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瘦削的清秀书生站在厅中,有些懵里懵懂地用手摸了摸头发。
“少爷来得太匆忙,李木方才回家才听夫人说起,有失远迎,还请二位不要见谅”
李木?确实还挺木的。
绯冉和苏廿三交换了个眼神,难得一致地朝对方点了点头,在心里对李木爹娘的预见性表示赞扬。
乡野间自家种的青菜,水磨的豆花,刚炖好的鸡汤,一人一碗白米饭,七八个蒸好的馒头,一碟酱黄瓜,一碟腌白菜。满满当当地已是摆了一桌子。
苏廿三被绯冉拉着坐到一边,白衣男子笑得春光般明媚只恨不能刻上“人畜无害”四个字。
“哪里哪里,是我们冒昧前来,叨扰了二位。”
清亮的声音,略带歉意的语气。仿佛真的只是随便串个门儿,并非前来要人。
苏廿三看着眼前对答如流的绯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光一点一点黯了下去。
吃晚饭后,女子早早招呼了丈夫睡下。道晚安时大概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朝苏廿三说了句谢谢。
谢?谢什么呢?
苏廿三有些好笑。
鹅黄色的灯光跌在树叶上,夹杂着淡淡的霜青色。穿过陈旧窗框,细细密密地投在桌上。
婆娑窗前,一时间只剩下两个影子。
“明明是来拆散一对夫妻的,却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明明是要捉人的,却可以表现得像是随意串门的。”
微微的叹气声穿过空气,在夜色里划开一道波纹,晕黄的灯光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会说人话的兔子,神秘的绿衣女子,神仙般的医术,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绯冉你,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么?”
苏廿三安静望着眼前沉默的男子,眼神逐渐转向了悲伤。极其单薄的悲伤,从眸子里扩散开来。
“你就以为,我真的这么傻?平白遇见这些东西,谁不会多想?我不问只是因为是你,救了我又把我当做朋友的绯冉!”
平日里被视作“单纯无知”的苏家小少爷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说出来,侧头沉思的表情像在思考先生留下的功课。
“可是那个书生呢,原来就算是毫不相识的两人,你也可以这样轻易而安心地去骗他。”
“那么我呢?你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苏少爷倒也不是没问过,那年,那月,那雪天。苏少爷问绯冉:
“喂,那天你是才从江南到长安的,怎么感觉,就是为了不让我死似的?”
绯冉低下头沉思,良久方才开口:
“我也在想,我是有多倒霉才会一来就遇见了你…”
当时那人一手抓着一串蜜蜡加了珊瑚隔珠的手串瞧了半晌,脸上的表情终于一寸寸明媚起来。
苏小少爷被他一句话噎了个半死,从此再不敢问他这个问题。
当时是不经意,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没那么简单。
“你救了我,那么救了我以后呢……你说你来找故人,可是故人呢?”
“绯冉呐绯冉,你到底,是谁呢?”
苏廿三的眸光暗了,一双眼却仍不忘望定眼前言辞闪烁的男子。
“是《山海经》里的神兽啊…”
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绯冉停顿了半晌,良久才继续说道“三儿,听我讲一个故事,好么?”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了。
漫长到就连我,都差点记不清楚了。
天地伊始,盘古开天,气成风云。声为雷霆……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天地出现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女娲五个创世神。青帝伏羲与九河神女华胥氏及属神治理天东一万二千里的地方。
那是个神妖混杂的时代,随着神祇一起出现的,还有东、南、西、北,各方神兽和旗下妖兽千万,伏羲氏为了保证天地稳定,黎甿苍生不受妖兽侵扰,以半身修为将天地间妖兽封印于《山海经》之中。
创世神中,有一条恶龙,名为烛阴,又叫烛龙,帝舜时代曾被用来制烛照明。直至最后,人们都认为,烛阴已经灭绝了。
哪知没过多久,以东诸山中的长留山,却在某一天里莫名地被烤为了焦土。与此同时,封印于山海经里的妖兽却因外界动荡封印力量微弱纷纷逃逸。
天帝震怒,以为烛阴作怪。舜帝其下的各个术士穷尽一生之力,亦只能将寻得各兽封印千年而已,千年之后,封印解除,众兽窜逃,作乱人间,不得不除。
而当时四位领命封兽的术士中,就有一位,是姓绯的呐。
“所以,里兔是兽,表兔也是兽,你来这儿,是为封印它们?”
“所以你就是…那个姓绯的术士的后代么?”
苏廿三轻轻问出了口生怕惊动了什么。那些记载于泛黄纸页或真或假的故事,祈雨师,鱼尾剑,人鱼烛,赶考的书生与狐仙。忽然间变得真实而生动。
“这样说的话……三儿你就这么理解吧。”
“那么我呢?你又是为什么接近我呢……难道、难道……”
难道我也是兽?
“笨!”方才还一脸正经的人噗地笑了出来,一掌拍向苏小少爷正因刚才的一番快速运转而思考能力下降的脑袋。
“像你这样没大脑又体弱多病的大少爷,要真是兽,那还不早被收了千次万次,啊不,也许连出来都没法出来。”
“也是啊…”
脸唰一下红透了的苏小少爷突然感到有些不对。
“喂喂姓绯的你说谁没大脑?!”
“因为,三儿很像我的故人啊…”
没有回答苏廿三的问题,紧闭着的眼忽而睁开,漆亮的眸中有些神色未定的迷茫和悲哀。
“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呐。”
又是故人?还是第一个朋友?苏廿三有些疑惑。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找……”
一个“他”字还没蹦出来,那人却猛地站了起来,只听哗啦一声,翻了一桌热茶。
琉璃的眼,带笑的脸,发髻上一根碧玉簪迎着那方初晓天光颜色潋滟。
“啊呀,跟本公子一块儿去收了那只兔子吧,哼哼,让三儿见识见识本公子的风采。”
似乎并没有那些许的失神,绯冉此刻心情大好。
苏廿三被他一惊一喜吓了一跳,想问出的话又不情不愿地憋回了肚子里。
那如果找齐了呢?
如果找齐了,绯冉也会回到属于你自己的地方吧?
你自己的地方,到底是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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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表兔与里兔
《山海经》中出现的神兽,同时,《神异经(西南荒经)》有载。
描述如下: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即是说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在《姑逢》中,以表兔和里兔的形式而存在。是岁在其他地方所看到的拟人化中出现的
表兔里兔。顾名思义。表兔重外貌,里兔真性情。虽为讹兽,但情之一字,亦是难解。虽为兽,却不同于穷奇般以人为食,为天地所精气所化,并赖其而长。
表兔里兔双生双灭,万不可封印一只而留下另一只。这也是绿衣女子说找不到里兔,表兔不肯回去的原因。
至于表兔和里兔的结局,在下一章《穷奇》里将有提到。因为这两只兔子只是为引出绯冉身份所设,无甚重要,便不再多提。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嗯 求大人赏脸 泪
第6章 西北荒·穷奇「一」
阿岁说:“少爷,夫人说明天约了秦家的二小姐…”
眼下正是开春,离上一回被捉去观看封印里兔也是一月有余。
夜色从窗檐溢进屋子,苏廿三拿着书的手动了一下。
半晌,悠悠转头。
“怎么?阿岁这么想有个少奶奶?”
面色不善,笑意森森,冻得阿岁一阵哆嗦。
少爷您别这么阴阳怪气的笑。
少爷您别笑了。
少爷!
“少…少爷,阿岁去给少爷端宵夜来。”
终于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的小书童一边朝后退一边苦着脸傻笑。
说罢,只见一道棕色身影倏地窜出了门外。
苏廿三叹了一口气,方才将手肘搁在脑后,一仰头躺在了床上。
门吱嘎了一声又合上,苏廿三以为是阿岁拿了点心进来,头也未抬,吩咐道“搁好了就睡去吧。”
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声音,方才有些诧异地撩开了纱帐探头去看。
桌上空荡荡的,不见什么点心,只一盏油灯,孤芳自赏似地立在那儿。
眼见着那烛花闪了一闪快要熄灭,泼墨似的夜色水纹般晕荡开来,却不知从哪儿伸过来一只雪白的腕。
五指纤长,青葱葱样儿,拿着剪子对着灯芯,“咔嚓”便是一下。
屋子霎时亮堂了许多。随着灯光一道亮起来的,还有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
“啊呀小少爷当真是一点警觉心都没有。”
黄铜的檀香炉子漾着几缕青烟。一身雪白的绯冉翘着二郎腿坐在旁边。
目秀眉清,满面柔情。那人眸光闪闪,眯起眼角,意味不明地眨一眨,笑容就这样直直地生动到了眼睛里。
“这样可是会被骗走的哦。”
苏小少爷朝那人看了一眼,又死命掐了一下大腿,真疼。
再抬头时,面容不改,神色淡定。
“绯掌柜是如何半夜进到苏府来……”
苏廿三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那不是人不是人不是普通人。”
“哦,苏老夫人托我进了一批首饰,刚刚才到…”
绯冉耸耸肩,表示对于这时候出门同样深感无奈。
“啊哈?就这样……”
不是隐身术也不是穿墙术?苏小少爷瞬间觉得自个儿幻想得过了度。
“不过……”
放任笑容在脸上慢慢敛去,最后只留下一个寡淡的轮廓。
眼皮一动,猛地吸进一大口凉气。苏廿三突然福至心灵般意识到了什么:
“是不是,又有什么神兽?”
收服里兔的时间似乎就在昨天,耳边还听得见书生凄凄沥沥的哭声。
他尚记得那时,那个看上去懦弱的书生跪了下来,朝着绯冉的方向焦急而用力地磕着头。
一头、两个、三个……直至头破血流,满脸殷红。
自里兔被封印起来的一刻周围的景物也跟着一道烟消云散,露出原来的面貌。
不过一片荒地,三五杂草。之前所见,村庄木屋,原来皆是女子以术法造出的幻象。
她为他造了这世外桃源,蜃中之楼,就以为可以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书生跪在草地里,原本干净的蓝布旧衫粘了满头满身的杂草叶子。
他说:“我知道她不是人,哪有人这么多年,还是一个样子,从来没变过。”
绯冉神色未变。
他说:“可是她对我好啊,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她为我洗衣,为我做饭,甘心跟着我过日子。”
绯冉神色未变。
他扑倒在地,两手死死抱住眼前白衣男子的双腿“求求大仙,让苏苏回来吧…”
低头的那一刻间,泪如雨下。
说话声渐渐转为痛哭,悲切的声音带着令人动容的深情,似真而幻的清冷细雨簌簌扑落,似乎比冬日本身还要凄凉几分。
原来那个女子还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儿,叫苏苏。
结果呢?
绯冉终于动了动眉。
但纵使这般哀求,也只换来一句不带感情的斥责。
“人有人的本分,兽亦有兽的本分。”
平日里似笑非笑的一双眸子,深如寒潭,竟是陌生得很。
“从你知道她是妖的那一刻起,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既已知道结果,还继续与她纠缠,这便是你自作孽罢了!”
自作孽,自作孽
短短三个字。触耳惊心,
一直凝着脸的人猛的抬起头来,苏小少爷一个踉跄,脚步竟有些不稳。
到现在,苏廿三还记得书生的目光,哀求,企望,到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怨恨和悲伤。
月光像鹅黄色纱幕一点一点笼罩着长安城的夜,虚掩着的房门间聚集而来的萤火渐渐飞破春夜时的清浅月色。
“难道真的必须如此?不论人或妖,在渴望获得真挚的感情这一点上,不是没有区别的么?”
眼如月,月似弦,苏廿三的神情比月色还要清浅。
“就像绯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么不管你是普通的商人,是术士,甚至于是一个妖怪,我都不会因此而离开你。”
“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呢?”
声音渐渐地小下去“命若草芥,本身就已经足够可怜了。”
“善心才是最后害人于无形的东西。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后悔自己曾说过这句话,三儿。”
绯冉垂下眼,漆黑的眸里浮起雾一般淡薄的悲哀。
“你最没有防备的那个人,伤害你时往往更加轻易。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背叛我,或者我背叛你,原本也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虽是这样说,在听到那句“我都不会因此而离开你”时,千年来从不曾动过的心这时却有什么慢慢融化开来,一点一点,暖到了发梢里。
“不过三儿你记得,不论发生什么,都有我来保护你。”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捧着几样小点心的阿岁站在门边,摸摸鼻子,拍拍小脸,头发被夜里的露水打湿,湿哒哒的几缕挂在额头上。
苏廿三猛然惊醒抬头,方才还坐在这里的那人已经不见了。
比冬雪更白的一抹衣角,早已悄悄消失在门外走廊的拐角。
入春时的夜尚有几分清凉,衣着单薄的小书童鼻头都冻得红了起来,就连说话也听得出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
“刚,刚刚走的那是绯掌柜?”
沉默、沉默。
阿岁捧着点心盘子等了半天,自家小少爷依旧目光涣散地靠在床上。
大半夜的灵魂出窍?
扯了扯嘴角。放盘,转身,关门,落跑,动作娴熟毫不拖沓。
夜晚的露水一颗颗在木质的走廊上跌落破碎,脚步声渐行渐远,走廊里只听得见点滴水声。
苏廿三光着脚翻身下床,捏起一块荷叶糕,眉头渐渐都皱到了一起。
就在刚才,绯冉离去时说的话,合着滴水声一起,一遍遍回响在脑海中。
“三儿你记住,这些天好好呆在家里,千万别出去。”
有些话,绯冉不说,苏廿三也不问。
比如,为什么不能出去?又比如,为什么那人来了一趟,丢下一句话,又再不见了踪影。
只是听阿岁说,城里这些天不大太平,东城那边的几户人家,不知怎么的,清清白白的大闺女,就这么不见了。
前一晚还见着在灯下绣着花样,第二天早上叫了半晌不见人应。推门去看,绣了一半的绣品还摊在桌上。
人却没了。
眼下正在春要来时最好的时节。窗外几枝柳条已伸出新芽,衬着一树姿态盎然的花朵。春熙中款款盛开,尚未满开的花苞倚着叶子,入目则铺天盖地的青山绿水花儿鲜红。
在屋里坐立不安了两天,苏廿三终究没忍住,差了几个仆人去画堂春买些翡翠珍珠,说是二嫂的生日快到了,实则也不过是想确认下绯冉怎么样。
回来的下人两手空空,说是画堂春大门还开着,绯掌柜却摆摆手称这几日不做买卖。
苏廿三暗想大概又是哪只兽出来作怪,还是只很厉害的兽。
一盏上好的碧螺春,盈盈一吹,便乱了一水的青绿嫩芽。修长的手抓起茶盏送到嘴边,苏家小少爷一口一口吹着茶面。
黑白分明的眼中升腾起几丝不安,上好的茶也没了滋味。
不过…要说起来…
要说是担心自己的话…
那些失踪的似乎都是女子吧…
哐当。
苏廿三的手一抖。
一旁的阿岁提着茶壶,一张脸皱得快要挤出水来。
“多好的杯子啊…怎么就逃不过被摔的命运呢…暴殄天物是会遭报应的啊!”
善良的阿岁在心里为这个陷在沉思里无法自拔、就连自己摔了杯子都没注意到的小少爷祈祷了千回万回。
但是如果是兽的话呢?即使是术士,也是会有危险的吧。
若要去的话,应该怎么说呢?就说你是我朋友,朋友有事,总不能放着不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