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应该是成功了。陆醒露出个安心的笑容来,而他的身体似乎也正是因为松了这么一口气,猛然栽倒下去。
陈一光紧张地叫了一声“师父”。葆宸速度倒是极快,他已经扑了过去,一把将陆醒抱在怀里。
“哎,哎……”陆醒还是有意识的,被葆宸这么一抱,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疲惫地笑着,左手胡乱地扒在葆宸身上,右手却始终不放下那半柱香。
“师父,师父!”陈一光吓得不轻,小心翼翼走过来扯陆醒的衣服。陆醒看见陈一光担忧的眼神,有些抱歉的笑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没事,别担心,师父我还死不了呢。”葆宸忍不住瞥了他一眼,陈一光明显也不想听到他这么说,脸上的表情有点着急,却依旧只是被陆醒拍着肩膀安慰着。
“接下来要怎么做?”葆宸忽然觉得今晚不能再放任他一个人胡作非为。
“哎哎,接下来嘛……”陆醒转了转手中的香,又看了看葆宸,道:“神明大人可有御风之术?”
“……那是自然。”葆宸虽然觉得他又没安什么好心,不过也是如实答了。
果不其然,陆醒露出个另有所图的笑脸,道:“那么还请神明大人带我一程了,若不能在这半柱香燃尽的时间内找到它,齐谐可是要丢面子了。”
算计(4)
“一光,好好写作业然后到点睡觉知道不?不用等我们回来,记得把门锁好。”陆醒嘱咐着。陈一光在旁边乖乖听着点着头,然后眨了眨纯真的大眼睛看着陆醒道:“我明白的师父,不过,你跟葆宸叔叔这个姿势很怪哎。”
陆醒被陈一光说得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一只手挂在葆宸脖子上,葆宸比自己高了大半头,自己还要垫着点脚尖,而葆宸的一只手正稳稳得搂着他的腰。
这姿势确实有点怪。陆醒看了看葆宸又看了看陈一光道:“这是必须的,待会儿万一被神明大人从天上摔下来怎么办?”说着更是有模有样地往葆宸怀里靠了靠。陈一光也不知道是真懂了还是装懂,总之小孩子“哦”了一声,还点了点头。葆宸却不吃他这套,冷哼一声,嘀咕了一句“装模作样”,被陆醒狠狠怼了一拳。
“那我们就走了。”无视了葆宸憋了一脸吃痛的表情,陆醒让陈一光稍微站远一点。葆宸也不再计较陆醒的小心眼,见着陈一光站得远了,便凝神深吸了口气。只眨眼间便见天风低垂而下,在两人周围环了个圈。视线骤然被狂风所卷,奔腾的空气模糊了视线,陈一光眯着眼睛又往后退了退,被天风卷住的那两人身影变得极为模糊,而就在他再眨眼的时候,那两人皆从视线中消失了,就连同满院的骤风都被抽走了。
陈一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往院子天上看,然而漆黑的夜空似乎包容了一切,唯有一连串惊恐的叫声从天上甩来,听起来,好像是陆醒的声音……
风声在耳畔轰鸣,急速变换的视线令人头晕眼花。陆醒觉得自己的五感失效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听见自己的叫声,那一瞬间意识到的自己的失态,令陆醒迅速闭上了嘴。然而心脏依然颤抖着无法平静,他喘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睁开眼。
人类文明的灯火交错成规整的横竖图案,车灯和霓虹的招牌如同闪烁的金色河水,城市的轮廓被勾勒,远山自天穹下隆起,黛墨之下,黑夜睁开它黑色的双眼。
陆醒又“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勾在葆宸脖子上的那只手反射性地用力,似乎是挠到了葆宸,引得对方倒抽一口冷气,搂在他腰上的手反而收紧了,似乎生怕他一激动真掉了下去。但陆醒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份微妙,葆宸看着他眼睛里难掩的惊恐之色,忍不住问道:“你怕高?”
陆醒猛地回过头看他,眼睛瞪得极大,随后他又有些胆怯地看了看脚下——没错,他们正悬在半空中,整个城市都在他们脚下。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陆醒又叫起来,不安地在葆宸身上挣扎,葆宸甚至觉得自己都要抱不住他了。好在陆醒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终于又笑着说道:“果然是神明大人,我一届凡夫俗子,可驾驭不得这种力量。”
葆宸听这话有点耳熟,却也想不起具体在哪里听过。但他还是听得出他这话里有些许的无奈,看着陆醒依然带笑的侧脸,半晌问道:“你说齐谐有齐谐的法子。你这身衣服既然是嫘祖娘娘给的,这上供的香,也是什么人给的吗?”
“啊,你说这个啊。”平静下来的陆醒转动着手中那半柱香,明明刚经过了一系列剧烈的事情,这半柱细小的香也并没有断,那飘散出来的烟气,也依然忠诚地指向同刚刚相同的方向。
“香不过是普通的香,只是这个阵法,我们叫做‘寻香阵’。只要有跟失踪物品或者人员相关的线索,比如衣服头发之类,我们会将同一柱香分为两段。通常一半香要随着物品一起烧毁,不过这一次,因为箱子里可能有青蚨血,香的作用反而是将那些已经变得稀薄的血迹薰出,好让它们更好的在硬币上附着。少了焚烧这道工序,倒是也省事不少。”陆醒轻巧地说着。奈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葆宸的神色却并不轻松,反而继续问道:“这个阵法1 需要很高的法力吗?”
陆醒大约是听出了葆宸话里的关心之色,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转而笑道:“并不是……不,也许对于神明大人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力量而已。但是对于身为人类的我而言……”
“知道为什么历代店主要将记忆交付吗?因为如果不这样,就无法获得继承店的权利,也就是能维持齐谐经营下去的,所必须的法力。有说法力的多寡取决于记忆交付的多少,也决定着这代店主寿命的长短。我交付了前二十年的记忆,所得到的法力,大约也只有那么多了吧。”陆醒却并不悲伤,仿佛他早已对自己的命运知晓。葆宸有些复杂地看了看他,终于又将视线转到那半柱香上,问道:“现在要怎么做?”
“跟着这烟气的方向走。”陆醒将香举起来,“如果在这半柱香的时间内找不到烟气所指的地点的话,我们就又要从头再来了。”说完陆醒还笑了笑,眼睛里似乎都笑起来,好像觉得失败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一样。
葆宸搞不懂他的心思,只听他这样说,便要御风前行,却被陆醒止了一下,用特别扭曲又痛苦的,扭捏了半天的,有些祈求似得声音,小声道:“那个,神明大人……能不能稍稍,慢一点?”
葆宸:“……”
但是神明的御风而行能有多慢呢?半柱香的时间太过漫长,等葆宸降落到目的地的时候,那半柱香也不过将将烧掉了一小节烟灰。只不过陆醒双脚一触地就蹲到旁边干呕去了,什么风雅面子,估计早就被风吹飞了几十里地。
趁着陆醒还没缓过来,葆宸先行打量了一下这个目的地。这是一户位于山中的深宅大院,从木门的样式看来应该是一处中式院落,面积应该也不小。然而门口的土路虽然干净,却不像是供人类居住的条件。葆宸看了看这院落旁边那些少说几十上百年的树木,若是说这里是山神的家,那也并不过分了,毕竟同他在羽山的宅邸已经并没有什么差别了。
等他看完这一圈环境,陆醒也终于好转的差不多了,干咳着走过来,刚想说什么,却似乎发现了门边的什么,快步走上前去,弯腰从门缝边扣出一枚一角的硬币来——正是刚刚他们用来做引路的那枚硬币。
“这宅子看着可不小啊。”陆醒一边把玩着那枚硬币一边打量起门口来,不过他才刚刚在门口踱了两步,他身侧的一边木门便“呀”的一声大开了。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葆宸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陆醒却还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着。望够了,他甚至要抬脚迈进院子里去。
葆宸一把扯住他的肩膀,有些紧张又担忧地看着他。陆醒看着他这种表情却又笑了起来,道:“神明大人该不会以为这里有什么陷阱吧?”
“那我倒是要问你,这么明显的陷阱为什么还要去?”葆宸皱紧了眉头看他。之前明明知道差事难做也要接下,现在明知道这可能是陷阱还要跳进去。这不是什么自己能不能选择的事情,在葆宸看来,陆醒完全是傻透了。
陆醒却笑道:“神明大人,我们到这里来,可不是跟人闲话聊天喝茶的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葆宸扯在他肩膀的手扒下去,“金蟾那边可是还要等着我的答复呢。”言罢,他抬脚迈进木门内,高声道:“在下齐谐店主陆醒,多有叨扰了。”
算计(5)
陆醒的声音撞见大宅空旷的雕花栋梁上,又在空气里四散开来,音波仿佛回荡出如水的回音,令刚刚踏进门的陆醒为之一滞。葆宸明显看出了他行动的停滞,敏锐察觉到这个宅子并不简单的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陆醒抿着唇角,半晌才叹息似得道:“没事,进来吧”。
他这么说明显就是有事了。不过陆醒不说,葆宸自然也不会戳破。两个人进了宅子里刚走了没两步,身后的院门便“轰”的一声关上了。葆宸忍不住回头去看,陆醒反倒平静,甚至是早预料到会有这般事似得嗤笑一声,道:“我说大人未免太谨慎一些了吧。我们既然已经进来了,事情没有办完,又怎么会轻易离开呢?”他说得声音洪亮,显然是说给某位正处于暗处中的人说得。然而无人作答,院落中只流淌着粘稠的静寂。
陆醒便笑了笑,便抬步往宅子里走了去。反倒是葆宸多看了那院门两眼,方才跟着陆醒往里走了。这中式宅院的面积不小,各种回廊庭院曲曲折折好不幽深。花草清泉点缀得颇有意境,一步一景皆是一股园林般的精致。只是如今夜色已深,庭院中又无一灯一火,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便仿佛结了一层深蓝色的霜。看着虽然舒服,整个宅院中却仿佛凝固着死一般的深沉。
这明显不是什么友善之地。葆宸看着陆醒的背影,他浅色的长衫似乎也被染上了深蓝色的死寂。他这么看了一会儿,大约是陆醒感受到了他太过专注的目光,忍不住回头看他,问道:“怎么了?”
葆宸看着陆醒眼中的清澈,问道:“你觉得,是什么人要这样做?”
陆醒想了片刻,耸了耸肩,特别轻松地笑道:“自然是,给齐谐找麻烦的人。”
“找麻烦?你知道是谁?”葆宸只知道齐谐是为妖怪开店,没想过还有妖怪会给齐谐找麻烦。
“我自然是不知道是谁,但是有些家伙就是喜欢给齐谐找麻烦。”陆醒说得习以为常,转而又带着几分戏谑地同葆宸打赌道:“你信不信这个青蚨并不是幕后黑手呢?我猜,那个家伙的目标应该是想得到那幅水墨画,而青蚨只是被他利用的手段。”
“那我们……”葆宸皱了皱眉头。
“找不到那家伙的。不过嘛——”陆醒又笑了笑,“他应该就隐藏在这个宅子中的某一处,然后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其实我们来这里,应该有两个目的。其一,看看那些钱能不能要回去;其二,问问青蚨有关那个家伙的事情。”陆醒说完便继续往前走。葆宸又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便追上去道:“这种事并不简单对不对。”
陆醒便看着他笑,道:“当然如果能简单的话最好,不过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去那里看看了。”随着陆醒这么一说,葆宸才发现,前面回廊的拐角,有一间房屋中透出烛火的光,在这个深蓝色死寂的世界中,仿佛唯一的生命火光。
“那是——”葆宸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嗯,是我们要找的人。”陆醒说着便走上前去,也不在乎房间中的主人是否会在意,推门便一边迈步进去一边道:“在下齐谐店主陆醒,多有叨扰还望见谅。”然而他自己话音刚落,便似乎被房间中的什么惊到了一般,往后退了一小步,甚至忍不住抬手掩住了自己惊讶的表情。
不过从他的表现并没有看出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葆宸先放了半颗心,待他也进了房间,同样被房间中的景象惊得倒吸了口气。
这房间极为空旷却几乎摆满了高高的七枝烛台,极高的房梁上垂下薄薄的轻纱,它们被火光染上热烈的色彩,仿佛凭空会被烧起来一样。在烛台环绕的中央,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婴儿床,床边站着个穿着鲜亮的女子正摇着小床哼着小曲儿仿佛在哄床中的宝宝早点入睡。然而不管是陆醒还是葆宸,他们并没有看到婴儿床中有什么婴儿,那里只被胡乱塞满了钞票,塞不下的甚至掉到了地上,在小床边也铺了不薄的一层。
毫无疑问,那些钱应该就是手提箱中失踪的那些。
葆宸上前半步,却被陆醒抬手制住了。两个人站了这么久,那婴儿床边的女人却还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明显已经不是一种寻常的状况。陆醒又看了看她的神色,遂又再次开口道:“在下齐谐店主陆醒,多有叨扰了。”
陆醒这次说得更加字正腔圆,那女人明显也是听到了,她哼曲儿的声音停下了,连身体都莫名的僵硬了。她渐渐睁大了眼睛,以缓慢而诡异的姿态抬起头看着陆醒,脸上的表情介于疯癫与空白之间,看得人后脊发凉。
然而陆醒却并不害怕,反而向那女子作揖,并恭恭敬敬称呼了一声:“夫人”。
那女子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点,方才颤抖着她皲裂的嘴唇道:“齐谐,齐谐……我没有,我没有找过你们……你们,你们来干什么?”说着他有些戒备的将自己的身体压低,做出保护那些钞票的姿态。
“夫人确实未曾委托过我办任何事,但有他人委托我来找夫人。不知夫人是否清楚这些钞票的事情?”陆醒开门见山地说到,“有人用这些钞票从金蟾世家的手中购买了一件齐谐的宝贝,随后钞票消失,而物品也已经售出。金蟾世家钱财两空,不得已委托于我。我发现这些钞票上当是沾了青蚨的血迹,方寻到这里来。夫人可是能想起什么?”
那女人听了陆醒的话,反应倒不是很大,只是眼睛又瞪起来,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什么血迹?谁的血迹?怎么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了!你们又想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说着说着,她忽然紧张起来,猛地从婴儿床中抱起一团钞票,后退了半步却跌坐在地上,紧张地将自己的身体蜷成一团,更是抱着怀里的那些钞票不放。
陆醒看着她这个模样咬了咬嘴唇,忍住了想上前扶她起来的冲动,又听见她颤巍巍地说道:“他们把我的孩子带走了,说是过几天就还回来。可是他们把我的孩子带去了哪里?他们不让我出去,我想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回来了,我的孩子不是回来了吗……我的孩子在哪儿……”女人慌张起来,张望着这间灯火辉煌的房间,怀中的钱洒下了一大片。
陆醒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声音略显低沉的道:“夫人,恕我直言。您的孩子恐怕已经,故去了吧。”
那女人瞬间瞪向陆醒,眼中又惊恐又伤感。她的嘴唇蠕动着,良久才嘶吼出来:“你胡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明明在这里……我的孩子……”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她胡乱地抓起几把钞票抱在怀里,瞪得极大的眼睛里却渐渐流出眼泪来。她渐渐哭泣起来,声音嘶哑破碎。她爬到婴儿床边蜷缩起来,绝望的仿佛天都塌了下来。
陆醒闭了闭眼,定了定神方才道:“还望夫人节哀顺变,但若是夫人有求,我会帮夫人查明凶手,给夫人一个交代。”
哭泣的女人听到他这话似乎清醒了一点,他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陆醒,方才说道:“你?可以帮我?”
“正是。在下乃齐谐店主。齐谐能接受妖怪的委托,只要夫人委托与我,我定会给夫人一个交代。”陆醒又再次强调了一遍。这次他的声音更加诚恳。那女人斜着头,似乎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半晌却像是想起什么似得,猛然站起来怒声道:“你也是来带走我的孩子的吗!不!我不会再把他交给任何人!你们给我滚!谁也不准带走我的孩子!”女人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她猛地挥手,碰翻了旁边的烛台。燃烧的蜡烛倒进满是钞票的婴儿床内,整张床瞬间燃成一团。
女人疯狂地尖叫起来,她奋不顾身地扑进火堆中尽量将更多的钞票抱在怀中。陆醒根本想不到自己的这番话居然引起了女人过激的反应,他本能地想上前去帮女人一把,却被身后的葆宸猛然拉了一把,眨眼间就见到一条燃烧的纱带落到他的脚边。原来从婴儿床内高窜的火苗已经引燃了那些悬挂的薄纱,干燥的纺织物是最好的易燃品,顷刻间整个房间中都充满了火热与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