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灵干着急又坐不住,终于在第二日晚上跑出来打算跟陆醒辞行。
陆醒正在院子里看着陈一光做数学题,小孩子做功课认真,笔下如飞看得陆醒甚是满意。湍灵见着这种情况有点无从开口,踌躇了一下有点打退堂鼓,刚退了半步,葆宸抱着洗好的衣服下来,把湍灵的后路给断了。陆醒便在这个时候开口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语调平静。
陈一光抬起头来,有点疑惑地看着陆醒。陆醒没让他回避,只拍了拍小孩子的肩膀,陈一光的题才写了一半,这时候却也不好再下笔了。葆宸看了看他们,兀自去天井里晾衣服。湍灵不安地站了站,终于还是一握拳,豁出去了道:“大人是真不愿管这件事了吗?”他从未想到齐谐会不管。
陆醒抬着眸子看他,眼光含笑,道:“我且问你,四味木到底何时开花?”
湍灵绷着脸有些不大愿意的模样,却依旧答道:“具体开花日期只有身为家主的荣大人知道,我们只知道,四味木距离开花的日子不远了。”这回答模棱两可,陆醒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身为‘守木’居然不知道四味木的开花日期吗?”
湍灵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手指关节都握白了,声音僵硬地反驳道:“四味木可是神树仙木,又岂是我们有权利揣测的?大人这么说,无非就是不信我吧!”别说陆醒不信,这两天他在店中也问了葆宸不少市井关于四味木开花的传闻,却没有一条新闻是关于“守木”被灭门的。他不知道那些罗刹用了什么法子封锁了消息,但少年一下子就明白了陆醒的立场,而陆醒这个立场,对湍灵来说很不利。
世人皆知四味木开花在即,罗刹为了四味木之花将“守木”灭门便成了他的一面之言。这种情况下,湍灵不管向谁求助,对方都自然而然会对他有所怀疑。湍灵知道,如果连齐谐的店主都不能相信他,那么其他人便更不可能相信他。但时间已经不容湍灵继续等待了,他必须赶在四味木开花之前找到有效的支援,哪怕没有人相信他,他也必须这样做。
因为从逃出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是四味木最后的“守木”了。
陆醒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不能了解湍灵的决心。他依旧淡笑着,看着湍灵紧握的拳头,把手机在手里颠了颠,道:“谁说我不信你了?”
湍灵一惊,心里一根弦一松,便听陆醒问道:“我便问你,之前那些除妖师找你们问能不能对四味木之花进行拍照的事情,前前后后一共去了几次?”
湍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疑惑了片刻,却依旧老老实实答道:“五、六次吧,最后是被荣大人亲自出面拒绝的,那些除妖师才没有再来过,但是后来也有几个妖怪来问能不能一睹四味木之花的真容,也被我们回绝了。”
“所以这个意思就是说,想要看一眼四味木之花的人还是不少的。”陆醒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看起来颇为随意。湍灵还是搞不懂,只点了点头,便又听陆醒道:“关于你说的,罗刹为了四味木之花将你族灭门这件事,不管是电视还是报纸还是网络上,我还是搜不到相关的新闻。当然,关于四味木之花的持续报道,网络上最新的消息停止在一周之前。你来我这里几日了?”
“两,两日……”湍灵不明白陆醒的意思,只能老实回答。陆醒叹笑了一声,换了个坐姿,道:“至于信不信你,我得去了才能知道……”
“大人您!”湍灵一下子激动起来,没忍住打断了陆醒的话。陆醒做了个让他稍安勿躁的手势,继续说道:“我所说的跟你去看看,是出于我自身的考虑。如今这个时代,持续报道的现象级事件忽然中断一周未有更新,如果不是事件被封锁,只能说明在本源上出了问题。报道停止更新的那一天同你来我店里的时间基本吻合,如果你说得是真的,这个时间点是能对上的。但是,如果你只是掐着时间来的呢?”
陆醒的怀疑自然有道理,湍灵辩驳不能,只能站着不说话。
陆醒又道:“但是,你来我店里了。你说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告诉我。当然在社会舆论趋势下,我很容易就能认为你说得都是谎话,将你从店里扔出去都不过分。但是如果你所说的是真的——”
“知情不报,罪加一等。齐谐受不起这个惩罚。”陆醒笑出来,带着三分洒脱,“所以我只有跟你回去,才能判断你所说是真还是假。你的委托我不接受,但是我以个人身份同你回去。如果你所说是真的,我便帮你,如果你所说是假的,便也不要怪我不客气。”
这话已经超出了湍灵的预想,他有些喜出望外,眼睛里居然一下子又涌了泪花出来,眼见着就要跪下给陆醒磕头,被陆醒慌忙扶住了,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句“你们这些妖怪,怎么动不动就要给人磕头,我一个凡人肉胎,哪受的起你们这样拜来拜去”,说得湍灵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擦了把眼泪。
陈一光听出来陆醒要走,跳起来问了一句“师父什么时候走”,陆醒看看湍灵,知道不能再拖时间了,便说了明天早上走的时间,并且嘱咐陈一光要好好在店里,放学就回来好好做作业,不要去外面贪玩,晚上睡觉记得锁好门窗等等。小孩子一项项都应了,听话的模样令陆醒很满意。
葆宸一边晾着衣服就把这些话都听了,看着他们决定了时间,便过来问了一句要不要准备什么。陆醒笑他,又不是出去旅游便也不要带什么了。葆宸点点头算是了解了,便叫陈一光跟他去厨房看看有些什么吃的小孩子能吃得上,陈一光便欢呼着跟着去了。陆醒笑看这俩去了厨房,又转头来让湍灵再去休息一下。
湍灵赶到此处用了三天左右的时间,就算葆宸用御风之术会更快一些,但那也要飞上一天多的时间,更何况葆宸也需要休息。
几个人整顿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葆宸依旧送了陈一光去上学,走之前又被陆醒念叨了几句有的没的,这才算是安心。等着葆宸回来,三个人便打点上路了。
开始的时候葆宸确实用了御风一段时间,只是带着两个人终究不方便,陆醒到后来又晕得厉害,一落地就能吐个七荤八素,痛苦地连胆汁都能吐出来一样,葆宸便说什么都不再用了,只跟湍灵用灵力行着路,还死活要背着陆醒不放他下来,气得陆醒一路上没少锤他拳头,全被葆宸无视了。
几个人断断续续行了两天一宿,第二天晚上湍灵同葆宸商量决定不休息了。湍灵是看出来了,身体力行这种事情最好还是跟葆宸商量,陆醒在这方面真没话语权。陆醒自然也发现了,只是对于这个决定他很不满,表示人类是需要休息的。
结果被葆宸说,你可以睡在我怀里或者背上。
陆醒坚决地选择睡在葆宸背上。
葆宸没意见也没再多说,跟着湍灵默默赶路。远离了人间灯火,深夜变得漆黑起来。九月的夜晚,空气还带着些闷热,风中潮气大,只是足够安静,以及在葆宸背上足够安心。陆醒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着晨光入眼的时候,四周已经是一片苍翠的绿色,空气清新凉爽,显然是已经进了森林的范畴。
葆宸和湍灵在爬山,山中有雾水,石阶上都生了些许青苔,显然是常人难到的地方。陆醒往周围望了望,觉得大约是爬到了半山腰的地方。他这么一动,葆宸便也知道他醒了,回头看了他一眼的时候,陆醒便问他们现在到哪里了。
湍灵也停下来,赶了一夜的路,少年的眼睛有些发红但是难掩兴奋。他指了指迷雾重重的石阶上,说“不远了,再爬一会儿就能到了”。陆醒是有点吃惊,虽然葆宸开始用了御风之术,却没想到居然缩短了一天的时间。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再让葆宸背着也不算事了,陆醒说着要下来,葆宸便放了他,只是这一放他下来,葆宸的背就显得有些僵了。
他背着陆醒绝不止一晚上那么长的时间,而一直背着显然是不能换姿势的。
陆醒忽然有点歉意,却又觉得说不出口。葆宸倒是不在意,只自己活动着筋骨,三个人又往上爬了一段,雾水散开一些,露出一大片空地来,空地之后一座宅院安静地像深山古寺似得立在那里,静宜美好,看不出一点曾遭灭门的痕迹。
湍灵的眼中流露出无措和震惊,他看着这完好的宅院说不出话来。而此刻,在宅院门前的空地上还站着一个人,一身西装革履,在淡色的清晨成了深沉的一抹黑。大约是听到有人过来的动静,他转过头去看,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庞。
正是习瑛。
四味木之花(3)
习瑛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一段时间了,他的肩头都被水雾打湿了一滩深色,更显出一分沉重来。他转头,看见来人是陆醒和葆宸,却也并未有太惊讶的神色,只微微让了让,行礼,道:“两位大人也是来看四味木之花的吗”口气随意。
对陆醒而言,习瑛的出现确实有些意外。但他也只是回了一礼,笑道:“神木开花千年一见,能观此一眼,当是三生有幸了。先生也是来赏花的吗?”这问题又原封不动地抛回给了习瑛。习瑛委婉一笑道:“说实话,如此风雅之事某本不想做,但苍大人言说祖上与四味木‘守木’交好,这次一定要某来说句道贺的话……”他话里带着一点不情愿,抬眼又见着陆醒身边灰天青色的少年湍灵,露出疑惑的表情道:“这位是……”
“这位,是邀我前来赏花的‘守木’之一,湍灵公子。湍灵公子,这位是西山的除妖师,习瑛先生。”陆醒便顺便将两人介绍了。湍灵似乎莫名有些怕着习瑛,但眼下也不是说不是的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同习瑛相互客套了,只是眼神闪闪躲躲,让人生疑。
习瑛自然是注意到湍灵的异常,却也只看在眼睛里,嘴上没说什么。陆醒便上前半步,同习瑛道:“我看习先生来得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到这边了?”习瑛看了看那依旧紧闭的大门,道:“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这家人也没有人出来。不过这山中清幽,今日水汽还大,倒是显得格外凉爽了。”他说完,又看了看陆醒,问道:“店主大人是什么时候到的?某怎么一路上都没碰见大人呢?要是碰见了,还多少能有个伴啊。”
他这话是笑眯眯说得,葆宸听起来却并不觉得友善。他抬起头看着习瑛,习瑛侧对着他,眼睛还看着陆醒。陆醒像是听不出这话中的危险似得,只笑着说了句“刚到”,言罢,他身边的湍灵就有点站不住了。
在他对这里最后的记忆中,院门被破坏,而这片空地则被“守木”的鲜血侵染。什么清幽安宁,在他眼中尽是冰冷的猛兽。陆醒与习瑛聊天的声音有多随意,他的心就揪地有多紧。眼下他再也站不住,抿着嘴往院门的方向走去。他抬手似要扣门又似要推门,一时间居然僵在那里,手脚颤抖。
陆醒在背后看着他,眼光发冷。湍灵不确定在推开这门之后会看到什么,他甚至忍不住在心中祈祷。他听见自己心跳的轰鸣声,他甚至本能地闭上眼——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湍灵的心跳骤停,他甚至紧张到连呼吸都做不到,闭上的眼睛也不敢睁开了,手也一直悬在半空,直到那人狐疑地唤了他一声“湍灵?”,他才猛然睁开眼来。
院门支开条缝隙,从里面探出个同样穿着灰天青色衣裳的少女,眉目间同湍灵有几分相似,此刻正一脸不解地看着湍灵这奇怪的举动,半晌才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跑到哪里去了?荣大人一直找你……哎,这几位是……”他埋怨了湍灵一句,余光瞥见空地上的几个人,便忍不住又是一番打量。等她注意到陆醒那身明显不同寻常的长衫,少女的脸色变了变,低不可闻的念叨了一声“齐谐”。
陆醒倒是露出笑脸来,上前一步微微行礼,道:“在下齐谐店主陆醒,这位是我店中的管事葆宸;这位是齐谐目前所在地西山的除妖师习瑛。实不相瞒,这位湍灵公子受了伤委托我来调养了几日,我也是听闻四味木之花即将开放,便想着让公子带我来赏赏这千年之花的真容。这位习瑛先生,言说山神苍大人的祖上同‘守木’交情颇深,此次花开前来道贺。”陆醒这话里半真半假,言罢又是真诚地17 一行礼,道:“多有叨扰了。”礼数周到,毫无瑕疵。
那少女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陆醒本就身份特殊,眼下他又这么说,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发回去的了。她正左右为难,倏然却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转头等着湍灵。湍灵从刚刚开始脸色就有些惨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表情都有些扭曲着,但又似乎碍着什么不好发作的模样。少女瞪了他几眼,见他似乎吓傻了都不给反应,干脆同陆醒说了句“几位先在这里稍等一下”,便一把将湍灵拉进了门内。
他们这一进去,陆醒眼睛里的笑容便收了。习瑛低低笑了两声,道:“想不到店主大人也有说谎的时候啊”眼角又瞥了瞥葆宸。葆宸脸色平静,目不斜视地看着院门,一点也没有理会习瑛的意思。陆醒没注意两人的目光,只笑道:“偶尔有些时候,总要不择手段一下,先生您说是不是?”眼光雪亮。
习瑛却似乎没听见般,另说道:“某看那湍灵神色有异,店主大人,该不是接了什么委托吧。还是说,这四味木,出了什么事情吗?”习瑛确实敏感,“前一阵子不少人都说四味木之花将要开放,搞出什么千年之约的名头来,这几日却又不了了之了。某看着可不像是谣言的模样。如今大人出现在这里,莫不是这四味木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陆醒对这直白的问题却也只是笑笑,答道:“四味木出了什么问题,我自然是不知道。不过这委托嘛,我可真没有接。”
“莫非大人真的只是为了赏花而来?”习瑛有些吃惊。陆醒笑了一声,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谁知道呢”,话音刚落,那边院门又是一声响,湍灵紧绷着一张脸从里面出来了。从刚刚开始,他总是一副非常害怕的模样,如今站在那里更是显得浑身僵硬,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冲着空地上的几人不协调地走过来。
“她是我姐姐,她叫汐柏。”湍灵诚实。但是在湍灵的记忆里,汐柏早已身首异处。
然而湍灵也清楚的知道,这些事无论他怎么说,眼前这些人终究是不会信的。活人为证,然而那些血粼粼的记忆,湍灵也绝不相信那是一场梦……当然,他这几日总是在幻想,如果罗刹灭门的事情只是一场梦该多好,他回到家,发现所有人都在,该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情。
然而事实证明,他并不高兴,不仅并不高兴,从心底还生出了更多的恐惧。
那些罗刹到底做了什么?
恐惧令他紧绷着脸,说不出话。习瑛见着这个少年的反常比刚才更严重,挑了挑眉毛,问道:“她去做什么了?”
“她……她去问问荣大人的意思。”齐谐的店主来赏花,这回话就不能随意了,况且还有个来代表山神道贺的习瑛。习瑛了然地点点头,又看向陆醒道:“店主大人,您这身份可真是便利啊。”这话听起来奉承,陆醒却也没有搭理的意思,心里正笑着,那边门又开了,汐柏这次将半边门都打开了,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荣大人的意思说可以留几位在这里赏花,还请几位随我到客房来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湍灵脸上的表情更纠结了,仿佛踏进那个院门就能吐出来一样。
陆醒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笑着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跟习瑛前后脚往里面走。湍灵站在那里还不动,葆宸从背后推了推他,少年才回过神来,迈着僵硬的步子往里面走了。不过进门的时候他被汐柏瞥了一眼,似乎她对自己这个弟弟的表现非常不满意。
这宅院面积不小,汐柏在前面带路,门洞回廊也走了好几个,就是没见着宅院里有多少人。葆宸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上午十点了,这山间的雾气却还没有消散的模样,甚至都在宅院中凝结起来,连阳光都遮蔽了。
走在路上,陆醒便随口问了一句“四味木在什么地方”。确实,这宅院虽然大,却并不能容下一棵神木。汐柏也没回头,声音从前面传来,仿佛也受到了这雾气的影响显得不真切,她答道:“在院后的山崖上”,说完,将前面一扇圆门一推,露出另一个小院子,道:“这便是客房了,几位可以在这里休息。”说着就带着他们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