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张总昨晚没睡好吗,怎么脸色这么差?隔天上班时,给他送资料来的助理诧异地看着他。
……没事。
吴邪不在,他当然没事。下班后随便解决晚餐,继续工作,洗漱休息,除了睡不太着握着手机拨电话之外,当真是无事可做。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周,阿宁实在看不下去,气势汹汹冲到他办公室道,我代表整个总监办公室的助理秘书们来拜托你,不要再这样了好么?!
张起灵缓缓抬头,不言不语,眼周一派青灰。
对,就是这样,阿宁扶额,他们说,当你拒绝在策划书和产品设计书上签字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一个字儿都不说,只管往外一推,手下人连改都不知从何改起。
张起灵恍若未闻,又低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吴邪还没死呢,你这么作践自己有意思吗?
阿宁噼里啪啦继续说,虽说她今儿是被人拜托了来当说客的,可是就算没人请她,她也准备来关照一下老朋友了,免得等吴邪回来只剩下一具空壳。
关于请假的事情,吴邪是有心瞒你,他有没有另外留破绽给你我不知道,可如果我是你,就算发现了也会当做不知道。他毕业还不到五年,现在是销售部经理,上头还有意想调他去上海做市场总监。张起灵你看看,吴邪是有能力的人,他现在是为了你们两个人在跟家里抗争。
……
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很不爽。有点难过,又有点生气,还要担心那小子,有气发不出来,最重要的是,联系不到人,是挺难受的。
……你能联系到他?
大哥我拜托你,你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到?吴邪这人的性格你最清楚了,下手贼狠,别人都是对其他人狠心,结果这孩子是对自己狠心。他铁了心不要你插手这件事,不要你联系他,那拔电话卡或者摔手机什么的,难道不算正常?
张起灵无言以对。他其实也知道的,现在的情况只能等吴邪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或者是事情圆满结束了,才会大发慈悲给他来个电话。可他就是不想放弃一点点希望,万一……吴邪晚上睡不着觉会开机呢。
要是连这个坎都过不了,你还不如剃了头拜佛去。歇了歇,阿宁潇洒地撂下这句话,扭头走人。
张起灵听完默了很久,自顾自的点点头。
当夜阿宁向他致电询问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我准备开始坐香。
……
坐香。禅宗里修行的一种方式,以燃香计时。挺身正坐,无心向上,理解互让,忏悔孽障,慈悲喜舍,思及归宿。
他想,你不想我,那我便也不来打扰你。只是默不作声地等着,以虔诚身姿向满天神灵求缘求分。
所幸老天没有让他等的太久。
吴一穷书房里的那叠杂志被动过了。吴邪激动得简直不能自己,吃饭的时候特意给爸妈多夹了好多菜,吴一穷照例冷冷地哼过去,一筷子也不动吴邪夹过来的菜。
饭后吴邪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然后把扔进床头柜里的手机扒出来,安上电池装进衣兜里出门散步。
还是往日的那张长椅,几天来他头一次不是揣着烟过来坐坐。
仰着脖子看了一会落日的尾巴,直到周围天色暗得差不多,才把手机摸出来,长按开机键。等着开机的那几十秒,自己都忍不住先笑起来,嘴角弯弯,想着……张起灵会是什么反应,应该会生气吧。
近百通未接来电和短信震了足有好几分钟,吴邪虎口发麻,神经兮兮地笑着。
这多像腰缠万贯的富人呐,每天睡醒就有无数合同和订单等着他签,然后红艳艳的毛爷爷就能跟雪花一样向他飘来。
边笑边打开记录来看,除了公司同事和客户的拜年短信,解雨臣还加了一条骂他看完不回的,剩下的不用说,全是张起灵的;未接来电里几乎清一色都来自于那个男人,助理和阿宁的电话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被淹没在男人的狂轰滥炸中。
那闷油瓶连打电话都这么有特色,一小时一通,时间精准得一塌糊涂,不会迟一分也不会早一分。吴邪吃吃地笑,笑着笑着就心疼起来。望着那标准的时间,吴邪只能在心头暗骂,他娘的你是不睡觉的啊!
然后电话就猛的震动起来。吴邪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瞬间心乱如麻。
……要说什么好。
诓了他这么大一个骗局,要怎么说才能又哄到他,又让他察觉不到我在哄他?
还不能把人弄生气。
最最头疼的事情是,得先把瓶盖给他撬开,不然隔着个手机,死瓶子一声不吭,自己连他的表情都无法揣测出来。
综上所述,此题无解。
吴邪抱住脑袋弯腰沉思。
张起灵已经等了十天。每隔一小时,拨一个电话过去确认。他精神头好得不像话,连闹钟都没有定一个,硬生生撑到现在,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
等待一个人回家的心情,太不好受。若是能有一个期限还好些,可是张起灵不知道吴邪什么时候才会看见那些未接来电,或者说——这张卡早就已经被他的家人扔掉了,然后辗转反复,终于有一天被一个陌生人接起来。
他就再也找不到吴邪了。
哪怕心里很清楚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没有电话还有MSN,还有SKYPE,还有邮件,或者可以追到他家门口去……毕竟现在这种时代,要找一个人太容易。
但是那种从指缝中流逝出去,而自己用尽力气也抓不住的感觉,依旧让他讨厌。
所以刚才那一瞬间,电话里传来的是久违铃声,让他怔忡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时,电话已经自动挂断。
没有接不要紧,反正已经开机了。张起灵这么安慰自己,然后再接再厉的拨出去第二个。
这回响了两下,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吴邪带着一点点兴奋和试探的清凉嗓音:
……小哥?
真是宛如天籁。
张起灵觉得自己圆满了。
两人对着电话陷入冗长的沉默,两种呼吸频率渐渐趋同,再焦躁紧张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张起灵哑声问。
吴邪握紧了拳头,指甲用力掐住手掌心,用天真无辜的声音回答,你没问我啊。
张起灵默了默,再默了默,和耍无赖的吴邪比,他认输。
好啦好啦我坦白,你不许再生气了。吴邪在那一头爽快地承认错误,嘻嘻哈哈的把他这几天干的好事说得一干二净,张起灵憋了十天的火气就被他这么一句一句的消磨殆尽,无影无踪,堪称绝世良药。
指甲在掌心划出一道浅浅血痕,吴邪终于把组织好的语言说完,朝后一靠,安安静静地看着满天星星,听耳边那人的呼吸声,等着他开口。
月亮还没出来。吴邪悠悠叹口气,原来都已经过了元宵了啊,这大概是他们家最不像元宵的一个元宵了,一丁点节日气氛都没有,过了三天自己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至于元宵那天有没有吃汤圆,吴邪早不记得了。
……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做这件事?张起灵问他。
是你要进我家的门,当然是由我先给你铺好路,然后引着你进来。吴邪声音轻缓,仿佛在说一件心安理得的事情。张起灵抿着唇反复品味这句话,讷讷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驳。
小哥,要让爸爸妈妈接受我们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这边的中年妈妈是全世界杀伤力最强的物种,要是你在场,就算不被她打得体无完肤,也会被骂得一文不值……
你被打了?张起灵急急的问,完全没有抓住重点。
呃,没有啊。吴邪愣了愣,我是她自己生的,当然就舍不得打啦,顶多就是嘴上骂一骂,我又不少块肉,也不少分钱,等她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就……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跟他们说你是天生的同性恋?张起灵打断他。
唔……算是吧。吴邪嘿嘿笑着。
张起灵宽容地听了一会儿他的傻笑,然后问,吴邪,你真的是吗。
声音喑哑,语调低沉,隔着手机屏幕冷不丁地传过来,似乎都能看见那人喉头震动的模样,刹那间各种旖旎无边的画面洪水一般飞进吴邪脑子里,“轰”的一声,连耳根都开始发烫。
那……那个……呃……
思绪乱得可以,断断续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人蛊惑人心的问句还在耳边重复,真的是么,嗯?
张起灵!吴邪恼羞成怒地大叫,就算之前不是,现在也是了!你满意了吧!
……
听着对方变了调的责骂,张总监表示,我很满意。
这个世上的错过有很多种
01.
吴邪觉得,吴一穷翻看杂志,意味着他在动摇。吴妈妈除了上班和买菜,也不再出门,只在家里低低地哭。单位里的同事笑她,韩剧都是假的呀,不要看得这么入戏,眼睛都肿几天了。
每天固定时间和张起灵通话,讲的也不多,但就是不想挂,懒洋洋地耗着也是满足。晚上短信过去敦促他入睡,早上再叫醒他。在一起三年多,吴邪鲜少有机会做这件事,要么是被张起灵从床上拖起来扔进卫生间洗漱,要么是一觉睡到大中午,睁眼时那半边床早凉了。
张起灵的助理团私下请阿宁吃了饭,很是感谢她的救命之恩,阿宁浅笑着接受,在心里给吴邪记下一笔,这是你的功劳,可惜我不打算还了。
吴邪的假期快要用完的时候,吴一穷再次把他叫进了书房。迈进去一看,爸爸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妈妈坐在另一边沙发上,伸出去的脚就不自觉缩了一下,好像三堂会审啊妈妈咪!
书桌前放了一把椅子,吴一穷叫住想跑的吴邪道,坐着说,你跪我也没用。
……
吴邪哑口无言,乖乖坐上去,心里冷汗淋漓,屁股下坐着的堪比老虎凳。
你放在我眼前的杂志我看了,全都看过了;偷偷塞进影碟架的碟片我们也看过了,并且每一部都进行了讨论。关于你的这件事情,我和你妈妈考虑了将近一个月,从你的角度,张起灵的角度,还有我们的角度,都被我们尝试过。
吴一穷语速不快也不慢,声音也很平静,看起来非常有涵养,就像是在给学生讲解知识。吴邪心如擂鼓,这末日审判一般的节奏,他不自觉的坐成小学生标准姿势,双手扶膝,脊背挺直,双眼目视前方。
你今年二十七岁,再过三年就是而立。那个时候,你要立业,要立家,最重要的,是要立己。你要能依靠自己的本领独立承担自己应当的责任,并且确定自己的人生目标与发展方向,这一点我想你已经做到了一大半。
吴邪点点头。
但是小邪,生而为人,光顾着自己是不够的。吴一穷道,你的背后是吴家,你的周围是你的朋友,将来或许会变成吴家的朋友,你还得顾着他们。你的朋友对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我大概也能想到,否则你不会这样理直气壮的来跟我们坦白。但毕竟,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人。我和你妈妈的人脉,朋友圈,同事圈,你觉得他们能同意这件事情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同性恋自古有之,并且几度不忌男风甚至是成为风尚。但是过去就是过去,你生在当下,长在当下,你有一个当大学教授的父亲,和一个当公务员的母亲,我们所代表的圈子和现在的社会方向,不论哪一种,都不会认为同性恋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情。鄙视也好,好奇也好,那都不是能够让你生活无忧的态度。
小邪,你说他在德国长大,那必定和你有各种生活习惯上的差异——
爸,这个问题我们处理得很好——
不要打断我的话。他道,凭我对你的了解,如果不是动了想和他过一辈子的念头,你是不会巴巴地跑到我们面前来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有你对他的那份情谊吗?一辈子那么长,几十年的时光,要是你们没有走到最后,那会是多么悲惨的事情——你得知道,或许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我们了,而你6 自己又没有孩子——吴邪,不管站在谁的立场上,我都不能答应你这件事。
……
吴邪拧住了,一直注视前方的眼睛像是突然散开了瞳孔那样,好几个吴一穷的影子重重叠叠在他眼前晃。
他斗了一下眼。
耐心地等了一个月,就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吴邪打了个寒颤,把妈妈吓了一跳:是不是空调不够,你冷了?
吴邪摆摆手示意不用管他,他看着吴一穷仍旧平静的样子,觉得自己很傻,又很绝望。
那如果,如果我一定要这么做呢?吴邪问他。
回答他的是妈妈,答案比之吴一穷更加令他心寒。她说,你可以这么做,从法律上讲,我们已经不能干涉你做出的任何决定了。你可以和他走,要不要结婚什么的,都随你。
……妈?吴邪听得心惊胆战,一头雾水。
然后我会找人没人的地方隐居起来,或许自杀。
……你疯了吧。吴邪嘴角抽搐。
对,我疯了。花了二十年时间,教出来你这样的儿子,是我的错,不能怪你,我只能怪我自己。
你这叫耍无赖啊……吴邪跳脚。
如果耍无赖能让你改好,妈妈愿意去当一个无赖。吴妈妈一抬头,吴邪这才注意到,她今天打理了头发,敷了眼睛,换了衣服,摆明了是要跟吴邪谈判的架势。
眼神在两人间扫了几个来回,一个正襟危坐不容反驳,一个端庄典雅以退为进,吴邪绝望得不能再绝望,起身时不小心带倒了那把椅子。
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时候吴邪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所以二老的反应都不按剧本走啊,边上手机还闪烁着张起灵的晚安短信。
小哥,要是我真的被家里赶出来了,那可就和你一样惨淡了。他想。
事实证明,他没有被赶出来,他是出不来了。
玄关处工人正在给家里换锁,一会儿还会有人来把窗户钉死。吴邪坐在飘窗上抽烟,看着自己的电脑被人搬出卧室,看着抽屉里的电池和充电器被吴一穷找出来归在一处,看着他像抓贼一样把这个房间里的所有通讯设备都摸出来带走。
……真没礼貌。吴邪耷拉着脑袋嘟囔,这下小哥又要说我言而无信了。
他光着脚跳下来,吧嗒吧嗒走到衣柜前翻出一条围巾来,往自己脖子上一套,打个结,再吧嗒吧嗒走回去,继续抽。
你干嘛?吴一穷问。
我冷。
冷不知道穿袜子穿拖鞋?!
围巾暖和。吴邪面无表情地回答,还歪头蹭了蹭。
吴一穷拿他没法,又想起妻子的叮嘱,在房里晃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具有杀伤力的物品之后转身离开。
吴邪又歪头蹭了蹭围巾。软乎乎的羊绒布料,还残留着张起灵的气息,对他来讲,真的挺暖和的。
他想和老爹讲道理,想和妈妈谈谈心,奈何结婚几十年来战线鲜少在一起的两个人像是排练好了一样,左耳进右耳出,任凭吴邪说得口干舌燥也不动摇分毫。
他一哭,妈妈就跟着他一起哭;他一闹,妈妈就闹得比他还要凶;上吊他不敢,他怕老妈来真的。一招一式就像是打在棉花上,吴一穷夫妇用一个月的时间琢磨出自家儿子能用上的各种手段,并破解之。
吴邪之前的优势荡然无存,逼得他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假期已经结束,但是他没法回去上班。二老白天各自上各自的班,留他一个人在家里,吴邪看着四面严防的家,时常会产生一种“自己是留守儿童”的错觉。
没有网络,他除了吃喝拉撒睡,剩下的时间都可以用来伤春悲秋,惦念惦念在北京的那个杀千刀的张起灵。
呐,你说你会来陪我的。可你倒是来啊,你来陪我啊,切。
闷油瓶啊闷油瓶,现在你男人有难,你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驾着五彩祥云来接我回北京?
小哥,我手酸啊。
类似的小纸条吴邪想起来就写一张,然后塞进储蓄罐里。
吴邪想张起灵想得快要发疯,恨不得用那条围巾把自己勒死。这样子,死都死在那人的气息间,也算是功德一件。
从来不知道,原来想念一个人的滋味那么难熬。
他心血来潮找来妈妈的缝衣针,撩起衣袖来对着自己的胳膊比了比,挑了一块白嫩的地方一针下去,咚的涌出来一个血珠。吴邪举着胳膊到阳光下对一对,觉得美到不可方物,用纸巾擦去,就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霎时来了兴致,坐在书桌前努力回想那人胸前的纹身,想要把它画下来,然后自己也照样刺一个。