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陆醒抱起双臂,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里的光泽都紧张严肃起来。
“不过是多给的钱,退回去不就好了?”葆宸随口问了一句,看见陈一光小心翼翼拿着碗筷过来,干脆自己上前去接了一把。
陆醒有些为难地舔了舔唇角,道:“金蟾不喜欢有人退钱回去,况且它们多给钱就有它们多给的道理……齐谐不收妖怪的钱却要用人间的钱,我只怕……”
“委托费。”葆宸也想到了这一点。陆醒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又是半晌没说话。陈一光有些担忧地拽了拽葆宸的袖子,被葆宸安慰地拍了拍肩膀,看着陆醒的模样忍不住道:“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一边说着一边把筷子举向他。
陆醒大约是想不到葆宸能说出这种话,颇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葆宸的态度却坚决,跟陆醒对峙了片刻,终于还是陆醒忍不住先笑了出来,无奈地摇摇头,道:“好,先吃饭。”
外卖基本都是葆宸挑的,菜多肉少,唯一的烤肉还是在陈一光的强烈要求下才买的。小孩子看着自家师父的表情也不可怕了,这会儿开心了不少。葆宸是不怎么吃肉的,一小碗烤肉被师徒两个争了大半碗,最后陆醒以“少吃点垃圾食品”为由给全部霸占了,急的陈一光嚷嚷着直跺脚,忍不住把陆醒忘了发他零花钱的事情给说了。
他这么一说,惹得陆醒瞪着一双恍然大悟的眼睛看他,看得陈一光心里都要发毛了,却见陆醒嘴角微微一笑,放下筷子就揉着他的头发说,明天给你补上啊,双倍的。
就目前来看,陆醒的心情还算不错。
不过好心情只限于吃饭的时候。吃过饭,天色也黑了,陆醒去点灯,葆宸和陈一光收拾碗筷的时候,门口却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一个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的声音礼貌地询问道:“请问这里是齐谐吗?店主大人在吗?”
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陆醒的脸色又恢复了那种紧张的严肃。葆宸和陈一光对看了一眼,又忍不住齐齐看向陆醒期待他接下来的动作。陆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陈一光手里的碗筷接过来,冲着楼上抬了抬下巴,道:“上楼写作业去,没事别下来。”
陈一光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应了一声转身跑上楼了。葆宸把桌子收好放在一边,从陆醒的手里接过碗筷,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去了厨房,堂里便只剩下陆醒一个人。陆醒又站了一会儿调整了下情绪,伸手掸了掸长衫上的褶皱,这才往椅子上一坐,高声道:“来者何人,请自行进来吧。”
算计(2)
陆醒的话音刚落,木门“吱呀”一声,进来两个人。前面一人,面容稚嫩年轻,约莫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后面一人,面容沧桑苍老,看起来得有七、八十岁。那小童手中提着盏探路的青灯,老人右手拄着根拐杖,左手提了个白色的箱子。这两人身上皆是穿着长衫马褂,款式虽然陈旧,但若是被灯光稍稍一照,就能看到他们的衣衫上用了金银线沟出了钱币状的暗纹。
不过若有风能吹开长袍的一角,便能看到两人的下身皆是只有一条蟾蜍状的腿脚。
这一幕若是被寻常人看到了,恐怕都要吓掉半条命去,对陆醒来说却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坐在椅子上不动,只抿着唇角笑着。那两人前后进了门,待小童将青灯放于门边,陆醒方才站起来,几步迎了上去。
“稀客啊,金蟾爷爷今天怎么有空跑到我这里来了?”这两人皆是不到陆醒胸口的身高,陆醒微微欠身行礼。老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这一笑,脸上的褶皱更深,面貌也更加恐怖诡异。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陆醒,将手提箱交给身边的小童,伸手却毫不客气地摸起陆醒穿着的长衫来。
陆醒的长衫有好几件,样式虽是相似,但颜色花纹皆有不同,据说每件上的寓意也不同。按陆醒自己的话说,这长衫就是齐谐的“门面”之一,乱不是旁人可以随便碰触的。眼下那金蟾老人摸得毫不客气,陆醒脸上却也没有怒意,甚至连躲都不躲,任由老人摸着。
“这料子多好啊,还是嫘祖娘娘给做的吧。瞧瞧这上面的花纹,可是棣棠花吧,多高贵的花啊,还配着祥云纹呢,这要卖,可是要不少钱的。”老人越摸越爱不释手,若不是旁边的小童小心的扯了扯老人的衣角,估计他恨不得将这件衣服从陆醒身上扒下来。
陆醒也不是没看到小童脸上谨慎的表情,他自然的将长衫从老人手中扯回来,淡淡道:“历代齐谐店主的衣衫自然都是嫘祖娘娘帮忙做的,齐谐既然是帮妖怪办事的,总不能穿得寒酸了。嫘祖娘娘对齐谐多有照顾,我这代店主,自然也得时刻想着嫘祖娘娘是不是。”陆醒说完向后退了两步,往堂子里做了个“请”的手势,又道:“嫘祖娘娘给的衣衫自然是不能卖的,金蟾爷爷有什么事情便到堂里说吧。”
那金蟾老人还搓着手指回味,听着陆醒这样说,忍不住眯了眼看着陆醒。陆醒的脸上却只带着笑意,面色自然,看起来纯良到毫无伤害。金蟾老人看了他半晌,终于应了一句:“好,我们进去说”,拄着拐杖步伐却健硕地往堂里走。他身边的小童看起来总算松了口气,对陆醒微微行礼便提着手提箱便跟着老人走了。陆醒对他稍做了回礼,只一瞬间眼中闪过一丝隐忍的无奈,终于还是跟这两人进了堂。
那两人进了堂,老人便毫不客气地往椅子上坐了。陆醒跟上来,斟了杯温茶给他。老人终又露出满意的神态,将拐杖放在椅子边上靠着,拿过茶杯品了半口,更是满意,忍不住又看了陆醒两眼,余光里瞥见神龛上的牌位,神色又深沉了几分,道:“这前店主,走了多少年了?”
“不多不少,今年正好八年。”陆醒在对面坐了,神色却并不悲伤,反倒有些调侃地道:“爷爷您今天来,可不是光想跟我叙旧聊天的吧。”
金蟾老人的神色呆了一瞬,紧接着无奈地笑笑,道:“我多少也是看着你们几代店主长大的,就你这孩子,快人快口,总让人觉得没趣儿。”说完还摇摇头,又嘬了口茶。
陆醒抿唇笑了笑,道:“爷爷您可别开我玩笑了。”
“你瞧瞧你,还成爷爷我开玩笑了。”金蟾老人忍不住指指点点,却也没什么责备的意思,转眼又颇为关切地道:“这月的钱,可是收到了?”
“下午的时候便收到了。”陆醒如实回了话,“只是这钱,爷爷您是不是算错了?”
被陆醒这么一问,金蟾老人的神色凝重了,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似得。他沉重地将茶杯放到桌子上,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陆醒啊,这事情,明明是爷爷的不对,爷爷先给你陪个不是……但这事情确实蹊跷,爷爷我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找你帮忙了。那多出来的钱,一方面是赔给你的,另一方面也是,请你帮忙的啊……”老人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他极快的眨着眼睛,混沌的老眼里折着泪花,明明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终于他擦了擦眼睛,声音有点沙哑,道:“也可能是我这骨头真的老了,干了几百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陆醒啊,你可还记得你交给我那副水墨山水画?”
陆醒滞了一下,道:“记得,当然记得”,那画还是去年一位妖怪画师送给他的谢礼。那位妖怪画师画功了得,据说有妖怪一掷千金却一画难求——大约不管妖怪还是人类,搞文艺的,总有点那么清高的情怀吧……
不过那幅画,除了出自妖怪之手,山水水墨同人类的手法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像是会出现问题的物品。
陆醒心里还琢磨着,金蟾老人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才又道:“你也看到了,那幅画卖了个好价钱,四千六,可当真是好的。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看店了,店里的小辈们说,来买画的是个年轻男子,生得一副丰神俊朗的模样,一眼就看中了这幅画,价格自然也好说。不过当天他说未带足全款,要第二天再来。第二天,他带了现金,也就都是在这个手提箱里的现金来买画。小辈们清点了现金没有差错,便让那人把画买走了。随后这一手提箱的现金就贴上了封条,放在了保险柜里。谁知道,一周前,当我们要给你打款的时候,一打开这个手提箱,钱却都……不见了!”
金蟾老人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小童将手提箱放到桌面上来。陆醒离得近了才看到,那手提箱上还贴着新撕开的封条,待将这箱子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是一毛钱也没有。
金蟾老人都不忍心看这空箱子,他眨了眨眼,终于还是把视线投向别处,道:“我们那些小辈,虽然见识没我多,干活却从不马虎的。交易现场是核对好的,封条也是贴好的,这钱……这,这钱怎么就能凭空没了呢?都说现在有监控视频,我们调取了监控,也没有发现什么人把钱偷走。我们也检查了箱子,但是实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陆醒左右看了看那个箱子,一时半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便问道:“那么买画的人呢?有没有留下什么联系地址?”
“这,这……地址是有的……”金蟾老人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联系不上了对不对。”陆醒倒是直言。金蟾老人动了动嘴唇,只能点了点头默认,末了又只能叹息一声。
陆醒吐出一口气,将后背靠在椅背上,道:“虽然弄丢的是我齐谐的东西,但既然已经委托爷爷去卖掉了,出了这种事,亏本的也是爷爷。既然爷爷委托我,我便应下了。东西未必说能找得回来,但钱去哪儿了,我陆醒一定能查到下落。不过这个手提箱,就留在我这里吧。”陆醒指了指那个箱子。
金蟾老人刚刚还凝重的表情,听陆醒这样说,便舒缓了一点,道:“既然齐谐能接下委托,那便再好不过。不知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陆醒倒了一杯茶给自己,道:“买方信息是假的,监控也看不到小偷,钱是从这个箱子里没的,留下箱子自然就好。爷爷你放心,我陆醒一旦查到了下落,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金蟾老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脸上的凝重终于消散。他再度满意的点点头,拿起拐杖起身道:“既然如此,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那您慢走,我就不送了。”陆醒喝着茶,没抬眼,金蟾老人也不再在意。两人自行到门边,又提了那盏青灯出去,待院门又彻底关上的时候,陆醒才放下手中的茶,眼中灯火闪烁,却又是另一番味道。
算计(3)
堂里一时间静得出奇,陆醒又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旁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才终于转过眼去看。那边葆宸从厨房里出来,对上陆醒的目光,面色也颇为平静。陆醒倒是看着他这种表情“嗤”的一声笑了,道:“躲着听了这么半天,有什么话就问呗。”
葆宸看着他也不说话,反倒是先去看那放在桌上的箱子。手提箱里空无一物,葆宸却看得仔细。陆醒看着他这副严谨的神色,忍不住又笑着问:“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吗。”葆宸明显听得出陆醒话里的意思,也不回答,抬头看着他,神色却多有不满和责备,道:“为什么要接这么麻烦的事情?”
陆醒笑了笑,道:“我有权利拒绝吗?”
葆宸叹了口气,问道:“那你现在要怎么做?这件事一点线索都没有不是么?”
陆醒挑了挑眉毛,有些不以为然地道:“线索,谁说没有呢?不就是这个箱子吗?”
葆宸这么一听,难免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楼上“咚咚咚”传来一阵下楼的声音,紧接着陈一光一脸期待的出现在门口,见着陆醒没有责备的自己的出现,甚至还招了招手让他过去。小孩子一下子兴奋起来,蹦蹦跳跳跑到陆醒身边,喊了一声“师父”,却又被桌子上的箱子吸引了目光。
“这就是那个装钱的箱子吗?”陈一光好奇地伸手在箱子上敲了敲。陆醒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在他后脑勺弹了一下,陈一光只能“哎呦哎呦”地捂着后脑勺从箱子边上跳开了,便听见陆醒道:“叫你好好在楼上写作业不准偷听,结果全听到了是不是?”
被陆醒这么一说,陈一光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只好尴尬的吐了吐舌头。陆醒瞥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无奈道:“有硬币吗?”
“啊……师父要硬币做什么?”陈一光闪着天真的大眼睛完全不懂陆醒的意思。陆醒站起来揉揉他的头,道:“自然是要解决事情用咯。有硬币吗?不用多,一分一角都可以。”陈一光听陆醒这么一说,自然恍然大悟,道:“有,在我耽美文库里,我去拿。”说着又“咚咚咚”跑上楼去了。陆醒看着这陈一光无奈,却也说不出什么,自己反倒是抬手从神龛旁边的香盒里捻了一柱香出来,自中间折成两段,一段放在桌子上,另一段用打火机点了,甩灭明火后放进了箱子里。
葆宸看着他做完,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陆醒道:“神明大人可曾听说过青蚨这种妖怪。它们的血液无色无味,洒在东西上,甚至都不像液体。而青蚨母子有特殊性,古时候有些黑心的商人便会在钱上涂上青蚨血,这样花出去的钱便又会自己飞回来。”他正说着,陈一光已经从楼上跑了下来,手里举着一枚一角硬币递给陆醒。陆醒笑着接过去,把硬币放进箱子里,随后将箱子扣上。
“所以你怀疑那些钱上面涂了青蚨血?”话说得已经很明白,葆宸不难猜到。陆醒没看他,只笑着回应,抬手将他师父牌位前的香炉拿下来抱在怀里,这才转头看着葆宸道:“过来帮我布阵吧,一光就好好在这里看着箱子。”
陈一光应了一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晃起脚来。葆宸在齐谐呆的时间也不算短,自然知道齐谐做事有自己的风格,见着陆醒已经站到了院子里便跟了上去。陆醒把香炉交给他抱着,自己则抓了一把香灰,在地上画着葆宸从未见过的阵符。这阵符图案并不复杂,香灰也不算多,因此画成之后甚至还让人觉得断断续续的不严谨。不过陆醒倒是满不在乎地拍拍手,往阵符中间一站,冲陈一光喊道:“一光你开开箱子看看钱还在吗?”
陈一光“哦”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把手提箱一打开却吓得叫了一声,大声道:“钱没啦!香还在!还有大半根呢!”喊完有些惊恐地看向陆醒。陆醒的脸上倒是一副“如我所料”的表情,叫葆宸将香炉放回去,再把刚刚折下的另一半香给他递过来。
葆宸照着办了,将香递给陆醒后,陆醒让他站得远一点。葆宸这一路看过来,心里的疑问自然不少,只不过现在还不是问出来的时候,陆醒这么嘱咐他,他便往旁边又站了站。
陆醒修长一身立于阵符中央,右手捻着那半柱香,左手伸平,掌心冲下覆于香上。他半嗑着眼,嘴唇蠕动着,念着什么旁人听不清的咒语。四下气氛顿时压抑下来,声音也俱寂了,连灯火的光芒似乎都暗淡了几分。不过这种氛围并未维持多久,不消片刻,陆醒的睁开了眼,口中也再未念出什么咒语来,但他屏气凝神的神态,丝毫不比刚刚的气氛轻松。像是在酝酿什么开天辟地般的事情,他深吸了几口气。
“天风”,他大声说道,同时左手从香上移开,“招来!”最后的咒语说出之时,他将右手中捻着的香高高举起。而他的话音刚落,那香灰绘成的阵符中猛然卷起一股强风。不过那强风古怪,只将香灰尽数卷起,位于阵符中央的陆醒身上却是一点也没有风过的迹象。那股强风卷着香灰如龙卷般冲天而去,而在几秒钟之后,它们又旋转着俯冲下来,目标正是陆醒手中那半柱香。纤细的柱香怎么能经受的住强风的攻势,葆宸甚至刚有了想冲上前去阻止的冲动,那股强风却已卷着香灰,尽数钻进香的柱身里了,若是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一种是香吸收了强风和香灰的错觉。
顷刻间,天地风平浪静。
葆宸睁大了眼睛等着陆醒下面的动作,年轻的齐谐店主却是半晌没了动静,只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吸着气,仿佛刚刚跟什么高人比试了一场一般。良久他才将高举着的香收回眼前,神色有些疲惫地看着那香的状况。
若不是陆醒这样一看,葆宸还真没有注意到,没有点燃过的香居已自行飘散出了烟气来,而且那柱烟气无论陆醒将香摆放到什么方向,它们始终飘向一个方向,仿佛被固定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