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愤怒地站起起,瞪住她片刻,慢慢又坐下来,口中发出了和他的气势完全成反比的微弱争辩:“你答应昨天帮我洗的衣服,现在还在车上;你答应昨天给我买的碟片,现在还没见影子!”
丁绫完全把淑女形象抛到脑后,吼道:“我就不帮你洗,我就不给你买,怎样?”
一女撒泼,万夫莫敌。何况是情商远远低于智商的杨旭?
我还没来得及强撑着去拉架,杨旭又站了起来,这回看来真生气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都被他愤怒起身时碰落。他边往外走边叫道:“好,不怎样,既然你不守信,叶皎死了也怪不得我!”
幸好没把人家的玉杯给碰落,不然今天我们消不了灾还得大大破财。
不过,这个杨旭,怎么像是话中有话?
颜翌宁显然也听出来了,皱一皱眉,忙要上去细问时,气晕了的丁绫已口不择言地骂了起来:“杨旭,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杨旭同样给气得暴跳如雷:“有本事你吐出象牙来给我瞧瞧!”
丁绫眼睛睁得如杏核一般,张了张粉粉的唇瓣,愣给这家伙笨笨的一句话,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他有法子帮忙么?
如果在平时,我真该捧腹大笑了。这两家伙可真是活宝中的极品了。
颜翌宁已微笑着拉住杨旭,说道:“绫子是直肠子小孩子脾气,你还真和她一般见识?”
言下之意,若他计较了,便也是个小孩子脾气了。
杨旭自然不肯承认自己也是小孩子脾气,他深吸了口气,睥睨地飘了丁绫一眼,已顺着台阶摆出懒得计较的架势,弯一弯唇角,极优雅有礼向颜翌宁一笑:“谁要她赔我衣服碟片了?我……逗逗她而已。我们得想法子把萦烟原葬的墓地找到,你去问问能不能找到那伙盗墓人的联系方式,我先去把车子调下头。”
他再也不看丁绫一眼,真的取出车钥匙,向刚经历过一场大劫的车子走去。
我早已走过去,捉住了丁绫不让她发脾气,低声吼她:“你真想我死啊!没瞧出杨旭可能有法子帮我了么?”
丁绫满脸无奈道:“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听到他说话就想发火。”
我叹气道:“那你就塞住耳朵吧!”
丁绫哀叹:“我说皎儿,当时我们是哪只眼睛看到他仙风道骨风华出众的呢?”
我问她:“你知道为什么你现在不把他当一回事了么?”
“为什么?”
“因为这样仙风道骨的异人,就如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见鬼神而不屈,因此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
我故意地摇头晃脑,篡改起古文来。
丁绫按住胸口,做出呕吐动作,却嗤地笑起来,顿时没了半分火气。
而颜翌宁那里的交涉比想象中要顺利。
邹小潜算是个义气人,明白是那枚自己售出的美人镯惹的祸,千方百计在帮联系着盗墓人,大约在打了半小时电话后,他给了我们一张边接电话边手绘的路线路。
“从这里过去,就是孔雀山,山下的城镇,明清时一度很兴旺。这个向阳的坡上,有不少明清时的富贵人家墓葬。其中他们发现这枚玉镯的贵夫人墓,就是在尽东面的一株老梧桐树下。听说那梧桐在他们盗墓之前曾被雷劈过,从中折断了,因此应该很好找。”
邹小潜交待得很详细,甚至提到了那贵夫人的骸骨:“隔了五百年,棺木早烂了,值钱些的珠饰已经没了,但墓主的骸骨保留得很好,听说他们发掘出来时还是一整具,怕损了阴德,取了东西后,特地拿了一大块长条的白布包了,上了香,重新埋在那里了。”
颜翌宁连连道谢,又要了盗墓人的联系方式,才带了我们上车。
行了几分钟,丁绫已忍耐不住,敲了敲杨旭的肩:“喂,我们去找那五百年的古墓做什么?想把镯子里的鬼魂送坟墓里去?”
杨旭撇一撇嘴,居然答道:“试试吧!”
颜翌宁精神振了振,道:“有这个可能么?”
杨旭答道:“应该……没这个可能吧?”
别把我永远封入玉镯
囧!
这人还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丁绫再也懒得理会他了,翻着杨旭刚刚出去买的饮料,拿出一瓶据说含高能量和维C的饮料递来,道:“皎儿,提提精神吧!”
我摇摇头,取了一罐橙汁,拧开盖子,嘿然一笑:“不喜欢那味道。白白苦了我的舌苔,便宜了萦烟同学得个扎实身体,不是亏死我了?”
喝下两口澄汁,我才觉出车上静得可怕。
一抬头,丁绫和颜翌宁都正凝视着我。丁绫眼圈通红;颜翌宁却眸子幽幽深深,有种我从不曾见过的惊痛和愤怒,叫我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失控地冲上前来,一把将我紧抱在怀里,或一把把我掐死。
那种怪异的矛盾感让我自己都心痛起来,再喝一口橙汁,我微笑着说道:“阿宁,你能不能别皱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皱起眉来很丑?”
颜翌宁果然立刻舒展开眉目,手指却深深掐陷入座垫之中。通过车窗投入的淡色阳光照耀下,他的指骨分明而苍白。
但他终于能平静地问向杨旭:“杨旭,你肯定找到那座古墓就有办法可以救皎儿,是不是?”
有了上次撞山壁的经验,杨旭开车很专注,好一会儿才回答:“不能……肯定。”
丁绫已经叫起来:“你说话一次说明白会死啊?”
杨旭给骂得满脸通红,转头又要骂回去,忽然止了口,郁闷地继续盯着前方的路,俊秀的面庞看来极无辜。
应该是丁绫红着的眼眶逼回了他的驳骂,却逼不回他的委屈。
“只能到了那里再说了。我只是个异能者,不是神仙。”他终于解释道:“但凭我和不同形态的存在物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即便是离开身体很久的魂魄,也会对自己的躯壳有着特别的感情,至少,在见到自己的前世躯壳后会格外地脆弱。”
颜翌宁明白过来:“你是打算在这时候和萦烟交流,希望她将躯体还给皎儿?”
杨旭点头:“对,让她回到已经化为枯骨的五百年身体中自然不可能,但如果能找到她的弱点,劝她另去投胎转世,还是有点可能的。”
“有点可能……”颜翌宁曾经历过萦烟的“深情厚意”,大约在想着这种可能性存在的概率,宽大的手掌紧紧握住我的,分明有着惊怒的颤意。许久,他才勉强问道:“如果,她不肯呢?”
“如果她不肯,你可不可以帮个忙,把我从这个玉镯里弄出来,换我去投胎转世?”我接下了他的话音,叹道:“死了便死了,可千万别把我塞在一只镯子里过上无数个五百年,不是比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还没指望?”
“你闭嘴!”颜翌宁忽然吼我,眼睛都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
我并没有闭嘴,只是懒洋洋地继续喝橙汁,专心地用舌苔品味着果汁的味道。——真给永生永世封在玉镯里,的确比死亡可怕太多了,我得珍惜能有正常感觉的每一刻。
不论是触觉,视觉,味觉,还有一切美好的其他感觉。
叹一口气,我找了个舒适的体位,窝到颜翌宁怀中去睡觉,享受我可能很快会永别的他的温暖,再也不管车上是不是有旁人,我的行为是不是有碍观瞻。
再度梦到的胭脂
但杨旭和丁绫都没笑话我,丁绫已经别过脸去,透过高高的椅背,我只看得到她深深埋下去的头,和微微搐动的肩。
杨旭迟疑片刻,轻声道:“皎儿,别太担心,我到时再看吧!也不一定……就没办法。”
颜翌宁追问:“还有什么办法?”
杨旭苦恼道:“我现在想不出,到那里再看吧!”
其实……杨旭遇到我们几个,还真够倒霉的。他大约也不会缺钱花吧?现在给活生生逼成个中世纪蹩脚巫师兼现代劳苦司机,顺带还成了丁绫同学的出气筒!
我心里暗笑着,手足却愈发无力,眼皮沉甸甸的,竟又睡着了。
娇香淡染胭脂雪,愁春细画弯弯月。花月镜边情,浅妆匀未成。
“妹妹,这是姐姐新调的胭脂。妹妹用了,必定更是天香国色,倾国倾城……”
声音一如既往地脆,软,娇,已经让我熟悉得不再为此吃惊,却依旧不得不为此不寒而栗。
如约而至的梦境,依稀似曾相识,甚至连相同的话语,也似在哪里听过。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持着的瓷盒里是殷然的膏状,嫣红柔润如敛尽了百花的风华。
这是古时的胭脂。我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也在梦境中么?
一时迷惑。
碧玉的簪挺在膏体中轻轻一卷,樱桃一样的颜色细细的敷向小小的朱唇边;柔细的手灵巧地在白皙的面庞舒缓移动,渐渐将那张清水素面收拾成朝霞般招展的容颜,更显楚楚动人。
“姐姐……”
抚着自己的面颊,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叶儿睁大着水蒙蒙的眼睛,不解地望着萦烟,迷惑着:“姐姐当真送我这盒胭脂么?”
叶儿抬手间,腕间碧绿的美人镯宝光流动,润泽动人,更显得那肤白如玉,纤巧的腕骨格外秀挺雅致,惹人怜爱。
叶儿应该不会是我吧?不过白白长了副和我一般模样的容貌罢了。
我何曾有过那等温柔如水的脉脉眼神,又何曾有过如此秀致的清妍怡人?
“是……我特地给妹妹调的胭脂……”萦烟惆怅地盯着那玉镯,缓缓道:“他……连传家玉镯都给了你,我又有什么不能给你的呢?”
萦烟放下胭脂,缓缓从那间小巧的卧室中走出,月华裙拂拂而动,依约是当日落霞楼的月影浮动,绝色殊丽。琉璃珠帘晃动时,她的眼底也有着琉璃闪动时的晶莹光亮。
“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她喃喃地说着,不知是在和叶儿说,还是在和我说,亦或,在和她心底的那位唐逸宁说。
她明明在往屋外走,我却觉得她正往我的方向走,眼睛也直直地盯着我,满是泪水,也满痛楚,满是委屈,满是不甘……
那种痛楚委屈和不甘,开始让我迷惑,待她走到跟前,然后……直直从我身上穿过去后,一股浓烈的悲伤,铺头盖脸便将我包围,让我也禁不住地悲伤起来,呜咽着,幽怨地望着叶儿的屋子。
主角已错位
叶儿,那个不知哪里来的丫头,姿色平平,无才无识,为何能得到你那般的宠爱?
宁哥哥,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曾为你做了那么多,付出那么多,好容易赢得今日的相守,这一路,容易吗?
我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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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儿,皎儿?”
有人在我耳边低低地唤我,如此轻柔,如此小心翼翼,宛若我是一片羽毛,稍一用力,便随风飘去,再也不见踪影。
我睁开眼,眼眶犹是热的,喉嗓口的哽咽尚未消失。
“皎儿……”颜翌宁慌乱地擦着我的泪水,颤声道:“怎么了?又做梦了?”
我张开嘴,的确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只喜欢她?为什么?”
颜翌宁的身体僵硬,不确定的眼波流转,连丁绫都扭过头来,惊怖地看着我。
大约怕我着凉,车窗是紧闭的。
可车中,分明有着凉丝丝的气流在涌动,刮过脸庞,冷森森地微痛,却又瞧不见发丝拂动一丝半点,倒是周身的汗毛,似在瞬间根根浮立而起,凸起的粟粒清晰可见。
“皎儿,是皎儿,对不对?”
颜翌宁紧盯着我,幽黑的眸中如有一团烈火灼灼燃烧,让我禁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眼睛。
他霎了霎眼,睫毛滑过我的指肚,微微的温暖,轻轻的柔痒,很真实的触感。
“我是叶皎!”我笑了笑:“和你开个玩笑,吓吓你呢!”
“哦!”也不知颜翌宁到底相不相信,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望向窗外。
车内依然怪异地寒冷着,连心跳都给冻得失去了规律。我不敢问他们,这到底是我一个人的感觉,还是所有人的感觉。
但抬眼往窗外张望时,车子正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田野村庄有着阳光下极明亮极清晰的轮廓。
三月艳阳天,绝对不该,再有这样的寒冷。
软软地伏于颜翌宁的怀抱中,我终于记起,梦中的情形,我的确见过。
得到这玉镯的前一晚,我做过与此类似的梦。
那是我所有噩梦的开端。
我梦见我被人捆缚得一动不动,往脸上涂抹着血脂般的胭脂。并蒂兰蕙花纹的菱花镜,映照出我的面容,丑陋如魔鬼。
那晚的梦境中,我受尽**,萦烟是个害人者;
今天的梦境中,萦烟是个无奈的弃妇,用自己亲手做的胭脂,讨好着丈夫宠爱的小妾。
魂魄的更迭替换中,我感觉得到萦烟的悲伤甚至妒嫉,却没感觉到她有害人之心;我甚至不知不觉开始从她的角度在想问题,就如写小说时不知不觉代替了主角的感情。
可不管叶儿是不是我的前世,不管第一个噩梦是真是幻,萦烟一定是想取代我的敌人。
我为什么会从她的角度想问题?
分明是个旁观者,却不小心入戏;入戏倒也罢了,居然怪异地认错了主角。
“真是见鬼。”
我嘟哝完,才意识到自己白说了。我本来就是遇到了见鬼的事。
杨旭的新课题
暗自叹口气,我努力在颜翌宁的怀中找着更舒适的体位,紧紧环着他紧实的腰,继续闭着眼,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我只是乏了,乏得不想动,其实并没有很快入睡。
我听到了颜翌宁低声在问杨旭:“皎儿……现在的神智还清醒么?”
杨旭照旧是隔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应该……清醒着吧!只是一个少了一魂四魄的人,也不能指望她能和正常人一般思维。何况占据这身体的另一个人,虽然一时不敢显现出来,却有着比叶皎强大许多的精神控制力。叶皎的思维,便难免在不知不觉间受到那个人的影响了。”
“噢!”颜翌? α艘簧咽悄岩匝谑蔚某畛Π俳幔僖膊幌衲歉瞿昵嵊形廖饶诹驳难找钅耍ё∥业谋郯蛉匆蝗缂韧丶崾担踔粮又醋哦峋觯薨敕址攀种狻?br /> 丁绫忽然幽幽道:“哎,杨旭,如果你帮忙救了叶皎,我天天帮你洗衣服,天天陪你看动画片,如何?”
车子猛地拐了个弯,插到路边停下。
我惊讶睁开眼,杨旭正笑嘻嘻转头问着丁绫:“当真?”
“当真!”丁绫扬着脸,秀气的鼻尖快要撞上杨旭高挺的鼻尖,无畏无惧地与他相对而视:“你能救她么?”
“我试试……尽量试试!”杨旭将脸缩了一缩,目光煜煜,阳光般的温煦,偏又有着小孩子抢到糖果的得意:“其实你就是不答应我,我也想着尽量试试。毕竟,我也很难遇到这样的挑战机会。”
挑战?
对,他本是个无所事事的灵魂师,仅凭他的异能力,便足以衣食无忧。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毕竟也无聊,才会把我和那个五百年前的古代魂魄,当作深入研究灵魂学的新课题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反是对丁绫的好感成了他追随在我们身边的借口了?
我并不意外地发现丁绫圆润的面庞有恼羞成怒的红潮有涌动,忙强撑了半支起身,笑道:“怎么停在这里了?高速公路上停车会罚款的。”
这一次,不论是得意而笑的杨旭,还是横眉立目的丁绫,不约而同地指向颜翌宁:“罚款他付!”
无辜的颜翌宁惊讶地抬头,然后点头:“我付。”
往窗外飘了一眼,他淡淡说道:“杨大师打算在夜间去挑战山上的魑魅魍魉,试试自己的身手么?”
话未了,杨旭一踩油门,离弦之箭般奔了出去。
我微笑。
他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清楚得很。他是异能者,不是神仙。
所以,他回答每一个问题都很迟疑,没有把握的,很少会给出肯定的答复。可如果他没有否认,本身就意味着,还有希望。
我真的还有希望么?
按邹疯子的妻女情形看,我顶多只能再拖延明天一天,根本见不到后天的太阳。
胭脂有毒
“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
不知不觉地入梦,不知不觉地在梦中惊悸,被那凄厉的叫声激得心脏猛地一提,每一根神经都在愤怒惨淡中跳跃起来。
萦烟……
那个华美艳丽甚至比压得过一树盛开桃花的女子,在落霞楼引来千人注目的倾城殊丽,迤逦一条三色金线织富贵牡丹品红百褶长裙,如被剁去了七彩双翼的凤凰,扑倒在地上,一声声凄楚分辨:“不是我,我没有害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