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幼白消失在门毡处的纤细身影,苏梅捻着手里的玫瑰酥靠在绣床之上,却是不自觉的暗暗皱起了双眸。
今日在马车之上时,她确是已感觉到很不对劲,迷迷瞪瞪的好似喝了一盅烈酒一般,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竟然任由那马焱胡作非为。
难不成是因为吃了那串冰糖葫芦的关系?可是那厮也吃了,怎的一点事都没有?
还有那马焱又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对付张氏?虽然说那张氏坏事做尽,是个蛇蝎妇人,但是对于马焱来说,张氏与他根本就是两条线,他们两人之间根本就没有相交点的存在,他怎么会心血来潮的要阻张氏的活路呢?
正当苏梅晃着小脑袋想不明白的时候,那头茗赏端着一盅杏仁茶缓步走进屋内道:“四姐儿,来食杏仁茶了,奴婢刚做的,还热乎着呢。”
听到茗赏的话,苏梅瞬时回神,赶紧抱着怀中的那碟子玫瑰酥从绣床之上走了下来。
提起裙裾坐在绣墩之上,苏梅仰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茗赏,突然开口道:“茗赏,你今日可有听到那甘棠苑里头传出什么风声?”
“风声?奴婢未曾听到什么风声,不过奴婢刚才路过那甘棠苑的时候,正巧见到那新来的张茂表少爷急匆匆的进了甘棠苑,也不知在急什么事。”说罢话,茗赏将那杏仁茶往苏梅面前推了推道:“来,四姐儿快些趁热食,奴婢再去与您端盅燕窝来,那燕窝可是奴婢在厨房里头看着火候炖了好些时辰的,味道定是不错的。”
“嗯,去吧。”放下怀中抱着的空碟子,苏梅用巾帕擦了擦手上沾着的玫瑰酥碎屑,声音细糯道。
茗赏转身撩开珠帘出了屋子,苏梅伸手拿起那金匙舀了一勺杏仁茶放入口中,细滑的奶香带着清澈的茶香气萦绕在口中,细腻的顺着喉咙滑下,齿颊留香。
一碗杏仁茶下肚,幼白与茗赏端着晚膳又走了进来。
将手中托盘置于绣桌之上,茗赏小心翼翼的替苏梅布着食,一旁幼白拿着手中的火折子,点上了内室之中的琉璃灯。
晕黄的琉璃灯映着火光氤氲而下,细细密密的照亮了这一四方内室。
“四姐儿,晚间天冷,奴婢去与您把那窗棂关了吧?”幼白走到苏梅身侧,声音轻缓道。
“嗯。”苏梅舀着手里头的燕窝,慢吞吞的点了点头道。
看到苏梅的动作,幼白上前,正欲关上那扇半开的窗棂,却是冷不丁的看到那房廊处急匆匆的提着裙裾而来的妙凝。
疑惑的皱了皱眉,幼白将那扇窗棂关紧,又细细的掩好厚毡,这才缓步走到外间去迎那匆匆而来的妙凝。
“四姐儿,不好了,三老爷在蒹葭阁里头发脾气呢,砸了好些东西,惹得老太太都去了。”妙凝一跨进屋内,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便急忙忙的对着那正坐在内室里头的苏梅道。
蒹葭阁是三房钱姨娘的院落,钱姨娘只生有苏成和这一庶长子,但因着苏成和生性驽钝,不受老太太重视,因此直至现今两人还住在一处,并未分院。
“出什么事了?”将瓷盅里头那最后一口燕窝吞入口中,苏梅从绣墩之上起身,疾步走到妙凝身侧道。
苏洲愉一向性情内敛,能气到发怒,将蒹葭阁里头的物事几近砸了一半,定然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奴婢听说是那大少爷好像与三老爷说,要娶一个花船上的妓子。”妙凝一边喘着气,一边与苏梅道。
“花船?妓子?花船上的便都是妓子吗?”突兀想起今日那苏承宣说的话,苏梅微皱了皱眉道。
“自然是,上了花船的,哪里还有干净的。”听到苏梅的话,妙凝点了点头道。
“走,去看看。”略思片刻之后,苏梅赶紧提着裙裾出了屋子,往蒹葭阁走去。
蒹葭阁里头一派的嘈杂景象,庭院之中稀稀拉拉的被摔碎了好些东西,苏梅带着妙凝从房廊处绕到,缓步走到了正屋之中。
透过半开的窗棂,苏梅一眼便看到了那低垂着脑袋,像座蜷起的小山丘一样跪在苏洲愉面前的苏成和。
老太太就着穗香的手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似乎也是被气得不清,手里的拐拄不停地敲着地上的青石板砖,震的整间房里“砰砰”作响。
“老爷,成哥儿只是一时糊涂,您莫往心里去。”钱姨娘抹着眼泪站在苏洲愉身侧,声音哽咽道。
苏洲愉负手而立于苏成和面前,一张严肃面容难看非常,他随手抽过一旁被自己踢坏的木架子上的一长木条,重重的往面前的苏成和身上挥去。
“老爷,老爷不可啊……老爷……”钱姨娘眼看着那布满倒刺的木条要往苏成和身上挥去,赶紧一把抱住苏洲愉的胳膊跪倒在地,声嘶力竭的哭喊道:“妾就这么一个儿,老爷您就饶过了他吧。”
其实平日里钱姨娘对于苏成和实在是算不上好,因着嫌弃他驽钝,不是打就是骂,但是不管怎么来说,钱姨娘若是要在这府中立足,即便是生了一个这般驽钝的儿子,也算是有了地位,总比那些一毛不出还年老色衰的要好很多。
“滚!”一脚踢开那抱住自己胳膊不放的钱姨娘,苏洲愉面色难看的一把挥过手里头的木条就往苏成和的背上挥去。
“砰砰砰”的皮肉击打声在寂静的屋内清晰非常,苏梅看到苏成和那张带着细血的隐忍面容,正准备走进屋内,却是突然看到那苏承宣领着一身穿藕缎色袄裙的女子匆匆跨进庭院往屋内疾奔而去。
细娘一眼看到那被苏洲愉打的后背鲜血淋漓的苏成和,立马便直接扑了上去,死死的抱住了苏成和那魁梧健壮的身子。
“细,细娘?”苏成和一脸震惊的看着那趴在自己后背上的细娘,那张憨实面容之上满满都是不可置信。
“蠢货!别人打你,你不会躲吗?”细娘伸手按着苏成和的脑袋就是一巴掌,然后仰头看向面前手持木条气得直喘气的苏洲愉道:“这位老爷,细娘出生不好,自认为确是配不上您这文国公府,但是细娘不认命,细娘认定了人,便必是要争一争的,细娘已然自己为自己赎了身,也算是个身家清白之人了。”
“细娘本就不贪您这文国公府的一分一财,只贪您这文国公府里头的人,所以……”说到这处,细娘一脸温柔的垂眸看向那被自己按在身下的苏成和道:“蠢货,你愿不愿意随我走?吃糠咽菜,也不悔矣?”
“我,我……”苏成和抬眸看了看面前的细娘,又看了看那跪倒在苏洲愉脚边的钱姨娘,那张憨实面容之上显出一抹为难神色。
“妈的孬种!”苏承宣一甩宽袖,一脚就踢在了苏成和的身上,骂骂咧咧的道:“细娘看上你,真的是瞎了眼了!”
“哪里来的狐狸精,就会魅惑我的成哥儿!”钱姨娘突然一把抢过苏洲愉手里头的木条就往细娘面上挥去,苏成和赶紧伸手反抱住细娘那纤细的身子,将其掩在怀中。
“成哥儿你让开,今日我一定要打死这狐狸精!”举着手里头的木条,钱姨娘狰狞着一张面孔,那双眼眸死盯在细娘身上,里头一片赤红神色,“你就是被这狐狸精迷惑了,待为娘的打死她,你就能好了!”
说罢话,钱姨娘上前,用力的伸手去扯那紧抱着细娘的苏成和。
苏成和巍然不动的抱着细娘,也不管自己身上那被鲜血沾湿了一半的素色袄袍。
看到这副倔强模样的苏成和,钱姨娘一把甩下手里头的木条,声嘶力竭的跪在地上哭嚎道:“成哥儿,我告诉你,今日我有没她,有她没我,你便自个儿选吧!”
☆、131|12.25城
屋内陷入僵局,苏成和兀自抱着细娘不说话。
细娘纤细的胳膊圈住苏成和的腰肢,静默片刻之后突然细缓的轻笑出声道:“罢了,蠢货,我放你走吧。”
这本就是她的奢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最后受难的竟变成了她最在意之人,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因缘起,因缘灭,都是上天的定数,破不得。
“蠢货,你放开我吧。”纤细的胳膊顺着苏成和那粗壮的腰肢缓慢落下,细娘眼角含泪,声音轻缓道:“你日后,定会好好娶个身家清白的好姑娘的。”
听到细娘的话,苏成和双手紧紧的箍着细娘的腰肢不肯放开,那张憨实的面容之上浸着满满泪渍,轻缓的摇着自己的脑袋,哭的像个孩子一般。
“是我强求了。”低垂下眉眼,细娘双手搭在苏成和的肩膀上,一点一点的将他那坚实的身子往外推去,白净面容之上细缓的留下两行清泪。
“成哥儿!”钱姨娘站在一旁,伸手一把拽过成哥儿的胳膊就往自己这边拽,警惕的看着细娘道:“狐狸精,还不快滚!”
苏成和低垂着脑袋跪伏在地上,粗实的双手捂住自己的面颊,“呜呜”哭噎着,身侧的钱姨娘用力的伸手环抱住他坚实的身子,拉扯下他挡在脸上的手掌道:“哭什么,这种狐狸精走了才好,为娘定会与你找一个比这狐狸精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
苏成和抽噎着鼻子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摇着头,那只粗实手掌紧紧的拽住细娘飘扬的裙裾,任凭钱姨娘如何咬打也不放手。
苏梅站在窗棂处,看着这副模样的苏成和,禁不住的暗暗紧了紧自己攥在手中的巾帕。
她这大哥生性驽钝,憨直非常,不敢答应细娘不是因为他心不坚,只是因为他放不下那钱姨娘。
百善孝为先,细娘大致是知道了苏成和的为难之处,这才决定自己先放手的吧。
“四姐儿……”妙凝站在苏梅身侧,看着那屋内满身血痕的苏成和,有些不忍道:“虽说这细娘出生不好,但纳进来当个妾室,应当也是可以的吧?”
听到妙凝的话,苏梅轻缓的摇了摇头道:“三叔父不会同意的。”
文国公府虽说在汉陵城里头比不上那些真正的皇宫贵族,但好歹也是高门大户,若是传出这样的事情,对于文国公府的名声是极其不利的。
屋内,苏洲愉负手而立于青石板砖之上,定定的看了那细娘一眼,目光逡巡之际,双眸之中微露诧色,又忍不住的看了一眼那细娘的面容。
今日的细娘依旧穿着细雅淡妆,穿着一袭藕缎色袄裙,眉眼神采处与苏梅有四分相似,也怪不得苏洲愉目光流转之际,难免多看了几眼,只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他坚决的态度。
“撕拉”一声,钱姨娘伸手一把撕开细娘的裙裾,然后将细娘纤细的身子猛地往后推了一把道:“滚!贱皮子!”
细娘站立不稳,差点跌倒在满是碎瓷的青石板砖之上,幸亏站在一旁的苏承宣将其扶住,这才使她幸免于难。
苏承宣的面色也有些难看,他看了一眼身侧面色惨白的细娘,声音微哑道:“我,送你回去吧。”
“多谢苏公子了。”细娘脚下不稳,被苏承宣一步一晃的搀扶着出了屋子。
苏成和跪在地上,手里紧捏着一撮细娘裙裾处的布料,涕泗横流。
钱姨娘还在打骂着苏成和,苏洲愉伸手揉了揉额角,一脚踢开身旁的实木圆凳,对一旁的家仆道:“去,将人关进祠堂,先跪个三天三夜。”
“老爷,老爷……成哥儿知错了,祠堂里头晚间夜凉,若是跪上三日,那会要人命的啊……”听到苏洲愉的话,钱姨娘立刻声音急切的道。
“不必再说了。”一把挥开钱姨娘,苏洲愉转头对坐在一旁的老太太道:“母亲,让您受累了。”
就着穗香的手从太师椅上起身,老太太轻缓的摇了摇头道:“成哥儿一向是个憨实的孩子,只是我文国公府是容不下那女人的,老三你做的很好。”
说罢话,老太太轻叹一口气,避开脚下碎瓷,慢吞吞的出了屋子。
苏洲愉站在原处,静默了片刻之后也踩着脚上的官靴步出了屋子,而直到此时,苏梅才刚刚发现,她那三叔父的身上竟然穿着官服,看上去应当是刚刚从宫里头回来,便被她那大哥给拦住了路。
钱姨娘声音嘶哑的看着苏成和被两旁家仆拉扯着去了祠堂,兀自坐在地上痛苦。
苏梅伸手扣了扣面前的窗棂,转头对身侧的妙凝道:“妙凝,你替我去拿些伤药过来,我在祠堂的侧门口等你。”
祠堂处一般都会有洒扫的丫鬟婆子看守打扫,只侧门处无人,上辈子时,苏承宣等人受三叔父责罚跪祠堂,都是苏梅拿着吃食去投喂的,只可惜这辈子的苏梅,因为自己身份的芥蒂而有意无意的与他们疏远了。
“是。”妙凝自然明白苏梅的意思,赶紧提着裙裾往鹿鸣苑跑去。
苏梅熟门熟路的绕出蒹葭阁往祠堂侧门走去,远远透过半开的窗棂便看到了那个满身血污跪在地上的人。
静站在窗棂处等了片刻,妙凝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将手里头的伤药递给苏梅道:“四姐儿,奴婢私自将老太太送来的千年人参挖了一小块肉沫子过来……”
看到妙凝捏着手中一小块人参肉的羞愧小模样,苏梅好笑的轻抿唇角道:“正巧与我想的一样。”
说罢话,苏梅伸手接过那伤药与人参肉块,吩咐妙凝好好看着侧门,莫让其他人发现了,便径直往那祠堂里头走去。
苏成和伏跪在地,蜷缩着身子一副伤心欲绝的悲痛模样,干净的青白地砖之上湿漉漉的淌着一些细小血渍,苏梅小心翼翼的搬了一个蒲垫过来放置在其身边,然后从宽袖暗袋之中掏出一块巾帕递给他道:“大哥,擦擦脸。”
听到苏梅细软糯气的声音,苏成和小心翼翼的抬起了双眸,他透过一对红肿眼眸,怔愣的看着面前的苏梅,嗫嚅了片刻之后突然一把抱住苏梅痛哭起来道:“细娘……细娘……”
被苏成和那胳膊处的大力勒的浑身一紧,苏梅赶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伤心,快些涂药吧,不然这寒冬腊月的伤口不好,到时候溃烂挖肉,可有你受的。”
苏成和呜呜咽咽的靠在苏梅的肩膀上哭的伤口,苏梅一扭头,赶紧将这大个子给拉扯了过去,然后将手中巾帕细细的按在他的脸上道:“大哥,先擦脸。”
伸手捂住那被苏梅覆在自己脸上的巾帕,苏成和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红肿着一双眸子看向面前的苏梅道:“四妹妹,我是不是特别的没用。”
“没有,大哥很好。”将手里的人参肉块递给苏成和,苏梅声音细缓道:“来,吃了吧。”
伸手接过那人参肉块,苏成和乖乖的吃进了嘴里,苦涩的味道一瞬便立即弥散在他的口腔之中,让他禁不住的暗暗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呀?”
“不知道是什么,我给你,你便吃?”听到苏成和的话,苏梅好笑的道。
“四妹妹给的,自然不是坏东西,只是味道太怪了一些……”嚼了一口嘴里的人参肉块,苏成和皱着双眉道。
苏成和作为庶子,与钱姨娘一道住在蒹葭阁里头,自然是分不上这千年人参了,更甚只怕是连味都没闻过。
“这可是好东西。”伸手点了点苏成和那张混杂着血污的脸孔,苏梅道:“将身上的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
“这,四妹妹,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
“笨蛋,你唤我四妹妹,我便是你妹妹,你便是我哥哥,可不是什么男女。”打断苏成和的话,苏梅提着裙裾绕到苏成和身后,伸手轻轻的抚了抚他满是木屑的狰狞伤口,双眸微蹙道:“这衣裳都嵌进伤口里头去了……”
“没,没事的四妹妹,我皮糙肉厚的,过几日便好了。”一边说着话,那苏成和一边往屋外看了一眼道:“天色晚了,四妹妹身子不好,还是快些回去吧,莫着了风,若是头疼起来,那可就不好了。”
“没事的,我让妙凝在门口看着呢,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的……”
“哦?是吗?娥娥妹妹果真是冰雪聪明啊。”一道低哑暗沉嗓音自侧门处传来,妙凝低垂着脑袋站在一颀长身影之后,绞着手指焦急的看着那正扒着苏成和衣裳的苏梅。
听到马焱的声音,苏梅浑身一震,赶紧抬眸往侧门处看去,只见那厮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那处,双手环胸的靠在门框处,清俊面容之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瘆人笑意,让苏梅不自觉的便讪讪放下了那扯在苏成和袄袍上的手。
屋外夜色更黑,阴冷的寒风吹得那庭院之中的参天古树簌簌作响,凄惨的皎月倾斜而下,将马焱那修长的身影愈发拉长了几分,祠堂之中的白烛火光被吹得四散而裂,氤氲嫩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