们送到青城镇外的马车行。
下车前,伙计又古古怪怪扫了两眼闵吉,然后盯着车山雪看了半天,才慢吞吞收下钱。
收完钱他道:“客人若要投宿,前面的李家客舍最好,说是小四介绍,掌柜的能给两位打九折。”
目送他赶着驴车离开,闵吉回头道:“那就李家客舍?”
“换一家吧。”车山雪说。
闵吉自然无异议,碍于车山雪的身体,两人并没有走太远,就在街口选了一家客舍入住。给掌柜看路引时,闵吉听到喧哗,侧目见到一群青衣剑仆打着火把气势汹汹从门外跑过。
“就在李家客舍!”闵吉听到他们喊,“莫叫那两人跑了!”
李家客舍?闵吉愣住。
客舍掌柜的也见到了那群青衣剑仆,他将路引还给他们,又催促道:“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人得罪刘家了。房间是甲三,公子们快上去,免得被这些武人冲撞——小板凳!给公子们拿行李!。”
闵吉一缩头,谢绝了小二的援手,自己拿着行李,匆匆推车山雪上楼。
走在楼梯上时,他往客舍外望了一眼,见到已经冲过去的青衣剑仆们又突然跑回来,挥舞着火把,站在大街上左右眺望。
闵吉:“先生……”
车山雪竖起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道:“嗯,是冲我们来的。”
第8章 死究人,生究利
闵吉有些慌——平民百姓十六年,不是谁都有聚众打架的经验——同时又感到无语。
他匪夷所思道:“抢占名额不成,众目睽睽之下比武又输了,咳咳,虽然我做了点小动作……但刘家竟然还有脸找上门?”
“敌人在狠毒和愚蠢方面的下限比你认为地低很多,”车山雪手搭在楼梯扶手上,侧耳倾听大街上的吵闹,一边抓住机会教育还未收下的小弟子,“哪怕他们做出再出乎你意料的事情,也不要惊讶。”
闵吉:“那应该怎么办?”
车山雪略一思索,答:“把下限放得比他们更低。”
闵吉:“……先生是开玩笑的吧。”
车山雪:“没开。”
把闵吉噎得说不出话来,车山雪笑道:“以前有人告诉我,世上最没必要的就是高手骄傲,那刘少爷就是对自己那招太过自满,若他对你稳扎稳打,我就真的只能让鬼使替你作弊了,以后你和别人打架呀,什么猴子偷桃,撩阴腿……”
闵吉好像羞耻地说了句什么,车山雪笑意更深,表情却突然一僵。
无垠无光的黑暗里,他耳边好像响起一浑厚的男声,对他谆谆教导。
“怎么赢青城那小子?”那人哈哈大笑,“你上次踹他裆里那一脚不就挺好。”
说话的人出现在黑暗中,他面貌模糊不清,却能看出身处高大魁梧,身着戎装,猎猎披风猩红如血,却坐没坐样地依着案几,没骨头一般对车山雪招手。
“幺儿,”他拍拍腿边的地面,让车山雪过来坐,道,“只记得青城的小子,不记得爹啦?”
“……”车山雪。
这句指责太让人出戏,他立刻从浮起的记忆里清醒,下意识退后一步。
他忘记现在脚下是楼梯,若不是闵吉手疾眼快在后面撑住了,车山雪怕是要顺着楼梯滚下去。
“先生?”闵吉问,“你脸色不好,没事吧?”
车山雪摇摇手,同时,他耳边那浑厚男声就好像个唠叨的老太婆一样,没有停下嘴。
“幺儿,你真想打赢青城的小子,那就只能继续苦练基础了——基础有什么好练的?我说你啊,打赢一堆庸手就骄傲自满要不得,骄傲就会有空隙,有空隙就会死,为了不死呢,你只能先杀了打探你空隙的人,别让他活下去。”
“爹,”车山雪听到自己用陌生而稚嫩的声音说,“我可不是吓大的。”
“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是吧?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啊,罢了罢了,江山已经有你大哥继承,你啊,当个只会打架的王爷吧。”
“咳咳、咳!”青城镇的客舍里,楼梯上的车山雪弯下腰,以袖掩嘴,吐出了一口血。
“先、先生,”闵吉被吓到,“您您您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真没事,”车山雪喘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我现在好多了。”
闵吉根本不听,一脸紧张地推着他上楼,同时大街上的青衣剑仆们散开,闯入一家家客舍搜查。
他关上甲三号房间的房门的时候,还能听到客舍老板小心翼翼应对青衣剑仆们盘问的声音,想来追上楼不过是时间问题。
闵吉附耳于门,试图第一时间听到青衣剑客们上楼的脚步声,他太过全神贯注,因此没看到车山雪从自己的影子里拽出一只厉鬼来,丢了出去。
那只厉鬼骂骂咧咧,穿过地板下楼,闵吉等了半天没等到剑客们上楼的脚步声,却听到几声尖叫。
“鬼打墙啊——”
闵吉一脸莫名,而车山雪深藏功与名,招呼他道:“明天还要去青城山门,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小祝师便迷迷糊糊地洗漱上床,吹灭灯火后不久,车山雪就听到另一张床榻上传出了细细鼾声。
大国师本人毫无睡意。
他还在想刚才忆起的往事。
皇室谱系早就了解过,能让车山雪喊爹了,只有大衍的开国皇帝车炎本人。周小将军的讲述里,这位先帝的先帝英明神武,一手开创当今的太平盛世,是座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像,绝不可能站没站样坐没坐相,一口大白话浅显易懂。
可是从刚才想起的一点片段看,车山雪深以为自己的不靠谱是得了车炎的九分遗传。
不过,闻名不如见面这种事,也不是只发生一次两次。
他本人正是个最大的例子,周小将军话里那深不可测的大国师,车山雪并不觉得和自己的性格有半分相像。
刚才记忆里的车炎不也意见相同,权势滔天这个形容,距离他再遥远不过。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车山雪的神智晕晕乎乎地沉入睡梦,最后想起的是在铁龙车上听到的只言片语。
“谌巍那混蛋,竟然敢说杀了我……”
他无意识地呢喃。
“把你坑得妈也认不出哦……”
***
刘园。
青城镇北面,这座富丽堂皇的庄园,属于青城刘家。
刘家在自己面前加上青城两个字还是不久前的事情,似乎还没过多久,这个家族在青城剑门中的地位就如开花的芝麻一般,以迅雷之势节节攀登。
自从谌掌门闭关,他家行事便越发肆意,青城剑门两年招收一批外门弟子,上一轮所招收的弟子中,刘姓者占据了四分之一。更不要说外门内门的大小管事,做饭的厨子,喂马的马夫,只要和刘家沾亲带故便高人一等。
众多刘家人认为,只待自家出一个如谌巍般的天才,便可将青城掌门的位置囊括手中了。
谌掌门已经百岁有余,就算大宗师寿命悠长,也必须开始培养接班人。谌掌门这些年只收下了一个弟子,这位大师兄在外游历居多,很少在宗门里出面,并不服众。刘家往青城剑门送去那么多人,就是打着掌门亲徒这个位置的主意。
他们想得挺好,依靠贪墨的各种天才地宝,族中的确也出现了数个值得称道的人物。
之前那位刘少爷出自刘家三房,算是被族中培养的重点种子,但是真要说天才,他并不够格,他兄长刘明业才是。
刘明业正是两年前拜入青城剑门的那一批刘家子弟,和刘家其他人相比,他为人温和厚道,人缘极好,人人见到都口称一声刘师兄,什么事只要他打招呼,很少有外门弟子不去帮忙。
闵吉所见到的青衣剑仆们都属于青城剑门,是刘少爷背地里用刘明业的关系叫来的。
还有赶驴的车把式,他们不敢得罪刘家,听刘少爷找人,当然答应下来,见到如描述所言的闵吉和车山雪,送他们下车,转身便去报了信。
两日前,刘少爷焦急返家,先在家门口和另一个被刘家重点培养的种子大吵一架,言语俱是对方怎么暗害于他,等叫来家养大夫一瞧,没看出半点毛病,刘少爷在长辈同辈之前丢了个大丑。
刘少爷哪能不知道自己遭人戏弄,青城冬试的名额又未到手,被人嘲笑的他非要出口气不可。
可是今夜,他从得到报信遣人前去开始等,一直等到夜半三更,都没等到剑仆们捉了车山雪闵吉二人回来。
刘明业带着一身寒气跨入小院时,见到的就是自己不成器的胞弟在门廊下左右渡步。
长辈们对胞弟明里暗里指责犹在耳边,刘明业没好气地喝到:“你在干什么!”
“大哥!”刘少爷奔来,“我请了些剑仆替我教训之前戏耍我的人……”
他一提,刘明业的自然想起自家胞弟是怎么被戏弄的,“叫你多听听大夫的话你不听,若是你认真听了,怎么不知道身上异样是即将突破的表现,你以为我们家养那么多大夫是吃白食的吗?竟然叫别人三言两语诓得失去冷静。”
刘少爷低头喏喏应是,看他认错态度良好,刘明业才转口问:“但那人这样戏弄与你,不将我刘家放在眼里,是得吃点教训。”
“我说也是!”刘少爷瞬间高兴起来,片刻后气馁,“但我请去的人还没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正说着,一个青衣剑仆趔趔趄趄奔进院中。
“刘五少!有、有、有……有鬼啊!”
一阵极为瘆人的尖锐笑声追在青衣剑仆身后,小院门前悬挂的铁剑寒光一闪,才阻下了鬼影进来。院中数人听到那鬼笑声环绕院子两周,不得入,才渐渐远去。
“叫你们捉的人呢?”刘少爷对青衣剑仆喊。
刘明业和他相反,不拘架子地扶起剑仆,帮剑仆拍了拍身上灰,好言好语问:“如此惊慌,是发生了什么事?”
青衣剑仆语无伦次地哭诉,听了半天,刘家两兄弟才听明白他所言。
他说要捉的那两人并没有前往李家客舍,他们在街上绕了一圈,才打听到那两人进了徐家的门,又问清了房间,正要给那两人好看,一群人却在客舍楼梯上遭遇了鬼打墙。
“小人运气好才撞出来,”青衣剑仆声泪俱下,“厉鬼啊,一定是厉鬼,满脸血满身血地堵在楼梯上,小人只好回来,先向刘五少回个信。”
刘明业道:“辛苦你了,你那些兄弟我会遣人去救,你先到门房那儿坐一坐,喝杯热茶,驱驱寒气吧。”
青衣剑仆千恩万谢地离去,刘明业转身,厉声对刘少爷道:“你怎未说那两人中有祝师?”
“祝师怎么了?”刘少爷奇怪。
“门中的祝师今日全部离开了,族长正好苦恼上哪里请祝师来掌管供奉观,”刘明业双眼闪烁着异样神采,“除了供奉院的官员,哪里有祝师愿意来青城剑门,生怕讨了掌门的嫌,如今请也请不来一个祝师,没想到,却有祝师自动送上门了。”
刘明业转身招呼仆役,匆忙出门。
“来人给族长报个信,还有,备好房间,点燃暖炉,我要用招待上宾的礼节将祝师请到刘家来!”
第9章 言不实,误会深
刘明业连夜去了徐家客舍,却没能连夜见到贵客。
天寒地冻,鬼气弥漫,他同样被鬼打墙拦在楼梯下数个时辰,终于反应过来贵客这是要休息的意思,自己也回家休整一番,第二天拂晓便提溜起自家胞弟,恭恭敬敬前来拜见。
于是,这天清晨,青城镇的镇民们欣赏到了难得一见的奇景。
自掌门闭关,刘家人便开始在这镇上飞扬跋扈,专门在朝廷税收外还加一层“保护费”就算了,许多刘家人在镇上的买卖开销都不给钱。
不给钱就罢了,有些还要倒贴钱。
刘家人又多,各种沾亲带故的都来打秋风,曾经有个一天接待了数百位刘家人的食肆老板由于亏本太多,第二天关了自家店门,挂了牌子卖店。
整个青城镇的人都暗暗期待着他们哪天踢到铁板,但在这一国九府之地,除了朝廷供奉院,哪里有比青城剑门更大的铁板。
可是,哎哟,你看今天早上,那刘明业毕恭毕敬地模样,真是笑死人啦。
还有刘五少,据说两天前由于心情不好,砸了李家食肆一层楼,现在被强压着对人道歉,他脸上那不甘不愿地神色,看得青城镇的镇民们今天中午能多吃一碗饭。
众多消息纷纷扬扬,在车山雪和闵吉进入刘园之前,已经传遍了半个青城镇。
作为消息主角的一行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刘明业不耐烦地打发走没个好表情的胞弟,风度翩翩抬手指引,道:“我家族长已在正堂摆开宴席,就差夭祝师和闵小祝师了。”
闵吉闻言便是一皱眉。
时人中午摆宴席,晚上摆宴席,夜宴一整晚到天明就罢了,哪里有早上摆宴席的,不合规矩不说,刘家这迫不及待地吃相,未免也太难看。
讲实话,闵吉根本不愿意答应刘家人的邀约。和和镇离青城镇不算远,他当然也听过刘家人的鼎鼎大名,所以听说自己的名额被刘家人拿去才那样愤怒。要是闵吉做决定,他们应该在刘五少咬牙切齿地道歉后,甩袖扬长而去,不给他们半分好脸色,但夭公子却在思考后答应了刘家的邀请。马车上,刘明业对他们各种殷切时,夭公子的态度虽不热情,却也没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喂喂!干什么干什么!我们难道不是仇人吗?
十六岁的闵吉尚不能明白大人的肮脏之处,他们穿过了刘园的第二道大门,绕过雕云刻鹏的影壁,见到站在台阶上等待着他们的刘伯光。
闵吉原以为自己会非常厌恶他,但第一眼看到刘伯光时,他根本没意识到眼前的就是自己内心正咒骂着的人。
刘伯光已经一百二十多岁,稍有小成的习武人都能活到这个岁数,但是光看面容,根本无法想象他只比青城掌门谌巍大二十岁。
他白发苍苍,仅仅用一道普通的竹冠相束,束得还不怎么好,有几缕总是不听管教地冒出来,随风飘摇,一下子变将刘伯光拉到和蔼可亲的层次。身上则是朴素的大袖宽袍,依然是一样的青色,却比青衣剑仆们的青色看起来上好几个档次,就好似刘副掌门这个人一样。
闵吉眼拙,看不出来宽袍的料子虽光华不显,却纯净无暇,只有鲁府的灰凌绢才能染出。
此刻,刘伯光仙风道骨地一拱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啊。”
车山雪微微偏着头听完,也是一拱手,“能和刘副掌门为友,我的确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