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少见他这般奉承的姿态,脸色方才好看些。又让婢子重新布置碗筷,多备几道酒菜招待。
男人们在外头饮酒相叙,内里桌上只有几个女眷,何氏凑过头来幸灾乐祸道:“颜丫头,如今你家老屋子烧得只剩了个空壳儿,今后一家子该咋过?”
夏颜云淡风轻笑笑,夹了颗鹌鹑蛋丢进她的碗里,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个破屋子,又值当什么,来年再砌个新的便是,倒是废墟里还有些破瓢破瓦能用,婶子有空就去捡些回家吧。”
何事被这话气了个仰倒,刚要翻脸大骂,却见夏颜执起了酒杯,对着几个老姨娘笑道:“我年轻也不识辈分,先给各位新娘敬杯酒,往后我家妹妹在贵府生活,还请各位多担待些。”
要按夏颜如今的身份,是不应当和这些姨娘同席的,可何板材夫妇把女儿贱嫁,无形中也贬低了何家,抬高了裴家。对这样的快事,裴家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们如今要想把芝姐儿救出来,也不得不自贬身份了。
夏颜自敬了一杯酒,拿帕子按了按嘴角,佯装头晕道:“各位新娘见笑了,我一向不胜酒力,如今不过两杯,便有些上头了,”她捏着袖子扇了扇风,告饶道,“我下去歇歇,去瞧瞧我家妹妹,眼下她就要嫁做人妇了,总有几句话想嘱咐她。”
说罢便告罪下了席,让婢子指了路往新房走去。她一路走一路打量,裴家在新仓街也算是大户,不过人口略简单,全宅上下只有一房主子,并无叔伯子侄,佣人也不过二十来个,内外宅只隔着一道墙,屋舍多粗旷阔落,入夜后要想避人眼目也不是难事。
她拐了一道弯便到了芝姐儿的屋子,这里靠近西南角落,是个不起眼之处,却有个好处,便是离角门近,夏颜一见这位置,立即喜出望外。
芝姐儿穿着一身桃红色衣裙,正坐在屋里抹泪儿,见门被打开,掷了一把花生过去,气哭道:“滚出去!我今日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能叫你们如意!”
夏颜腿脚一抬,躲过了撒来的干果,清了清嗓子道:“姑娘好气性儿,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作甚这般愁眉苦脸的。”
芝姐儿听见夏颜的声音,唰地站起身,跑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哭道:“颜姐姐,你快救救我,我不想给人做小老婆,那裴老大听说是个混球,我不想呆在这儿……”
芝姐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把脸上的妆都弄花了。
夏颜叹了口气,拿出帕子替她细细擦了,安慰道:“如今覆水难收,你既已被抬进门,这事儿便成定局了,”她朝门外瞅了两眼,抬高嗓门道,“我这个做嫂子的,倒有两句话想嘱咐你,也不知你娘教了你人事不曾,你可别害臊,仔细听好了……”
她歪过头凑到芝姐儿耳边,悄声道:“今日戌时,你去西角门边,会有马车接应你。”
芝姐儿先还抽噎不住,听了这话骤然愣住了,泪水挂在脸颊上,湿漉漉的也不拿帕子擦一擦。
夏颜拍了拍她的手,微微一笑。
再转回前厅,众人都喝得兴致高昂,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连夏颜带来的两瓶老烧都被开了来喝,这酒性烈,两壶灌下去,当下便有几个不省人事了。
何漾脸上也喝得红亮,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望见夏颜走进门,轻轻眨了眨眼。
夏颜低头一笑,绕过屏风对几位姨娘说道:“新娘子面嫩,叫我说了两句就害羞了。”
“先儿还要死要活的,这会子就顺了?”何氏疑心地审视着夏颜,说出的话也不顾场合了。
夏颜也不怵她,给自己舀了一碗汤羹细细喝着,挑了挑眉道:“婶子说笑了,先前不过是小女儿娇羞罢了,这么好的人家,穿金戴银花销不尽,不比在外头做工强?还有甚么好挑剔的呢。”
这话说到了何氏心坎里,她立即眉开眼笑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等她晓得这里头的好处,自然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会想不开?我是她娘,难道还会害了她不成?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儿。”
在座的姨娘都笑了起来,又互相劝过了一轮酒,天色也晚了,何家众人便32 何漾带着夏颜上了马车,闭眼倚靠在车壁上小寐,夏颜倒了一杯药汁递给他,问道:“那裴大少如今可醉了?”
“我亲自灌他,还能让他逃脱?那两壶老烧可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照他的情形,昏睡上三四个时辰是铁定的。”何漾接过杯子一口闷下,刺鼻的涩味萦绕在车厢内,不多会儿,便觉腹中翻江倒海,他迅速下了车,跑到墙根下吐了个精光。
肚子里的酒水都被吐空了,整个人便精神不少,他站起身大口吸着凉气,脸上的热度也渐渐褪去。
“眼下已是酉时,咱们去车马行换辆马车再来,门子的礼都安排好了?”何漾把头靠在夏颜腿上,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她的按摩。
“弄好了,加了料的酒水包管一杯倒,我出门时他正吃得兴起呢。”如今他们能做的都打点好了,剩下的便全靠芝姐儿随机应变了。
去车马行换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便重新往裴家赶去。时间紧扣,不得浪费一丝一毫。
天已黑透,此时裴家的宅院寂静无声,只有几间屋子点亮了零星灯火。
夏颜坐在车内有些焦急,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角门上,就连何漾在一边轻轻打起了鼾也未注意。
戌时已过了两刻钟,依旧没有一丝动静,夏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轻推了推何漾,小声道:“芝姐儿到现在还没出来,要不换个计划?你进去弄出些小乱子,引开裴家的注意,我趁乱把人带出来。”
何漾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咂了咂嘴嘟哝道:“再等等。”
夏颜掐了他一把,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又过了半柱香时间,才见角门轻轻被打开,一个穿着暗色衣裳的身影窜了出来。
夏颜立即打起精神,用力将何漾摇醒,指了指黑影道:“来了,你快去前头驾车。”
何漾补了一觉,顿觉清明许多,他执起鞭子坐到车板上去,先将芝姐儿拉上车,一刻也没停留,扬起鞭子便驾车跑远了。
他们把芝姐儿安排在一家客栈内,给了她些银子傍身,语重心长问道:“如今你既已逃婚,在凌州是呆不下去了,往后可有何打算?”
芝姐儿一张小脸惨白,抖了唇说不出话来。先前只一心想逃离火坑,如今真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无依无靠,也不知往后该如何过活了,不禁又流下泪来。
好好的姑娘就这么被耽误了,夏颜也有些不忍,她把芝姐儿搂紧怀里,轻声抚慰道:“眼下哭也是无用,既然走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想想招娣,她同你一般大,却是最有主意的,如今一个人都敢出海了,今日若换做是她,又会怎样?”
芝姐儿被这番话吸引住了,不知不觉止住了哭。若是招娣,恐怕连被逼嫁人都没门,相较起来,还是自己太没骨气了。
芝姐儿渐渐坚定了决心,她望向他们十分坚决道:“我明白了,今日之事都是我自己拿主意的,无论将来多艰难,我都会走下去,我想……先去俞州试试,我有个小姐妹嫁过去了,不如就去投靠她。”
“若是你爹娘听到了消息,又把你抓回来呢?”
芝姐儿咬了唇不再言语,在她单纯的心思里,恐怕还想不到这么远的事情,眼下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的。
“丫头,我也不瞒你了,我同你哥哥还有大伯,不几日便要出海去,短时间内是不回来了。若是你考虑清楚,五日后便去码头找我们,带着你一道出洋去。”
第98章 航海
何漾这几日都在码头一带打听离罗国的风土人情,夏颜与何大林则在家准备行李。
“毛毡子多带些,听闻那边日夜温差大,咱们若是一时找不着住处,少不得得露宿野外。”夏颜做了几只睡袋,以备不时之需。毛毡布扎人,她便加了细绒布里衬,外头罩着大毛皮草,就是在结冰的天气也能御寒。
“大妞儿,咱们这一去,三年五载是回不来了,我想与老兄弟们聚聚。”何大林将十来个鸡蛋插.进米桶中,又盖了一层米,将易碎的蛋包裹得严严实实。
夏颜停下手里的活儿,坐到何大林身边,颇为内疚道:“爹爹,我虽知您心中所愿,可还是不得不劝一句,咱们这是去逃难,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风头过了,咱们再回来,啊。”
何大林抹了把脸,闷闷不乐地收拾着东西。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夏颜转了转手腕轻松道:“准是大郎回来了,今儿个做了肥肠面,你们可要多吃些。”
说罢便往前院去了,可敲门声越来越急,夏颜只当是他遇上了事情,忙不迭小跑过去。
门刚打开,迎面撞来一个吃手的胖娃娃,夏颜唬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抱住了。
何氏站在门外,凶神恶煞叉着腰,见了夏颜劈头盖脸骂道:“下贱的浪货!自个儿没脸没皮不害臊,在男人堆里惹得一身骚,还带坏了我家闺女!我呸你个小*!”
夏颜被这一连串的辱骂镇蒙了,张着嘴巴不知该如何反驳。
何大林听见动静跑出屋,瞧见僵持在门口的两人,立马黑了脸:“她婶子,你这又是作甚?”
何氏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一声道:“你先别急着跟我老脸儿,先问问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好媳妇干了什么事!如今芝姐儿年纪大了,我好容易替她谋了个婆家,却叫他们给搅黄了,难不成就当我是个死人啊!敢欺负到我头上,把你家祖坟扒平了也不解我心头恨!”
“他婶子!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我家的祖宗难道不是你祖宗?你说这话就不怕天打雷劈?”
“哎呦,他大伯,你现在倒是认我做一家人了?你儿子拐走我家芝姐儿的时候,可没想过咱们是一家人呢!快说!人被你们藏哪儿去了!”
何家二房的阿弟如今正在夏颜手中,他甫一见了这对骂的阵丈,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夏颜一阵慌乱,这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抱也不是。
“婶娘糊涂了,再如何也不该拿孩子撒气,您现在又是甚么意思?”
“甚么意思?既然你喜欢狗拿耗子,那我家儿子就让你来养呗!大姐儿如今没了好前程,家里这个小祖宗谁能养的起?”
何氏一屁.股坐在门口石阶上,指天点地干嚎起来,夏颜见她闹得实在不像样,又怕惹来有心人觊觎,便给何大林使了眼色,让把人先劝进门来。
何大林连劝带拽,将她带到屋子里来,夏颜忙去关了门,把娃放在床里面,转过身冷冷看着何氏说道:“你究竟想怎样?”
“我说了,如今家里没了进项,也揭不开锅了,我们老的饿死就罢了,孩子又有甚么错儿?请奶奶赏口饭吃罢。”
这就是明摆着来讹钱了?夏颜扯了扯嘴角,坐在床边翘着腿道:“婶子这话难为我们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老宅刚被烧了个精光,如今哪里还有余钱再养一张嘴?”
“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过手的银子有多少,想糊弄我你还嫩了些!”何氏竖起了两根指头,老神在在道,“若是少于这个数,休想我罢休!你一日不给钱,就别想我把孩子接回去!”
说罢果真不顾自家儿子,转头就出了门。夏颜与何大林面面相觑,对眼前这场闹剧感到荒唐至极。
“眼下该如何是好?明日我们就启程了,这孩子怎么办?”何大林坐在床头垂头丧气地说。
夏颜气得扔了一只茶杯出去,又重重拍了一掌桌子。何氏无非就是想讹一笔银子,可她不但狮子大开口还盛气凌人,反惹得夏颜发了犟脾气,愈发不肯拿钱出来买何氏的笑脸,“大不了把孩子带走,让他们没处哭去!”
“万万不可,离人骨肉的事我们如何能做?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夏颜先前也是在说气话,她望着床上懵懵懂懂的胖小子,也狠不下心来,只得咽下这口浊气道,“眼下咱们急着要走,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就让芝姐儿来决定他的去留吧。”
夏颜急匆匆赶到芝姐儿处,把今日情形说了一回,听得芝姐儿也气红了脸,“娘也太糊涂了,阿弟的事情也敢这么胡来!”她吸了吸鼻子,揉着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道,“爹爹前段时日又闯祸了,家里欠了一笔债,眼看着就要拿老屋去填补了。
“颜姐姐,我求您一件事儿,”芝姐儿拿出一个小包袱,递给夏颜道,“我是个不孝的,这里有些积蓄,烦请您托人捎给我爹娘,阿弟留下我也不放心,指不定哪天家里过不下去了,连儿子也卖了。我想带着走他,等他将来明事理了,再带他回来认亲。”
“你当真想好了?你一个未嫁姑娘带着弟弟过活,其中艰难你可知晓?”
“我想好了,今后我便做妇人装扮,只守着弟弟过日子,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要将他抚养成人。”
夏颜的眼眶湿润了,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与她交好的这两个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品,却又偏偏命运多舛,招娣为情所困,芝姐儿为家所累,希望将来她们也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既然芝姐儿做了决定,夏颜便将她带回自家小院,等明日一早,便一同登船远行。
灯烛烧了一夜,天还未亮时,一家人便都起了。
烙饼煮粥、套车搬抬,各人忙着自己的活儿,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辰时就启航了,咱们再加快些。芝姐儿,阿弟的衣裳再多罩一件,晨露凉飕飕的,仔细冻着了。”夏颜站在小院里指挥调度,自个儿拿着单子对照行李。
“咱们只赁了一间舱室,如今已有些挤了,箱笼塞紧实些,尽量省些地方。”
争分夺秒拾掇齐整,何大林靠在骡车边上搓了搓手中的老茧,一脸困惑道:“我总觉得,咱们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儿。”
其他人听见这话,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他。
“灶上的火都灭了,柴火都清理干净了,水缸里的水也倒了,门锁都是齐全的,还有甚么落下了?”
何大林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究竟忘了何事。眼下时间不等人,只好随着众人一道出门了。
走到半道上,阿弟突然睡醒了,饿着肚子哭闹起来,芝姐儿便拿出干粮蘸水喂他。何大林瞧见吃得喷香的阿弟,眯眼笑了:“这小子倒是馋嘴,连硬干粮都啃得动,我这口老牙却是不中用了,之前青丫做过一回干馕……”
他刚说了这一句,突然顿住了,“青丫!咱们把她忘了!早起时她还被关在厢房里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不好,她准是趁乱溜了出去,眼下恐怕是回去通风报信了,咱们得再加快些!”
何漾一扬马鞭,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待他们赶到码头时天色尚早,码头上的摊贩们才刚出摊。
远洋的福船正静静停靠在岸边,翘起的首尾在水气氤氲里高昂威严。船上的梯子缓缓降下,芝姐儿先带着阿弟上船去,其他人则将箱笼用绳索捆好,指挥着甲板上的船工们往上拉扯。青丫的失踪给他们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手下动作也显得慌乱了些。
待最后一只箱子被拉了上去,众人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有所松动,夏颜打头何漾垫后,三人紧贴着往船舱爬去。
双脚落在了甲板上,一颗心才算踏实了些。
“船头风大,咱们先去舱里躲躲,”夏颜裹紧了身上的风衣,望着朦胧的远方轻声道,“还有半柱香时间,咱们就能脱困了。”
希望今日能顺顺利利地离开,夏颜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舱室很小,不过十多尺见方,只有一张小床,连只凳子也无。箱笼堆积起来,占了一片空地,能打地铺的地方不过两扇门扉大小。
“原还想再多定一间,可已没有空余的了,这个把月,咱们只能挤挤凑合了,”夏颜拿出一只石榴剖开,用小勺挖出籽搁在碗里,压出汁来喂阿弟喝,“爹爹带阿弟睡床,咱们仨就囫囵打个地铺。”
几人席地而坐,围成一圈,畅谈起今后的生活,都隐隐有些期待。
“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罢,”何大林坐到门口,望着雾蒙蒙的天,忧心忡忡道,“也不知今日能否放晴,这么大的雾,怕是会耽搁。”
话音刚落,外头甲板上便有人高呼“起锚——”,随后船身微微一晃,传来锁链摩擦的声响。
巨大的浪花打开,箭头福船缓缓往水域中央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