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怎这般斤斤计较了?往日里不也是你替我洗?”何漾走到她身边,脑袋轻轻靠过去,双眼里乘了笑意,“你莫不是在吃味?”
夏颜让开了身子,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是,吃味了。穿衣梳头这样的贴身事儿,就不能自己做么?”
夏眼知道按当今风气,丫鬟做这些事情都是寻常,何漾也不过随大流,可那些亲密之事连自己都没做过,心中不免有些别扭。
“你这丫头好没道理,你在铺子里夜不归宿,我也不曾过问,替其他男人做衣,也随你去了,怎么就容不下一个丫头了?”
“容不下?我何曾这样说过?”夏颜怒了,双手紧握成拳,自己虽然对青丫的出现感到不适,可也没无理取闹要撵人走,当下有种被冤枉的委屈,咬了唇道,“罢了,你只当是我自个儿作妖!”
甫一转身,就见青丫站在门口望她们吵架,双手紧紧扒着门框,一张小脸白愣愣的,见了夏颜看过来,立马扑通一声跪下:“姑娘不要撵我走,我会勤快做事的,灶上的活儿我都会,红案白案也……”
“谁要撵你走了!”夏颜怒急跺脚,扭头望了望何漾,又转头看看青丫,只觉着这两人不可理喻,负气地回到屋里去了。
何大林趿拉着鞋急急忙忙出来,见了院子里还跪着的青丫,眉头直皱:“一大早的闹腾甚?饭都吃撑了?”
青丫连忙爬起,回厨下揭锅炒菜,何漾紧盯夏颜的房门,又瞥了眼风中摇摆的毛大氅,也回屋将房门紧闭。
吃饭时桌上气氛有些闷,何大林舀了一勺腌辣椒和进云吞汤里,呼啦啦喝了个热乎,见对面两个小的都有些食不知味,一人夹了一片熏肉道:“一家子过日子,总有牙齿磕着舌头的时候,以往你俩也常拌嘴,怎的这回就僵了脸呢。”
夏颜抬起眼,余光瞥见何漾依旧冷着脸,只顾吃自己的,便哼了一声,低下头不再理人。何漾夹菜的手拐了个弯,把肉片送进自己口中,捧着碗把汤水喝了个精光。
今日约了葛中谈事,夏颜掐了点要出门,临行前见青丫打了热水,拿着梳子在何漾房门外探头:“少爷,现在就梳洗吗?”
夏颜把胳膊上的包裹提了提,一回头把门带上了。
景福斋里人声鼎沸,跑堂小二一叠声报了菜名,梅记教坊的小戏子在台上唱着花鼓戏,夏颜赏了个银锞子下去。
“夏老板,多亏您从中周旋,才解了此次危机,”葛中点了两道清蒸细菜,又点了一壶好酒,挥挥手让小二走菜,自家端起酒杯敬道,“想不到方岱川竟亲自出面招待,夏老板果然名不虚传。”
“葛老板谬赞了,实不相瞒,此番我也是受宠若惊。”方岱川是本城数一数二的大儒商,为人谦和低调,寻常不露真颜,方家包揽了盐茶铁、钱庄、米粮、皮草、药材等多项营生,是北三州名副其实的首富大户。
没想到夏颜此次去开口借货,竟然惊动了方家掌门人,还整治了酒席宴请他二人,对于夏颜开口的数目,连眉头都没皱便欣然应允了。
想不透此等巨贾怎会对一个小女子青眼相看,夏颜只得在心中警惕着。不过方岱川确实如传言一般,君子之风酽酽,相处起来十分舒服随和,一番觥筹交错,也算相谈盛欢。
揭过这次“奇遇”不提,夏颜把随身包袱推到葛中面前道:“这是最新式的大氅,旁的都不难,就是里衬的料子要精细,要选那质薄不易皱的,想来府上妙手如云,这些定是不在话下的。”
“比不得夏老板巧手,您替梅记做的衣裳连圣上都夸奖过,我这等小作坊如何相比?听说您有汤大家亲制的缝衣机子,日做百衫不在话下?”
“哪有如此神奇,不过比寻常手作便宜些,”夏颜微微一笑,把皮草大氅重新裹好,岔开话题道,“我那儿还有几顶卧兔儿和昭君套,配这种氅子最合宜,您若不嫌弃,一并取了去罢。”
“既如此,葛某不胜感激。”
轻餐即毕,夏颜便与葛中分道扬镳。今日活计轻省,也不急着回铺子赶工,便去东市里逛了两圈,买了些纸笔,见道两旁一间间挨挤着门脸儿的小书铺,想起何漾列的那一长串书单,便想着进去碰碰运气。
“哟,夏老板,许久不见您跟何家大郎来逛了,我这儿还有本《训诂》替您留着呢,这就匀给您?”掌柜的弓着身子柔润说道。
夏颜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掌柜的小心接过,收到架子上,再陪夏颜一同挑选书册。
“你这儿最近有哪些善本,可有《山堂肆考》卷八?”夏颜随意翻开一本书,看了两眼又合上。
“哎哟,真是不巧了,新得的二百四十卷,昨儿个全让方善人领回家去了,我这儿还有一套《大千生鉴》,何老爷问过几回,改明儿给您送去?”
夏颜付了定金,便离开了书肆,又转去熟菜铺子买了些下酒菜。
回到家时,堂屋里空无一人,夏颜还以为都出门去了,往里走了两步,就听见西里间传来一声笑语:“少爷,这是甚么,画得这般精细。”
“这是龙骨水车,用牲口拉动的,一天能灌溉十亩,”何漾低低的声音响起,停顿了片刻又道,“把裁纸刀递来,这些都是要装裱的。”
夏颜把手中的东西搁在桌上,酒壶底磕到桌面,发出一声脆响。
青丫探出头来,见了夏颜,有些缩手缩脚走出:“姑娘,您回啦。”
夏颜淡淡嗯了一声,把手里的草箩子递过去:“明儿个把这些粉团子炸了,撒些芝麻提香。”
青丫接过箩筐便去了,何漾从屋里走出,指头上蘸了些浆糊,拿抹布轻轻抹了:“今儿个怎这般早,你鼻子倒是灵敏,青丫做了红烧蹄花,卤得咸津津的,包你吃了还想要。”
“太腻了吃不下,晚上我想吃些清淡的,家里还有些谷子,我去熬些八宝粥,”夏颜洗净了手,便去厨房忙活了,青丫往热锅里倒了菜油,拿长竹筷子夹了团子丢进去,夏颜揭开一只小砂锅,里头炖着辣牛肉,闻了味儿有些皱眉,“这个天儿少放些辣子,每逢秋燥大郎容易上火。”
青丫哦了一声,拿筷子扒拉着牛肉,又挑了些辣子出来。
晚上夏颜只喝了些稀粥,简单吃了几口小菜,何漾也胃口不济,草草吃了只肘子就丢筷了。饭菜还剩许多,青丫收拾完桌子,把剩下的菜肉全倒进泔水桶了。
“你以前在大户人家做事的?”夏颜倚在门边,看着青丫忙碌的身影道。
青丫擦灶台的手一顿,缩起手脚轻声答道:“回姑娘的话,我之前是在苏家做事的。”
夏颜嗯了一声,指着泔水桶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不讲究排场也不兴浪费,以后吃多少做多少,少两道菜也无妨。”
青丫有些怯生生地应了,夏颜见她这个缩相就有些烦躁,正了脸色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作甚这般怕我。”
青丫顿时张嘴结舌,磕磕绊绊只吐出个“我”字。
夏颜闭了闭眼,对她挥挥手,又径自去前头了。
晚间依旧同往常一样,一家人凑在一间屋做活儿。夏颜把打了结的丝线一根根理顺,按颜色分类好。何大林把工具匣里头的锉锯刨拿出来,将上头的锈迹都擦拭干净。
何漾写了会儿字,就有些精神不济,他草草搁下笔,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在一边剥栗子的青丫见状,去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屋里床脚凳上,卷起袖子试好水温,转头问道:“少爷,今儿个还泡脚么?”
第53章 诡异
温热的清水上飘着艾草,艾香阵阵,何漾睁开眼睛一瞧,神色舒展开来,揉揉脖颈伸了个懒腰。
他走到炕边坐下,青丫替他褪了鞋袜,将双脚放入水中,便要替他捏脚。何漾微微一愣,眼神轻抬,拦下了她的手说道:“今日不必了,我自己来罢。”
青丫缩了手,依旧蹲在旁边,巾帕搁在腿上,不时往盆里添些热水。
“不早了,我先去歇了,爹爹也早点睡吧。”夏颜把线扫捋进竹筐里,转了转脖颈说道。
夏颜熄了灯躺在床上,盯着黑洞洞的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会儿,院子里也有了动静,青丫把洗脚水倒了,又打了一盆去东里间,不出一刻钟,何家小院里就静谧了下来。
翌日早晨,天阴森森的,北风吹得数枝子甩了弯儿。
何大林瞧了一回天色,把新灌的腊肠收回厨房,何漾只吃了个勃勃,便急忙忙赶下乡去。夏颜难得睡了一回懒觉,起床时精神还有些蔫蔫儿的。
“大妞,昨儿晚上风刮得厉害,你怕是没睡好罢。”何大林把一碗臊子面端上,按闺女的吃口洒了两勺醋,“这几日怕是要下冰珠子,路上冻了,你出门时记得穿厚底的鞋。”何大林絮絮叨叨嘱咐许多,夏颜一一应了。今日是月末,铺子里要盘点,确实又有一通忙活了。
招娣把几批料子登记造册,只看了一眼花色,便知该往几号库房存放,指使苦力汉搬抬,每抬进一箱,就在花名册上画个圈儿。
“姑娘,这月的彩石湖珠都送到了,您先验验货?”正忙乱间,另一边的采珠商贩又来叨17 招娣抓起一把珠子仔细查看成色,点了点头又轻放回去,眼神一转见箱子角有些磕破了,便喊了芝姐儿来:“你去把这批货称重,瞧瞧可有短斤少两的。”
那商贩脸上灿灿的,拽下搭耳帽同芝姐儿一道去了,嘴里还不尽说些套近乎的话。招娣点完了册子,又招呼其他小学徒贴封条,转头见夏颜进来了,把眉笔夹在耳朵上,迎了上去。
“东家,车马行的掌柜才来找您,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同他商议好了,下个月咱就可以把绣布送过了。”夏颜闻言一笑,拍拍她的肩膀说了句“很好”。
招娣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口齿伶俐,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夏颜有意与车马行合作,把自家的招牌画挂到每辆马车上,当这些车满大街跑路时,也能让不少人知晓欢颜的名号。
这些事夏颜只提过一回,剩下的都是招娣亲自办妥的,前后不过十几日功夫,就说动了三家车行,这件事上招娣确实功不可没。
夏颜有心提拔她一回,便将铺子里的杂事也一并交给她处理了,这些日子下来,小院在她的管理下井然有序,让夏颜省了不少心。
立冬这日,玩乐尽兴的万岁爷总算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回京了,泥土地冻得硬硬的,北风刮得脸儿疼,全城官民伏地跪拜,三呼万岁恭送天子回銮。
欢颜成衣铺里却没人去凑这个热闹,自打入冬以来,铺子里更是忙得热火朝天。做棉袄比夹衫费时劳神多了,裁缝师傅们从天刚蒙蒙亮就点灯作业,至晚间熬光一盏灯油才歇下。这个天儿阴气重,院子里新染的布料三五天都不收潮,高竹竿上挂满了彩绸,一眼望去犹如一道道绚丽彩虹。
齐织娘织就的第一匹妆花缎徐徐展开,夏颜贴近了眼儿细细品鉴。旁边几大师傅也交头接耳,不时竖起了大拇指。通经断纬的织法确实少见,光这一匹就出了三十多种颜色,层次丰富,精美富丽,造型独特的穿枝杂花点缀其间,两者相得益彰,华彩非凡。光是这一段展开来,就让人不忍心下剪裁开了。
“葛家双绝果然名不虚传,这等精品我定当珍重视之,不负您的心血。”夏颜把料子卷好,在外头罩了一层尤墩布护丝。
“这样的料子也不知谁能穿得起,少不得三五百的价儿呢。”蔡大婶啧啧称奇,她在丽裳坊时名贵料子也没少见,可这般精美绝伦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这块料子花纹一气呵成,对于裁拼接缝要求极高,若是错开一毫,整个衣裳的纹路就扯歪了。夏颜摩拳擦掌,少不得要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
画了几张设计稿,犹觉不满意。齐胸襦裙略显轻浮,广袖深衣又太厚重,配饰上也颇费心思,既不能喧宾夺主,又不能黯淡无光,纱花金扣摆了满桌,也没挑到合意的。
夏颜把自己关在空间里涂涂改改,一门心思钻进设计中,连外面响起的敲门声都忽略了。
“东家,有两个大老爷找您。”小伙计用力拍门,扯着嗓门高声喊,才将夏颜从苦思冥想中拉出来。
她迅速出了空间,一打开门,就见外头站了两名衙役,见了她稍一拱手道:“夏老板,烦您跟我们走一遭罢。”
新官上任三把火,凌州知府自上任以来,确实烧了一把大火。
大惠朝圣祖爷登銮之初,便实行重商之策,可这位知府老爷似乎对商人还保留着古板陈旧的轻贱之意,因此上任第一件事儿,就是将凌州城里有名号的商家,都查了个底儿朝天。
大惠朝律法有云:官府之员,不得与民争利,受禄之家,食禄而已。
因此在大惠朝当官,就不能做生意。
欢颜开业时,何漾还没被授予官职,是以这铺子挂在何家名下并无大碍,可何漾成为县丞之后,这铺子还依旧是何家私产,这就与明文律法不符了。可这些都是灰色地带,自古以来还真没几个官府追究的,况且在这世道,官商*,早已牵扯不清,是以一直以来通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若要真计较起来,也能被拿个由头。
夏颜对这些刑律不甚了解,且一直以来周边人都这么做,大家也相安无事,便没多在意,可这次查检被翻出了老账,少不得要走一趟衙门了。这次受牵连之人也不独欢颜一家,光是苏家、雷家所经营的铺面就多不胜数,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这件事儿说大不大,无非就是破费一笔银子罢了,是以她并不十分担心。
欢颜成衣经营正当,纳税及时,虽挂着何家的名头,可账目清清楚楚,双方也牵扯不多,加之她在衙门里态度恭敬,那些书丞也不为难她,交了一笔保费便放出了门。
可这次抑商之政,还是在凌州城刮起了一股飓风。
知府大人此番动作,很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意。凌州官府真正盯上的大鱼,恐怕是豪门巨贾方岱川。
几十年来方家一直遵守官商分离的祖训,并无方氏子弟出仕为官,且在民间也多有善贤之名,可这次方家所经营的铺面,无一例外都被彻底查检了,其惨状与抄家也相差不远了。
这番阵仗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若说官府为了钱,那未免也忒冒进了些,且不说区区知府吞不下这么大家私,就算利欲熏心想敲诈一笔,却又独独只拿方家开刀,就更让人不明所以了,同是百年世家的梅家就摆脱了干系,未伤分毫。
城中流言四起,就算一向对政治不敏锐的夏颜,也隐隐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自古以来民斗不过官,就算是富商大户,碰上了霸道官府也只有乖乖被欺压的份儿。可这次风波渐渐发酵开来,偏偏形成了一股反势逆流。
方岱川被押第五日,凌州互市罢市。第七日,凌州东市罢市。据传再往下去,就要波及凌州各行各业。这样的政绩可不是知府大人想要的。
这几日百姓生活也十分不便,连买块豆腐都要拐到犄角旮旯小市去。仅存的几家粮油店遭到哄抢,民间囤物之风渐盛。民怨乍起,且呈沸腾之势,面对如此压力,官府总算松了口,将方岱川安然无恙放回。
“所以这事儿折腾了半天,还是官府败下阵来?”夏颜嗑着瓜子,与梅廉对坐而谈,“这究竟怎么回事,上头想从方家得到什么?为何方家遭了大难,你们几家却能全身而退?”
梅廉摇摇头,只说了一句“不知”,两人便沉默下来,各自想着心事。
可这里还有一事让夏颜放心不下,她正了脸色像梅廉打探道:“这次丽裳坊又怎会毫发无伤,我记着她们家是挂在广阳王府名下的。”
这事儿奇就奇在这里,这位知府大人是天子面前排得上号的诤臣,得罪的王爷大员不计其数,却一直深得宠信,之前官拜平章政事,不知为何甘愿自贬到凌州来做一介小吏。是以区区一个边塞的闲散郡王,还并不能让他大开方便之门,这一回风波也波及到王府名下几处商号,却偏偏漏了丽裳坊。
这样的诡异之事不得不让夏颜心中警铃大作。
第54章 私定终身
欢颜成衣铺子里门庭若市,新上的衣裳不出两个时辰就卖空了。
二楼宾客室里,夏颜将自家与丽尚坊的对峙情形同梅廉粗略说了几句。
梅廉听了夏颜的担忧后,稍作思忖便道:“你所说之事,我虽知之不详,可也略有耳闻。丽尚坊是由家姑一手建立,先前一直单独挂名女户之下,后来又转为王府产业,而此次未受牵连,似乎是早先又变更了户主。因听见姑姑提起过几句,故有此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